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沉重的告別(2 / 3)

關天培比林則徐還年長四歲,此時已年屆花甲。據《清稗類鈔》記載,他“貌英偉,麵紅如中酒,威毅驚人”。又據同治進士、晚晴名士陳康祺在《郎潛紀聞》中所記,關天培年過不惑之際,為海防事務進京向清廷稟報,事畢,他與京師友人“飲酒肆中”,酩酊之中忽吐讖言(大意):“卜者謂我生當揚威,死當壯烈,我今已四十餘,不知何時方可應驗啊。”一個正當壯年的武將,那時又怎能料到“生當揚威,死當壯烈”的時日竟在自己的晚年。對此戰的結果,關天培和陳連升一樣也有凶多吉少的預感,他隻能拚盡全力而力挽狂瀾。戰前,“關嚐緘一匣寄家人”,這隻匣子就像他生命的黑匣子,裏邊究竟裝著何物隻有他一個人知道,他還讓送信者轉告家人,未到時候“堅不可開”。

當英軍炮艦呼嘯而來,關天培率將士在陣前宣誓:“人在炮台在,不離炮台半步!”

伯麥早已偵知虎門要塞的指揮台在哪裏,他指揮英軍集中炮火猛攻靖遠炮台。

這座指揮台由提標左營遊擊麥廷章協助關天培指揮。麥廷章是林則徐擢拔的將領,在此前的九龍海戰、穿鼻洋海戰中,麥廷章指揮廣東水師的“單薄之船”,擊退了既擅長“洋麵水戰”又有堅船利炮的英軍,在鴉片戰爭之前的戰爭中創造了以弱勝強的戰例。這讓林則徐喜憂參半,喜的是,若水師官兵都像麥廷章一樣既無畏強敵又驍勇善戰,英軍也是可以戰勝的,憂的是,大清水師的戰船和炮火同英軍相差太遠。而那時,他們擊退的還隻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艦船,這些艦船也參與了鴉片戰爭,但英國遠征軍的主力是從英國本土和海外各殖民地調來的,乃是真正的皇家海軍,其炮艦實力和軍事素質要遠超東印度公司的艦船。

這也是關天培、麥廷章有生以來經曆的最慘烈的戰鬥,也是他們生命中的最後一戰。那開花爆破彈打在石頭築起的堡壘上,炸開的彈片與碎石如“霹靂交震,雷電橫飛”,經過數小時激戰,炮台守軍已死傷大半,那坑道式的交通壕裏堆滿了血肉模糊的屍體,運送炮彈的士兵隻能踩著戰友的屍體往複穿梭。

關天培眼看官兵的身影一個接一個倒下,而彈藥庫也搬空了一大半,他又派人飛報琦善請援,但琦善僅遣兵二百,若等到這些援兵趕來,一位老將的屍骨都寒了。

黃昏降至,太陽西沉,傾斜的太陽把英軍炮艦的陰影拉得越來越長,而陰影下的海水愈加陰險詭譎。一心想速戰速決的伯麥已急不可耐,向關天培發出了最後通牒,一個英國侵略軍司令命令一個大清帝國的水師提督放棄虎門各炮台,關天培卻猛地撲向大炮,他要用最猛烈的炮火來回答那個不可一世的英酋。然而他發射的炮彈卻難以打到英艦,這也是清軍火炮的致命弱點,哪怕是重達六千多的巨炮,也隻能在英艦上砸出一個印痕。但這炮火也不是徒勞無功的,至少可以阻遏英艦逼近炮台,也可以阻擊搶灘登陸的英軍。

英軍陸戰隊在艦炮的掩護下,首先從鎮遠炮台側翼登陸,總兵李廷鈺終因官兵傷亡慘重而被迫撤退,一說是“不敵而潰”。而靖遠炮台在英軍的兩麵夾擊下,炮台守軍依然頂著越來越猛烈的炮火拚命還擊,但這種鑄鐵大炮填裝火藥和子彈實在太慢,有時一發炮彈還沒有打出去,炮手就被炸成了橫飛的血肉,另一個炮手立馬又頂了上去,末了,連麥廷章也頂上去了,最後,連關天培也頂了上去。而這大炮又不能連續持久發射,在連續炮擊七八個小時後,有五門大炮燒紅炸裂。又據《清通鑒》記載,關天培“手燃巨炮忽自炸裂,兵無人色,皆走”。但這樣的記載忽略了很多細節,通過其他史料可以補正,在巨炮炸裂後,靖遠炮台守軍並未出現一哄而散的局麵,那沒有炸裂的鑄鐵大炮仍然在怒吼,然而風雲突變,一陣狂風從大海上席卷而來,雷電猛烈地爆發了,這是南海早春的風暴,暴雨發狂一樣地傾瀉,仿佛要洗淨這人間的血腥,澆滅這不熄的戰火。太陽尚未落入大海深處,就已被暴風雨提前淹沒。雨水蕩滌著石頭城堡表麵的塵屑,沙沙沙,聽著竟像是殺殺殺……由於大炮火門透水,再也不能發射,英軍陸戰隊趁機衝進炮台,麥廷章揮舞鋼刀衝向英軍,短兵相接,又是肉搏,幾乎所有人都被硝煙籠罩著,就像一群互相廝殺的影子,但英軍卻以熱兵器對待冷兵器,他們假裝後退,卻紛紛端起火槍朝著從巷道裏衝過來的清軍掃射,麥廷章身中數槍,倒在了戰友的屍體上。據史載,數百守衛炮台的中國官兵與英軍在肉搏中陣亡,而在他們倒下之前,炮台已經陷落。

關天培也被彈片炸傷了十多處,血已經將他臉上縱橫的皺褶填滿,他用手抹去了臉上的血水,又用戰袍裹緊了淌血的傷口,那戰袍上全是被彈片劃開的豁口,一襲淌血的戰袍和一個淌血的身軀緊緊地粘貼在一起,一身嶙峋的骨骼顯得愈加突出。而淋漓的鮮血很快又染紅了他的戰靴。他奔向哪裏,哪裏就會踩出一串血淋淋的腳印。為了不使提督大印落入敵手,關天培急令馬弁將大印送走。據《夷氛聞記》,一個馬弁拽住他的衣襟哭喊:“事急矣, 盍去乎!”

