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隻能在鄉衛生院的空床上湊合一夜。
第二天清晨,我領著他馬不停蹄地往學校趕。這從首都畢業的大學生可能就快到了。前天,村長和校長和千叮嚀萬囑咐,千萬千萬要做好準備工作,不能遲到。
他隻穿了一件皺巴巴的棕色毛衣。他的小臉被清晨的寒氣凍得通紅。沒吃一點東西,又跑了那麼久,實在撐不住。
我把棉大衣脫下來,想給他披上。他扭動著雙肩,拒絕了。我又跑上去幫他披上,他再次拒絕。如是再三,終於接受。
我蹲下身來,一麵幫他緊上扣子,一麵反複不停地說,別急,沒事兒,慢點兒走,山路滑,反正都是要遲到的。
他怔怔地看著我,始終沒有說話。
工作交接完畢之後,我去了鄉裏。那件大衣,也就忘在了他那兒。
很多年後,有人出資重修學校,村長又把我叫了回去,說務必參加新校落成的典禮。
我去了,卻沒有認出他來。後來,是他向我報出自己的名字,我才隱約想起那個名叫張天佑的孩子。原來是他出資重修學校。
典禮之後的宴席上,他舉著酒杯跟我說,老師,你還記得當年的那件棉大衣嗎?我至今仍然留著。它給了我一生的溫暖。
陪他走完最後的人生
我始終不能讀懂父親的眼神,當他在年終換取日曆的時刻。他佝僂著背,將牆上的最後的一頁日曆取下來,掛上嶄新的時光,哀歎著說:“唉,有一年過去了。”
那時,我對新年總是充滿了欣喜。它意味這隆隆冬雪,悠長的假期和一連串火紅的炮仗。如果條件允許的話,興許還能換上一身新衣。因此,我愛新年,愛牆壁上的最後一頁日曆,甚至,愛匆匆流去的時光。
我並不知道,那些使我熱愛的時光會將逐步將我領向衰老,並且它們一去不回。倘若我當時已經明白人生與時光的聯係,我必然不會有無憂無慮的童年。
沒過幾年,我的下巴開始滲出細密的胡茬。我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看著窗外嬉戲的孩童,聽炸裂的爆竹,有著恍如隔世的落寞,但心中到底是歡喜的。我一直渴望長大,成為男人,擔起該有的責任,去實現永不更變的夢想。
數年間,家已搬遷多次,換了城市,我亦從無知的孩童變成了莽撞的青年。可有一種東西始終不曾變過,那便是牆壁上的日曆。無論雲南還是廣西,湖南抑或四川,它始終安安靜靜地平靠在內屋的白牆上。它像一種親切的口吻,一個特立的標示,告訴我家的存在。
父親依舊換著日曆,隻是不再悲歎。早年的粗重活計使他患上了無法徹底根除的病症。醫生說,他的風濕老寒腿是因為長期立於水中作業造成的,而他的腰椎間盤突出,則是拜黃土地所賜。
陰天下雨,父親就隻能安靜地坐在火爐旁。我時常想起他當年站在秧田裏工作的模樣。他用勤勞的雙手養活了一家人,可年複一年的勞動所賜予他的,卻是這樣形影不離的病痛。我實在為他覺得不公,但我從不願說出,我怕他會因此感傷。
這些年,他已換了模樣。那些粗白的發和幹澀的咳嗽都像是一夜間從他身體裏鑽出來似的。他變得越來越喜歡說話,尤其碰上年幼頑劣的孩童,更是喋喋不休,沒完沒了。
他徹底變成了一個羅嗦的老頭。很多年前,這是他一直痛恨的事情。他時常責備街角那些成天玩鬧的老頭,說他們為老不尊,可今時與之相比,他似乎並無任何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