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遙知信(2)(2 / 3)

她尷尬地笑笑,不知如何是好。我沒有繼續追問,倒是他,須臾間發起了無名烈火:“你怎麼能這樣呢?鞋都不穿就跑到這兒來?你知不知道這是學校!?”

我製止了他對其母親的咆哮。他憤然離場,談話最終不歡而散。

他母親走後,我再次找到了他。我全力遏製胸中的怒氣,與他慢慢行進在鄉野的小路上。林中微風使他漸然平靜,夕陽灑滿了他的發隙。我們聊得很是投機。

他在一片泥沼前停住了腳步,春日陽光靜靜地鋪滿他的睫毛。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一隻似曾相識的花鞋闖進了我的視野。

麵對這樣的景致,我不知該說點什麼,隻能默默地看他卷起褲管,趟進泥沼。

歸來的途中,我們始終一言不發,即便我心裏有千百個疑團無法自解。他為何會對那一隻似曾相識的花鞋熱淚盈眶?那隻花鞋又為何深陷泥沼?我又為何不由自主地沉默?

次日,他托人請了病假。我去宿舍找過他,未見蹤影。傍晚,他主動找到了我,僅僅說了一句:“老師,昨天那隻花鞋是我母親的。”

後來,他如同變了一人,謙遜勤奮,求知若渴。我一直沒能明白他霍然轉變的原因。

畢業後,收到了他的來信。我終於知道,他母親當年的艱難。為了能節省十元的路費,又不讓他擔心,竟哄騙他說,每天清晨五點,村裏都有進城的小車。他對白天的車次了如指掌,惟獨這班,他一無所知。因為,他從未起得如此之早。

直到遇見那隻遺落的花鞋,他才明白,為了這個平白的謊言,他的母親每月初都要披著星月趕往學校,給他送來那一筆微薄的生活費。

捧著花鞋回家那天,他一麵在塵茫的山路上小跑,一麵擦拭著滾落的淚水。他在信中說,他從來沒有這麼心疼過。

一隻丟失的花鞋,幫他尋到了心靈的歸家之路。

偏食的孩子

他曾是班上穿得最為體麵的學生。由於生性聰穎,謙遜好學的緣故,在眾多學生中,我對他尤其偏愛。

他在我的歲月中逐漸成長,我熟悉他就像熟悉自己的孩子一樣。我盡心全力地將一切關於寫作的技藝傳授給他,並與他的父親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友。逢年過節,他必定協同兒子一塊登門,為我送來家鄉盛釀的美酒。

金融風暴使他父親的企業幾度陷入困境。最終,不得不狼狽地在市報等媒體上宣告破產。我時刻擔心家道中落的逆變會使他走入成長的死角,隻好與他父親協商,將他領到我的家中暫住一段時日。

我到底過慣了清貧的日子,家中也無任何先進的擺設。我怕他住不習慣,特意請求母親加大每日葷菜的分量,盡量多換著口味。畢竟他生來過慣了那樣富足的日子,我即便想要改變他的心誌,也得慢慢入手。況且他剛巧遭逢了這樣的巨變,我實在不想令他傷懷。

我的生活由此變得越發窘迫。他父親陸續看過他幾次,對我說了許多感謝的話,也懇求我務必將他的孩子照料周全。我大抵能想到他目前的處境。飯前在廚房裏幫忙,聽聞母親說起關於他家的消息,不免心生悲歎。

他興許還不知道,為了抵債,他父親已經變賣了所有的家當,包括昔日那張經常接他上學放學的小轎車。我沒有告訴他實情,對於一個未滿十歲的孩子來說,這顯得過於殘忍。

後來沒過多久,他父親便給我打了電話,要我把孩子送到車站,跟隨他們一同回到北方老家。我心裏極為不舍,但卻沒有任何挽留的理由。我和他說:“你將要去北方了。”他點點頭,暫時沒能明白,這意味我倆將要長久分開。

我頂著紛紛雨雪將他送到了車站,他以為自己將要去遠方旅行。直到火車緩緩開動,直到他透過車窗看到我濕潤的眼眶,才忽然懂得其中的悲傷。我見他在他父親的懷裏拚命掙紮,瘋了似地拍著車窗,淚濕的小臉貼在玻璃上,洇開一層厚厚的水霧。

沒過多久便接到了他父親的來電,說他偏食得厲害,現在幾乎不吃葷菜了。我心裏有些不安,他畢竟是長身體的時候,不能缺乏肉類的營養。於是,我想我該親自和他在電話裏說點關於飲食的道理,可他隻要聽到我的聲音,便在電話那頭哭成一團。我心亂如麻。

他實在偏食得厲害,聽他父親說,他瘦了很多很多,整個人也沉鬱了不少,為了使他能更好地成長,不得不將他送回原先的學校。

我聽說他愛吃青菜,特意和母親一道做了許多不同種類的素食。盛飯前,他到廚房找到了我,悄悄地跟我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幾度使我哽咽。他說:“老師,呆會你夾菜的時候能少給我夾點肉嗎?我爸媽都很長時間沒吃過一頓好飯了。”

當天,我為他的父母夾了很多肉。他一直在對麵的位置上凝視我,那百感交集的眼神讓我終生難忘。我想,他不是一個偏食的孩子,因為他比誰都懂得如何向有恩於自己的人釋放心中藏匿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