他彎下腰,要背著關天培衝出去,但關天培一把將他推開了。這位老仆又跪在地上,抱著他的雙腿哭勸,他卻憤而揮刀要砍他的頭。據《清稗類鈔》載:“老仆勸關退,關叱之去,仆跪抱關足求退,關拔劍砍之,仆大哭而下。”

據後世推考,這位馬弁或老仆應該是一直追隨關天培鞍前馬後的孫長慶。

他年輕時,他也年輕,他老了,他也老了。多年主仆成兄弟,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決然赴死的關天培此時又擺出了主子的威風。孫長慶臨走之前要給他包紮一下傷口,他也拒絕了。關天培身上的傷口實在太多,一個傷口包紮了,另一個傷口的鮮血流得更加洶湧,何況,一個馬上就要死去的人,連包紮傷口也沒有必要了。他索性把一襲死沉死沉的蟒袍甩掉了,縱然血水流幹,還有一副好男兒的皮囊。哪怕再老,也是好男兒。他把一個提督的戰盔也摘掉了,那白發白須在充滿了血腥味火藥味的海風中中忽而紛紜披散,忽而又遮住了一雙昏花老眼,但他知道自己的敵人在哪裏。

此時,一位主帥,手下已無兵可率,但他把自己變成了最後一個戰士,他指揮著自己,如同聽從內心的召喚,一邊口吐血沫一邊痛呼殺賊,一隻手臂打傷了,刀又轉到了另一隻手臂……英軍的炮火照亮了一個生命最後的瞬間,“一彈當胸至,洞焉不倒”,那是一顆洞穿了他胸膛的子彈,他渾身上下都在流血,那殷紅的血液像是火山噴發的岩漿一樣熾烈,從一個老將的心髒流過炮台、巷道,流向大海,中國人的鮮血又一次把大海染赤,而大海卻從未流經中國的心髒。他站在血泊中,但一直沒有倒下,猶雙眼怒睜,“屹立如生”,那些洋鬼子還沒有衝上前來,就猛地刹住了腳步,一個個死死地盯著這位中國老將,他胸口上還有一塊插入了血肉和骨骼的彈片,手裏依然緊攥著大刀,那殘缺的沾滿了血的刀,刀鋒依然直指來自海上的敵人,卻已凝然不動如同一尊雕像。英軍端著槍逼了上來,他微閉的雙眼猛然睜開,那兩隻眼珠暴突著,死死地盯著撲上來的英軍,英軍嚇得一下子撲倒在地。過來一會,英軍不見任何動靜,又小心翼翼地湊近一看,才發現他已經死了,他死了仿佛比活著更可怕,英軍“反駭而仆”,又嚇得一個個撲倒在地。這絕非我的想象,而來自多種版本的史載。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中,有兩個死而不倒、“屹立如生”的傳奇英雄,第一個是關天培,接下來還有一個葛雲飛。

關天培以一個“生當揚威,死當壯烈”完成了自己,同時也完成了中國近代史上又一個民族英雄的偉岸形象,那位卜者的預言也最終驗證。英軍既“相與驚歎”,在震驚後竟然有一種莫名的感動,還有一種打心眼裏的尊敬,他們“雖忌關而心敬其人”,伯麥命英軍從炮台中找到關天培遺留的蟒袍和盔帽,給他穿戴整齊,為他也為四百多名先後殉難的炮台守軍舉行了隆重的葬禮,“鼓樂安置台中”。

此戰,從中午一點多直到深夜,那個漆黑的夜晚就像自己把自己給吞沒了。

孫長慶“既受關命,送印大府所,返而求主人屍”,才發現虎門要塞最堅固的炮台,已變成了清軍將士的墳墓。但這樣一位大將不能被他的敵人埋葬,而應該享受大清帝國的厚葬。關天培後被安葬在他家鄉(今淮安市淮安區),其祠墓豎有道光帝親撰的諭祭文碑,道光敕封其振威將軍和“法福靈阿巴圖魯”(滿語對英雄的美稱),諡忠節。

一位老將被他的敵人和他效忠的國家埋葬了兩次,那口生命的黑匣子在他死訊傳到家鄉時也打開了,裏邊隻有“賜衣一襲、墮齒數枚而已”,賜衣乃是拜清廷所賜,而每一顆脫落的牙齒都是他自己的。這是一種明示死誌的訣別方式。他知道,除了麵對大海,他已經沒有退路了。而那些牙齒甚或是他自己咬斷的。眼看外敵入侵,而內則有人自毀長城,他又怎不咬牙切齒?卻隻能咬斷牙齒和血吞。他知道,除了麵對大海,他已經沒有退路了。

這裏還有一個人的命運需要交代一下。當英軍猛攻威遠島諸炮台時,馬辰據守定遠炮台,該炮台位於威遠島定遠山頂。馬辰指揮守軍將英艦“加略普”

號的船體與聯動齒輪嚴重擊壞,但定遠炮台也是琦善下令在下橫檔和後河撤防的犧牲品,史載“夷分船闖越後河,前後夾攻”,盡管馬辰等在英艦激烈炮戰中“極力拒擊”,但終無回天之力。馬辰,這位被林則徐讚譽為“不惟足懾漢奸之心,亦可寒英夷之膽”的禁煙抗英功臣,在鎮遠、威遠、靖遠三炮台陷落後失蹤,一說他離粵後任福建漳州遊擊,但史無詳載。這也是對他一生的最後交代了。

隨著虎門要塞諸炮台相繼被英軍攻陷,第二道防線全線失守。作為一支進攻性的軍隊,英軍既不需要要塞炮台來堅守,也沒有那麼多兵力來堅守,而對於他們,最堅固的要塞就是可以快速發起進攻的堅船利炮。他們一旦攻占清軍的要塞炮台後,隨即就會進行大規模摧毀。

問何人忽壞長城?這是林則徐撕心裂肺的追問。

林則徐把關天培和麥廷章這兩位在虎門要塞為國捐軀的高級將領並稱為“雙忠”,為之痛挽:“六載固金湯,問何人忽壞長城,孤注空教躬盡瘁;雙忠同坎壈,聞異類亦欽偉節,歸魂相送麵如生。”

