正文 第17章 茱萸心(1)(2 / 3)

我的努力到底沒能留住爺爺的音容。有很多天他都不曾去藥鋪裏看病了,每天就愣愣地躺在床頭,說極少的話,喝很多的藥,發很長時間的呆。

母親總是將我推至他的床前。事實上,也隻有我的到來,才能使他將飄渺的眼神從窗外的白雪中抽離回來。他從抽屜裏摸索出幾本病曆,一頁頁地教我認字,耐心且和善。我當時並沒有將他與死亡聯係在一起。我想,他最終是要好起來的。

終於在一個雨雪飄零的清晨,我聽到了父親的悲咽。我從夢中醒來,奔至爺爺床前,卻再也看不到他那遊離的眼神。

很多年後,我的悲傷如雲霧般層層散去,我又如當年一般翻開了他的病曆本。空白的紙頁裏,見到了這麼一句陌生的話:“我已經康複了。”康複的下邊,劃上了一條粗重的橫線。

這是他最想教我認的兩個字。

家書

我有一個民工朋友,早年很喜歡動筆寫寫小文。後來因生活所迫,又無奈於久久不能上稿,不得不將這唯一的愛好塵封擱置,加入南下打工的行列。

在我印象中,他是個極為戀家之人。他的父母均屬典型的舊時中國貧苦百姓,一生的光陰,都是在圍繞著山中的那幾畝貧瘠的薄地打轉。

南下之後,他時常給家裏寫信。與文友閑聊時,我曾提過此事,他們無不詫異地問我,現在科技這麼發達,為何不直接打電話呢?我說,要真能打電話,我就不會用貧困來形容他的父母了。因為,我在此生的印記中,貧困並不是樸實的代名詞,而是一種病態,一種可讓人意誌崩潰的魔鬼。

村中沒有郵局,更不曾有郵遞員,那逶迤的山路,是青綠色的自行車無法碾過的。因此,信件無法直接投遞到他的家中。他的父母,彷佛已經形成了這樣一種習慣。每月上鎮趕集之時,第一站,總是去鎮上的收發室看看。

他的父母並不識字。於是,隻能找來先生,懇求半天,念上一遍。而後,花上一隻雞或是幾十枚鴨蛋的碎錢,將自己的本意口述給先生聽,由先生執筆寫好,郵遞回去。

這樣一個簡單的場景,將我感動了很多年。我幾乎可以看到,那莽莽的山路上,他的父母,為了一聽他信中的內容,為了得知他在外平安與否,不息踏平幾十裏的坎坷,還外付一筆小錢。

後來,我給他提議,在年前回家時努力教他的父母識字,這樣一來,他的父母不但可省去一筆額外的開支,還可不必虧欠先生那似乎莫大的人情。

他的父母很是努力,學習那些最常見的字,理解最簡單的意思。當然,他也很有心,教完後,便將那些父母已認識的字謄抄在一個發黃的本子上,再次南下,便用這些本子上的字來給父母寫信。

他在信中說,父親隻需找一張紙將背後的地址移抄到信封上便可。至於回信,隻需將問題標注,回答是與否就行。譬如,他開篇所問的“爹,娘,你們身體可好?”他的父親就隻需在這個問題下麵劃上短線,寫個1,而後,在回信中寫下1,以及一個簡單的“好”字。

這樣一來,他的父親就得將他的來信連同自己的回信一同給他郵寄回去。可當他打開父親的回信時,記得掉出淚來。父親用禿頭的鉛筆歪歪曲曲地將他信中的問題抄了一遍,然後像做問答題一般地一一回複。

他懂得父親有多麼辛苦,這些簡單的字,對於年過半生的他來說,不知要在草紙上演練多少遍,才肯安心落筆,移在這張潔白的稿紙上。

年前歸家,他疑惑不解地問母親,父親為何不把我的信一同郵來呢?那樣抄著,多辛苦啊!殊不知,在一旁剝豆的母親的一席漫不經心的話,竟讓他流起淚來。她說,那可是你給咱們的家書啊,你爹怎麼舍得再還回去?

我的兄弟

母親說我另外還有一個兄弟,在我三歲那年走丟了。我起初不信,以為母親是要哄騙於我,後來,漸然相信了。因為我親眼見到我的父親發了瘋似地找了整整五年,杳無音信。第六年,興許是怕我孤單,母親又生了一個弟弟。

於是,我與我的弟弟就這麼陰差陽錯地差了整整六歲,一條無法逾越的代溝。我以為,我和他定會生出許多事端。至少,是要有些激烈的爭吵的。可在我印象中,似乎一直都不曾有過這樣的事件。我們各自按照自己的軌跡慢慢成長,相安無事。

我與他都把那個丟失的兄弟給忘了。對於我來說,那是二弟,於他,便是二哥。我們這麼波瀾不驚地過了許多年,很少提起這件事。偶然,會有長嘴或是熱心的街坊說,在某某處見到一位男孩,長得與我非常相像。每每這樣的話傳到母親耳朵裏,母親就再也坐立不住了。

這些年過去了,母親依舊沒能找到那個傳聞與我長得異常相似的弟弟。而我,彷佛也沒有那樣迫切的想要去追尋的熱情。我不知道為何,我也曾問過我的弟弟,他不語。

就這樣,我們冷漠了很多年。直到今日,才恍然想起,在我們的生命裏,原來還有著另外一位兄弟。

前不久有人告訴母親,在板橋的菜場上見到一位男人,衣衫襤褸,過得甚是窮困,但有一點奇怪的是,長得和我頗為相像。母親聽得熱淚漣漣。這些年的艱難和困苦都不曾讓她落過淚,惟獨這件事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