英軍攻陷第二道防線後,隨後便突破了僅有五十餘名官兵把守的第三道防線,又一舉攻克拱衛廣州的最後一道防線——黃埔烏湧,旋即劍指廣州。二月初九日,英軍兵臨廣州城下,形勢危急,林則徐手無寸鐵,別無他策,他先送“眷屬登舟,赴上遊寄寓”,隨後自籌費用招募壯勇達五百六十人,準備與英軍殊死一戰,以身殉國,這是他唯一的選擇。

而此時琦善依然無心抵抗,唯一的絕招還是“羈縻於目前”,他急令廣州知府餘保純趕緊向英軍求和,而義律又提出一個變本加厲的《戢兵條款》,要求清政府賠償兵費及商人損失一千二百萬元,三日內先繳一半,餘數一年內繳清,並割尖沙咀一帶地方。時已至此,琦善還有什麼討價還價的資本,對英軍提出的條件他全都無條件地答應,英軍這才允停止進攻三日,等待簽訂《戢兵條款》。但這個什麼《戢兵條款》琦善已經注定無法簽署了,道光皇帝接到怡良的密折後,他看著看著,那姿態漸漸僵硬,臉色變得鐵青,猛喝一聲:“琦善奴才,辜恩誤國,喪盡天良啊!”

二月二十日(3月12日),道光皇帝的詔諭抵達廣州,大清帝國的又一位欽差大臣、兩廣總督應聲落馬,他們栽倒在同一個總督府裏。而對於世襲一等侯爵、貴為樞相(大學士)的琦善,他這一跟頭栽得比林則徐更慘,差一點連腦袋都栽掉了,且看詔諭——

覽奏殊堪痛恨。朕君臨天下,尺土一民,莫非國家所有;琦善擅與香港、擅準通商,膽敢乞朕恩施格外,是直代敵乞恩。且伊被人恐嚇,奏報粵省情形,妄稱‘地利無要可扼、軍機無利可恃,兵力不固、民情不堅’,摘舉數端,危言要挾,更不知是何肺腑!如此辜恩誤國,實屬喪盡天良。琦善著即革職鎖拿,派副都統英隆並著怡良揀派同知、知州一員一同押解來京,嚴行訊問。所有琦善家產,即行查抄入官。

琦善接旨時趴在地上痛哭失聲,副都統英隆冷眼看著他,隻見他的頭不斷撞擊著地麵,還可以清楚地聽見他砰砰的撞擊聲,像是要把自己一頭撞死。這個中國第一任“外交總長”早已心力交瘁,情緒幾近崩潰。他心中鬱積了太多的委屈,那還真是一般人難以理喻,所謂“弱國無外交”,琦善可能是清朝有史以來的第一位親身體驗者。而琦善則是一個比林則徐更短命的欽差大臣和兩廣總督,從華輦而來到枷鎖而歸總共才有三個來月。隨著琦善被“革職鎖拿”

押解來京”,鮑鵬也一同逮捕進京問罪,道光帝下旨將鮑鵬“照交結外國例加等發遺”,即以漢奸賣國之罪,“發往伊犁給官兵為奴,遇赦不赦”。

琦善鋃鐺入獄,查抄家產,從一品大吏淪為死囚,以“守備不設,失陷城寨”罪,處斬監候,擬秋後問斬。

據軍機大臣穆彰阿奏稱:“琦善入官元寶銀一千四百三十八個,散碎銀四萬六千九百二十兩”,另有入官地畝“共地二百五十二頃十七畝零,以地方官征租差地核計,每年可收租銀二千餘兩”。又有記載,從琦善家中抄出黃金682 斤,銀 1794 兩,並有珠寶十一箱。有人據此認為琦善是一個大貪官,也有認為琦善之家是一個具有百年以上曆史的大家族,家底原本就十分豐厚。而這些財產全部上繳國庫,以充兵餉。對於一位求和的琦善,這也是他對國防的最大貢獻了。

不過,琦善還真是一個奇人,他又創造了大清王朝的官場奇跡,眼看就到了秋後問斬的時間,道光皇帝又諭令將他開釋,以苦役代之。在鴉片戰爭之後,琦善又重新得到起用,先後任熱河都統、駐藏辦事大臣、四川總督、陝甘總督,從死囚又變成了封疆大吏。而道光皇帝後來之所以重新啟用並重用琦善,據說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對於琦善的死刑判決“有內愧焉”。道光皇帝駕崩後,琦善奉旨主掌江北大營,鎮壓太平軍,於鹹豐四年(1854年)卒於軍中。

他比林則徐小一歲,多活了四年。

世事如棋,時乖命蹇,這前後赴粵的兩任欽差大臣,或主戰,或主和,均未落得“好下場”——一個雖說是罪有應得,卻也是道光帝“主撫”失敗的替罪羊,一個則是道光帝出爾反爾的犧牲品,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三、沉重的告別

對於琦善的清算,實在來得太遲了,但他自毀長城的後果已經難以彌補了。

盡管琦善遭受了清廷嚴懲,但這並不意味著林則徐就可以平反,他依然是“羈滯羊城,聽候查問”。走筆至此我又下意識地假設,設若清廷讓他官複原職,或作為欽差大臣統兵禦敵,或總督兩廣軍政,曆史又是否有改寫的可能呢?但清廷再次排除了這一可能,隨著清廷調遣各路兵馬馳援海疆,又輪到了“接奉諭旨,先赴廣東會剿”的參讚大臣、湖南提督楊芳主持廣東軍務。他隻是在欽命靖逆將軍奕山抵粵之前的過渡人物,但在英軍兵臨城下的危境下,這也是一段非同尋常的過渡,而楊芳也是一位非同尋常的傳奇人物。

楊芳(1770—1846),字通達,號誠村(齋),貴州鬆桃廳(今鬆桃苗族自治縣)人,自幼家道貧寒,好讀書,苦練武,投身行伍戎馬征戰四十餘年,先後參與鎮壓湘黔苗民起義、白蓮教起義,每戰皆為先鋒,曾以“斬首六百級”而被清廷賞賜“誠勇巴圖魯”的稱號,在鎮壓張格爾叛亂中,他生擒張格爾,又被賞戴雙眼孔雀翎,晉升為禦前侍衛,加太子太保銜,像繪紫光閣,成為貴州封侯第一人。

楊芳抵粵伊始,也曾拜訪林則徐征詢禦敵之策,兩人“同宿高談戰事”,林則徐還為他製訂了具體的作戰方案。此時,由賴恩爵繼任廣東水師提督,馬殿甲署任廣東陸路提督,此人曾欽點武狀元,授頭等侍衛。這兩人此前皆得到林則徐的擢拔重用,也是鼎力支持林則徐禁煙抗英的將領。按說,楊芳可以借助林則徐參讚軍事,倚仗兩位水陸提督抓緊時間整軍修武,對水道要口堵塞嚴防。然而,這位從個武陵大山深處的苗寨裏走出來的將領,到了這“五光徘徊,十色陸離”的廣府,一時間眼界大開,目眩神迷。他自知這裏不是他的久留之地,哪還顧得上抓緊時間戰備,抓緊時間消受一下這燈紅酒綠的生活才不枉來此走了一遭。據《粵東紀事》載,楊芳“終日惟購鍾表、洋貨為事,夜則買俏童取樂,甚至姚巡捕等將女子剃發,裝跟班送進。帶來弁兵,漫無約束,日夜在街滋事,強賒硬買,奸淫婦女。二更以後,湘兵住在貢院者,均在外麵奸淫,滿街湘兵,天明方回,民間切齒”。而英軍也在廣州郊外“入民家肆淫掠”。

當然,楊大將軍在醉生夢死中也沒有忘懷他“接奉諭旨,先赴廣東會剿”

的使命,但他卻將林則徐的作戰方略拋到了九霄雲外,反而聽信了巫師的“妙計”。英夷為何如此這般厲害?巫師已經窺破了其中的秘密,他們的厲害並非堅船利炮,隻因其有陰邪之術,若要戰勝英夷,隻能用婦女的陰戶、便器之穢氣來“以邪製邪”。於是乎,楊大將軍命令地方保甲遍搜民間馬桶,載於木筏之上,麵對英軍的炮口擺起了“陰門陣”。又紮草人,建道場,禱鬼神,祈禱中國鬼神能給他帶來神力。當時便有人賦詩嘲諷:“楊枝無力愛東風,參讚如何用此功?糞桶尚言施妙計,穢聲傳遍粵城中。”

楊芳原本就生於巫術之鄉,又處於那樣一個愚昧迷信的時代,其荒唐之舉尚可理解。而英軍,竟然也采取了“以邪攻邪”的巫術,到處亂挖中國人的祖墳,“暴屍析骸”“開棺暴骨”。我從不否認在整個世界近代史上,英國是最早走上近代化的國家,但他們從對陳連升“臠割其屍”,到對中國人的祖墳“開棺暴骨”,一次次暴露了“文明背後的野蠻”,這也是鴉片戰爭史上最荒誕的鬧劇。

此時的林則徐,依然是“徒有救國之誌,而無尺寸之權”,在鬱悶彷徨之際,適逢夫人鄭淑卿生日。鄭夫人知書達禮,秀外慧中,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一個典型的士大夫,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雖是包辦婚姻,卻也堪稱絕配。他們一共生育八名子女,由於次子林秋柏和次女林金鸞相繼夭折,隻有三子三女長大成人,分別為長子林汝舟、三子林聰彝、四子林拱樞,另有長女林塵譚、三女林普晴、四女鄭林氏(後嫁於鄭葆中,史書沒記下她名號,故稱鄭林氏)。由於林則徐一心撲在政務上,侍奉父母、撫育子女和一大家子的生活就全交給夫人操勞了。林則徐貴為封疆大吏,換了別人早已是妻妾成群,但在鄭淑卿生前,他一直沒有納過妾侍,對鄭夫人終其一生情深不渝。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林則徐辭世後不久,英國倫敦杜莎夫人蠟像館還特意雕塑了林則徐夫婦的全身蠟像,這是林則徐的第一尊塑像。林則徐以厲行禁煙和力主抗英而被當時的英國視為天敵,但他越是捍衛國家主權和人類的價值,他堅貞不屈的形象和高貴的人格力量越能超越國界,贏得世人的敬仰。光緒初年,中國首位駐外使節(駐英公使兼駐法使臣)郭嵩燾還特意到蠟像館參觀,並在日記中記載:“所塑皆有名人,各國主為多,最著者華盛頓也。林文忠亦塑一像坐門首……神貌皆酷肖也。”

道光二十一年(1842年),林則徐和夫人加起來剛好一百一十歲,因作《室人生日有感》——

偕老剛符百十齡,相期白首影隨形。

無端骨肉分三地,遙比河梁隔兩星。

蓮子房深空見薏,桃花浪急易飄萍。

遙知手握牟尼串,猶念“金剛般若經”。

這首詩不隻是表達了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相濡以沫,與子共生”的伉儷之情,也不止是對世道無端、骨肉分離的悲歎,他以“桃花浪急”抒寫當時形勢之危急與變幻莫測,一個王朝風雨飄搖,一個罪臣如激浪中的飄萍,當國運與命運交織在一起,他對國運難以預測,對自身的命運也難以把握。有生以來,他還從未如此迷茫,此心既不能寄托天下,也就隻能心與佛合,在《金剛般若經》中尋找寄托了,

三月二十三日,欽命靖逆將軍奕山和另一參讚大臣、戶部尚書隆公終於抵達廣州。

愛新覺羅·奕山(1790—1878),字靜軒,滿洲鑲藍旗人,為道光皇帝族侄,侍衛出身,曆任塔爾巴哈台領隊大臣、伊犁參讚大臣、伊犁將軍等職,其最卓著的戰功與楊芳一樣,在鎮壓張格爾叛亂,他設計擒獲張格爾,將張格爾解押進京後,還舉行了轟動一時的“獻俘太廟”儀式,而奕山則超升頭等侍衛。道光九年(1829年),他又以試步營技藝,五箭全中,禦賜黃馬褂。奕山雖說在騎馬射箭的大漠征戰中創造了英雄傳奇,卻不知海疆如何作戰,如何排兵布陣,來廣州之前,他甚至連大海都沒有見過。不過,這位皇親國戚倒也有謙遜的一麵,對林則徐這位戴罪之臣還挺尊重,並請林則徐為其參讚軍務。但林則徐一開始還挺猶豫,而猶豫不是觀望,隻因失望。

自琦善以來,林則徐一直是一個旁觀者,但也旁觀者清。他眼見那些接二連三來廣東“會剿”的大臣將軍,大多來自內陸,如楊芳、奕山等原來連大海都見所未見,壓根就不懂海疆作戰。加之清廷連年“銀荒”(財政危機),在軍費上投入上捉襟見肘,彈藥糧餉匱乏。道光皇帝一聲令下,各路兵馬馳驅廣州,對大量急需的彈藥糧餉供應又沒有準備。而道光皇帝的腦子又轉得實在太快,誰也不知下一步他又怎麼轉,於是乎,大多數人走一步看一步,或不想戰,或不敢戰,或不懂戰,或依然想與英夷媾和以求苟安,或隻想冒險一戰以求速戰速決。如此一來,造成步步殘局,沒有一個真正敢與英軍一戰者,更遑論誓死戰鬥到底者,一個個置水道要口(海防要塞)於不顧。此時的戰情已與林則徐主持廣東軍政時的形勢大不相同了,三道防線皆為英軍突破,粵海已經門戶洞開,英軍亦已兵臨廣州城下,如此被動之局勢,斷難畢其功於一役,必須“息息謹慎,步步為營”,針對當下的局勢、未來的走勢進行周密規畫。這其實也是林則徐一直反複思考的。林則徐也不知奕山請他參讚軍務是真心誠意,還是像楊芳那樣故作姿態,更不知道這位欽命靖逆將軍是否有與英人戰鬥到底的決心,但他還是滿腔赤誠為其規畫了“禦夷六策”,這是林則徐在鴉片戰爭中最重要、最全麵的海防戰略論述,茲原文照錄(原文‘一’相當於今天的項目分隔符)——

一、水道要口,宜堵塞嚴防也。此時夷船既破虎門,深入堂奧。查省河迤東二十餘裏,有要隘曰獵德,其附近二沙尾,兩處皆有炮台,其河麵寬約二百丈,水深二丈有零。又省河西南十五裏,有要隘曰大黃穡,亦有炮台,其河麵寬一百七丈,水深三丈餘尺。若前此果於該兩處認真堵塞,駐以重兵,則逆夷兵船,萬難闖進,省垣高枕,何須戒嚴?乃既延誤於前,追悔無及。今夷船正於此兩處要隘,橫亙堵截,使我轉不能自扼其要,幾如骨鯁之在咽喉矣! 唯有密飭近日往來說事之員,督同洋商,先用好言,誘令夷船退離此兩處,而在我則密速備運巨石,雇齊人夫,一見其船稍退,即須乘機多集夫兵累千,連夜填塞河道,一麵就其兩岸,厚堆沙袋,每岸各駐精兵千餘,先使省河得有外障,然後再圖進剿。此事不可緩圖,尤不可偏廢,若僅駐重兵而不塞水道,則夷船直可闖過,雖有兵如無兵也;僅塞水道而不駐重兵,則逆夷仍可撥開,雖已塞猶不塞也;塞之駐之而不堆沙袋,則以兵擋炮,立腳不住,相率而逃,仍猶之乎不塞不駐也。此兩處辦成後,應致力於內洋之長洲岡及蠔墩,最後則籌及虎門,彼處有南沙山巨石可采,如何堵塞,容再酌議。

一、洋麵大小船隻,應查明備用也。查虎門所泊師船,除沙角失事時被焚十隻外,聞尚有提中營二號、三號大米艇二隻,五號小米艇一隻,提右營二號大米艇一隻,五號小米艇一隻,現停鎮口,自應由水師提督配齊弁兵炮械,以備調用。其虎門以外,附近之水師營分,東則提左營、大鵬協、平海營、碣石鎮;西則香山協、廣海寨。現在各有師船若幹,配駕弁兵炮械若幹,亦應分飭配足,報明候調。至省河有府廠、運廠兩處,均係成造師船之所,現在各有造竣師船幾隻,另購堪以出洋大船幾隻,應飭據實開報,並將篷索杠具即日備齊,聽候查驗。再上年府廠改造巡船,及新造安南三板,現在尚存幾隻,裝配炮械若於,亦即開明聽用。其招到快蟹船十九隻,現泊何處,此內壯勇若幹,炮械若幹,亦即稟候核奪。

一、大小炮位,應演驗撥用也。查此次虎門內外各炮台,既被占奪,所失銅鐵炮位,合各師船計之,不下五百餘尊。其中近年所買夷炮,約居三分之一,盡以借寇資盜,深堪憤恨。今若接仗,非先籌炮不可,而炮之得用與否,非先演放不可。查佛山新鑄八千斤火炮十四尊,僉謂無處試放。殊不知演炮並不必極寬之地,隻須水上備一堅固之船,安炮對山打去,其山上兩頭設柵攔截,必不至於傷人,並須堆貯大沙袋,每袋約長四五丈、寬二尺餘,堆成橫豎各一丈,高七八丈,以為炮靶,對靶演放,既有準頭,而炮子之入沙囊,深至多少尺寸,果否沙可擋炮,亦即見有確憑矣。此十四尊試過,如皆可用,即日運省備防,其餘即於佛山如式再鑄,倘試後有須酌改鑄法之處,亦即就近諭匠遵辦,以臻周妥。又番禺縣大堂,現有五千斤夷炮四位,似可撥至離省十五裏之雁塘墟向來演炮處所,亦照前式,堆排沙袋演試。又廣協箭道,有夷炮六位,斤重較小,似可撥在北校場如式堆演。所有來粵客兵,即令該管官帶領,輪班演炮,如此則炮力之遠近,炮擋之堅鬆,與兵技之高下,無不畢見,一舉而三善備焉。再前據廣州協趙副將開報,該協箭道並賢良祠,現存該用各炮約五百位,又紅單船、拖風船卸下各炮,亦約有一百位,雖俱不大,然未嚐不可備防,似應分別查驗演放,以便分配各船及岸上營盤應用。至裝配船兵,宜將船隻駕到將近佛山之五乂口、茉莉沙、瓜埠口等處,分起裝就聽調,庶免疏虞。

一、火船水勇,宜整理挑用也。查夷船在內河,最宜火攻。前月經楊參讚飭備柴草、油料、鬆香,裝就火船約百餘隻,聞係署督標中軍副將棋壽、候補知縣錢燕貽等經理其事,茲隔多日,恐柴草等物黴濕短少,應飭查明,重加整理。其裝載之船,原隻以備焚燒,固不必堅固新料,但亦不宜過於窬桑且必須有篷,方能駛風,若專借一二人之力,猶恐推送遲緩,不能成功。其船約以數隻為一排,駛近夷船,則環而攻之,能於各船頭尾係大鐵釘,釘住夷船燃火,使之推不開,拔不去,當更得力。其未用之先,此船宜移上遊近佛山一帶,裝載完妥,夤夜乘風,與有炮各船一同放下,隨攻隨毀,諒必有效。又內河東路之茭塘司一帶,另有捐辦火船百餘隻,則某所捐辦也,分段停泊,如需應用,亦可隨時調集,以收夾擊之效。至水勇一項,人人以為必須雇用,惟患其有名無實,前此虛糜雇資,已非一次。除淇澳之二百八十人,係鮑鵬為前琦部堂雇用,聞已散去,可毋庸議外,若臬、運兩司訪雇之水勇一百二十名,聞有董事管帶,應可得用,第未知其船現泊何處,似應查點試驗。又番禺縣張令,原由揭陽帶來壯勇三百名,皆係以鳥槍擅長,每人各有自帶之槍,施放頗準。此一起雖係雇為陸路之用,而上年曾經諭明,肯下船者多加雇資,彼即欣然下船,似宜將此壯勇三百名,作為水戰之用。此外再雇,務須考其技藝,查其底裏,必使層層保結,不任濫竽,並諭明臨陣爭先者,即予拔官,如敢潛逃,立斬示眾,信賞必罰,自足以勵士氣而壯戎行矣。

一、外海戰船,宜分別籌辦也。查洋麵水戰,係英夷長技,如夷船逃出虎門外,自非單薄之船所能追剿,應另製堅厚戰船,以資製勝。上年曾經商定式樣,旋因局麵更改,未及製辦。其船樣尚存虎門寨,如即取來斟酌,趕緊製造,分路購料,多集匠人,大約四個月之內,可成二十船,以後仍陸續成造,總須有船一百隻,始可敷用。此係海疆長久之計,似宜及早籌辦。若此船未成之前,即須在洋接仗,計惟雇覓本省潮州及福建漳、泉之革烏船,亦以百隻為率,將其人船器械一齊雇到,給予厚資,聽其在洋自與夷船追擊,不用營員帶領,以免牽掣。仍派員在高遠山頭了望探報,果得勝仗,分別優賞,其最得力者,賞拔弁職,充入營伍。緣漳、泉、湖三郡,人性強悍,能出死力,既可兼得名利,自必踴躍爭先,較之本地弁兵顧惜身家者,相去遠甚。至於能在水裏潛伏之人,查本省陸豐縣之高良鄉,饒平縣之井洲,及福建澎湖之八罩鄉,其人多能久伏水中,似亦可以募用。其火攻器具,如火箭、噴筒、火球、火罐之類,亦宜多製備,以便臨陣拋用。

一、夷情叵測,宜周密探報也。查逆夷兵船進虎門內者,在三月中旬探報,有三桅船十四隻,兩桅船三隻,火輪船一隻,兩桅大三板四隻,單桅大三板一隻。其各國貨船在黃埔者,現有四十隻。自虎門以外,則香港地方,現泊有夷兵船十七隻,夥食船三隻。此等情形,朝夕變遷,並非一致,似宜分遣妥幹弁兵,輪流改裝,分路確探,密封飛報,不得捕風捉影,徒亂人意。其澳門地方,華夷雜處,各國夷人所聚,聞見最多,尤須密派精幹穩實之人,暗中坐探,則夷情虛實,自可先得。又有夷人刊印之新聞紙,每七日一禮拜後,即行刷出,係將廣東事傳至該國,並將該國事傳至廣東,彼此互相知照,即內地之塘報也。彼本不與華人閱看,而華人不識夷字,亦即不看。近年雇有翻譯之人,因而輾轉購得新聞紙,密為譯出。雖近時間有偽托,然虛實可以印證,不妨兼聽並觀也。至漢奸隨拿隨招,自是剪其羽翼之良法。但漢奸中竟有數十等,其能為之畫策招人,掉弄文墨,製辦船械者,是為大奸,須將大者先除,則小者不過接濟食物,即訪拿亦易為力矣。

就在他規畫了“禦夷六策”未久,閏三月十一日,林則徐接到清廷諭旨,命他以四品卿銜赴浙“聽候諭旨”。又不能不說,道光皇帝還真是好記性,林則徐在自請處分時就向清廷懇請:“倘蒙格外天恩,寬其一線,或令戴罪前赴浙省,隨營效力,以贖前愆,臣必當殫竭血誠,以圖克複。”清廷還真是滿足了他這一心願,對於他,這也是命運的一次短暫的轉機,隻是,這個轉機來得太遲了。

十三日,林則徐離粵啟程,至此,林則徐在廣東度過了兩年零四個月。他原本想悄悄離去,但廣東文武官員還有梁廷枏等知己好友皆來天字碼頭送別。

離別之際又是春天,隻是,來時還是嶺南的早春,而別時已是暮春,木棉猶在,花已開敗,流水落花春去也,那漂泊的木棉花,像是一江春水中蕩漾的鮮血。林則徐倒也沒有太多的傷感,唯有太多的遺憾。此時正值嶺南的回南天,空氣濕熱而黏稠,天字碼頭又溜又滑,他穿著一襲布衣,看上去比之前更顯老了。他先麵北而拜,叩謝聖恩,然後起身,拽了拽衫襟,又緩緩地轉動著身子,眼珠也轉動著,把送行者慢慢打量了一遍,仿佛要把每一個人都深深地往心裏記,然後,他向送行者拱手道別,就此別過,就此別過了。

一個身影在江水裏閃現了一下,隨之便被波浪淹沒了。

當林則徐途經北江飛來峽(禺峽)時,在飛來寺觀瀑布為寺僧題寫的一副楹聯:“孤舟轉峽驚前夢,絕磴區泉鑒此心。”清泉可鑒,他問心無愧。

而就在林則徐離粵入贛之際,奕山向英軍發動了一場注定失敗的突襲戰。

那是四月初一日(5月21日),英軍艦船由虎門駛入珠江內河,灣泊於城外十三洋行的白鵝潭水域,奕山這是一個發起突襲戰的絕好戰機,當即決定趁夜晚月黑潮順,火攻英軍。據梁廷枏的《夷氛聞記》:“利在一戰為得功地,且非是則軍餉將無以開銷也。”意思是說,奕山之所以貿然出戰,其目的一是為了立功受賞,還有一個就是為了報銷軍費。總之是諸多原因或奕山的各種念頭綜合在一起,這也是此戰必敗的綜合因素。此時的奕山,幾如鬼使神差,哪還管他林則徐“息息謹慎,步步為營”的周密規畫,一心隻想冒險取勝,速戰速決,而執行任務的又不是熟悉珠江粵海水情的兵勇,他認為“粵民皆漢奸,粵兵皆賊黨”,擔心粵兵與夷兵勾連,抵粵之後便大力排斥廣東軍民,另從福建招募未經訓練的士兵來粵駐防。而這次火攻夜襲,他又特意從湖南、四川兵營中挑選了熟悉水性的二千多兵勇,暗攜火箭、火彈、噴筒、鉤鐮等物,於傍晚出城,分伏三路,約定夜十一時聞炮齊起,分乘快船靠近英船,先用長鉤將英船船鉤住,然後拋甩火箭、火球,“始則火光衝天,繼則炮聲震地,直至寅刻,我兵報捷”,三路兵馬皆稱“英夷大敗,倉皇逃遁”。奕山連夜於帥府大擺慶功宴,慶祝“白鵝潭大捷”。誰知第二天清晨一查,英軍隻損失了幾隻舢板,而清軍反而將灣泊於珠江兩岸的民船燒毀一大片。

說來,奕山發動這次突襲戰,還真是行事機密,連參讚大臣、湖南提督楊芳事前也不知道。據梁廷枏《夷氛聞記》:“兵出城,奕山始詣芳告以故。芳乍聞,不覺大訝,拔劍奮呼,謂事且敗而局難收,頓足至再。奕山亦旋悔,亟思挽回,然令已行,人自為備。兵眾地散,已莫及矣。”若果真如是,說明楊芳比奕山更懂軍事,他已經預料到了“事且敗而局難收”的後果,才會那樣拔劍奮呼,連連跺腳。而清軍軍紀廢弛,搶劫成性,據《廣東軍務記》載:“湖南官兵,因而拆毀公司(十三洋行)一連三間,匹頭洋貨各什物,搶奪殆盡,門扇窗檻,破滅罕存。於是逆怒益憤,逆船益增,遂轟擊西炮台,傷壞官兵,直抵泥城,打破欄柵。官兵數千,水勇數百,皆四散奔逃。……木排草船,盡行燒毀,大炮悉被投水……”

初二日,英軍大舉反撲,由於此前奕山沒有做好軍事準備,一下陷入了極被動的境地,各路軍隊沒有統一部署、統一指揮,隻能倉促應戰,各自為戰。

而林則徐此前的危言在此時幾乎一一驗證。英軍先以軍艦三艘進攻廣州沙麵西炮台。沙麵在清代是廣州城的江防要衝,乾隆年間在這裏設有西炮台,扼守廣州城的西南麵。據守西炮台的除了四川提督張必祿指揮的四川兵,還有以陳棠為首的西關紡織工人和顏浩長帶領的懷清學社義勇軍自發參戰,這也足以證明中國人民從近代史一開始就勇敢地承擔了抵禦外侵的曆史任務。沙麵軍民眾誌成城,以城防大炮猛烈轟擊逼近炮台的英國艦隊,而英軍大型艦船在內河作戰畢竟沒有在海上那樣靈活,也沒有縱橫馳騁的空間。據守西炮台的軍民先後擊沉英艦二艘,另擊傷三艘,直至打光了最後一發炮彈,他們才不得不撤退。若有充足的彈藥供應,憑他們的戰鬥意誌,他們是不會撤離炮台的。

從四月初二至初六日,英軍一直沿省河一路進攻,一邊縱火焚燒清軍兵船,共燒毀了大小兵船三十九艘、火艇三十餘艘,而廣州城外炮台在幾天內皆為英軍攻占,清軍全線潰敗,逃入廣州城中。清軍潰敗的一個直接原因就是彈藥糧食嚴重缺乏,而為了搶奪糧食,南海鄉勇和湖南鄉勇引發內訌,城內大亂。英軍一路占據城西南的商館,一路由城西北登岸,包抄城北高地,攻占城東北各炮台,將炮口轉向廣州城狂轟濫炸。初六日(一說為初七日),英軍偵知奕山的住所在城北貢院,這成了英軍集中火力轟擊的目標。奕山還是第一次近距離感受到英軍的威力,這個臉如刀削、一身剽悍的“傳奇英雄”,一下就被打回了原形,他在爆炸的光焰中渾身像發燒似的顫抖起來,又用顫抖的聲音下令,在廣州城頭懸起了白旗。

隨後,那位曾追隨林則徐禁煙的廣州知府餘保純,奉命出城求見義律,乞求罷戰言和。義律微笑著答應了,甚至還很有紳士風度地摘帽行禮。不過,義律一開口就讓餘保純嚇了一跳,義律要求中方必須賠款白銀一千二百萬兩(後經美商調停,減半為六百萬兩)。而奕山此時哪還有什麼底氣來和談,他和琦善一樣,隻求“羈縻於目前”,趕緊渡過難關,未經清廷同意,他便與義律私訂了《廣州和約》(又稱《廣州停戰協定》)——一、三位欽差大臣和所有外省軍隊限六日內退出廣州城六十裏以外;二、限一星期內交出六百萬元備英方使用;在5月27日(四月初七)日落以前先交一百萬元;

三、在前條款項付清後,英軍開回虎門以外;並交還橫檔及江中所有其他各要塞。但在兩國交涉各事獲得解決以前,中國方麵不得重新予以武裝;四、賠償英國商館及西班牙帆船“比爾拜諾(Bilbaino)”號的損失;五、廣州知府(議和代表)應提出全權證明書,由三位欽差大臣、總督、將軍及巡撫蓋印。

這一喪權辱國的“城下之盟”又讓楊芳拔劍奮呼,連連跺腳。不過,這位楊大將軍也隻能徒呼奈何,他在騎馬出城巡察營汛炮台時,不慎馬失前蹄,把腰杆子給摔斷了,隻能奏請回湘。道光皇帝隨後恩準他回湖南提督任所治病。

對於這種冷兵器時代的老將而言,其實最好的方式就是告老還鄉,在麵對英夷的堅船利炮時,他們早該退出曆史舞台了。

奕山已經掛起了白旗,然而民間卻沒有放棄抵抗。這也是奕山最擔心的。

此前琦善裁撤水勇,嚴令清軍不準抵抗英國侵略軍,就是擔心這些自發的抵抗破壞了和談的大局。而奕山則把話說得更絕:“防民甚於防寇。”四月初八日,奕山頒發布告嚴禁抗英:“欽命靖逆將軍奕、參讚大臣隆、參讚大臣楊為通行曉諭事:照得現在兵息民安,恐爾官兵、鄉勇、水勇人等,未能周知,合再明白曉諭,為此示仰各省各營官兵、鄉勇等,一體知悉,爾等各在營卡安靜駐守,勿得妄生事端,捉拿漢奸。如遇各國夷商上岸赴行貿易交涉,亦不得妄行拘拿。倘敢故違軍令,妄拿邀功及強買強食,不給銀錢者,查出即按軍法治罪,各宜凜遵毋違,特示!”

然而,就在奕山發布告示的當夜,佛山義勇乘夜“分駕扒龍快艇,四麵圍攻”占據龜岡炮台的侵略軍,“殲殺數十,又破其應援之杉板(舢板)洋舟”。

而在奕山發布告示的第二天,四月初九日(5月29日),又有一個鴉片戰爭中人民抗英的標誌性事件。那天,盤踞在廣州北郊四方炮台的一個英軍海軍陸戰隊闖入三元裏騷擾搶劫,英軍也隻能依靠搶劫才能解決新鮮食物。他們以為中國官府好欺負,卻沒想到中國老百姓不好惹。中國老百姓確實很老實,很本分,但你千萬不能把他們逼到“民不畏死”的地步。每當這個時候,鄉紳和村中長老便開始起作用了。在他們的號令下,全村男女老少在三元古廟集合,遭到了當地群眾奮起抗擊,打死英軍數名。隨後,全村男女老少在三元古廟集合,組成“平英團”,以三星旗為令旗,約定“旗進人進,旗退人退”。同時,他們還聯絡了附近的數千農民和手工業者。三元裏人民的抗英鬥爭,被後世史家稱為“打響了近代中國人民反抗外來侵略的第一槍”,其實他們沒有槍,他們一個個手持大刀長矛,鋤頭扁擔,衝向了端著毛瑟槍的英軍,他們不是不知道這洋槍有多厲害,卻沒有一個人害怕,正所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英軍被圍困在牛欄崗,而天佑三元裏,突降大雨,英軍火藥受潮,無法發揮出威力,英軍隻能撒開長腿,一路逃奔,回到四方炮台。第二天清晨,三元裏四方八鄉的老百姓都趕來了,兩萬多民眾高舉三星旗,把四方炮台圍得水泄不通。英軍不敢出戰,義律隻能威脅廣州知府餘保純,讓他傳話奕山,如果不解除民眾的圍困,英軍主力將再次攻打廣州,並盡屠廣州城。奕山既擔心激起“民變”,更擔心英軍再次攻城,他誣指進三元裏義民是漢奸土匪,奏稱:“現在漢奸土匪,在南海縣屬之三元裏等村乘勢搶劫,尚須分兵前往,就近彈壓。”在餘保純的勸說下,那些圍困英軍的民眾才逐漸解圍。

三元裏人民的抗英鬥爭,讓侵略者看到了一種聲勢浩大的中國力量,而這種力量正是林則徐早已看到了的,也是他一直倚重的。當時任江蘇巡撫梁章钜看到《廣東義民斥告英夷說帖》後,隨即進呈清廷,他在奏折中還說:“此次廣州省城幸保無虞者,實借鄉民之力。城民熟睹官兵之不可恃,激於義憤,竭力抵禦,一呼四起,遂令英夷膽落魂飛,驟解圍困。”

奕山顯然沒有梁章钜這樣的認知,其實三元裏人民抗英也幫了奕山一個大忙,義律在簽訂《廣州和約》後,隨即於四月十一日命英軍撤離廣州,至十八日始全部撤盡。而英軍的撤離也與三元裏人民那“竭力抵禦,一呼四起”不無關係,這樣的力量不一定“令英夷膽落魂飛”,但麵對這樣的人民,英軍也難以在廣州安身。

奕山一看英軍撤離了,一下又恢複了“欽命靖逆將軍”的威風,隨即於四月十五日向清廷奏報,他謊稱義律“窮蹙乞撫”,將賠款六百萬說成是“作為追交商欠完案”,說來他還頗有小說筆法:“城外夷人向城內招手……以手指天指心……該夷目(當指義律)即免冠作禮,屏其左右,將兵仗投地,向城作禮……求大將軍轉懇大皇帝開恩,追完商欠,俯允通商,立即退出虎門,繳還各炮台,不敢滋事。”而他意猶未盡,在奏報中還說得神乎其神:“據捉獲漢奸聲稱:賊攻靖海門,撲近城牆,正欲開炮,煙霧中望見白衣神像,立於城上,遂不敢轟擊。火藥局在觀音山下,貯藥三萬斤,漢奸潛拋火彈,火焰衝起,儻藥力發動,全城灰燼。當兵弁搶救之時,居民望見衣白女裝,在屋上展袖拂火,登時撲滅。”

奕山不善海戰,卻善於瞞天過海。而那道光皇帝又何嚐不想求勝心切,又何嚐不想得到神助?他接到奕山的奏折,竟然信以為真,隨即下諭,“英夷自我兵兩次擊退之後,計窮勢蹙,並力進攻,該夷性等犬羊,不值與之計較,況既經懲創,已示兵威”,現在“該夷免冠作禮,呼求轉奏乞恩”,因此準令通商,但要求英夷“立即將各兵船退出外洋,繳還炮台,仍需稟遵前定條例,隻準照常貿易,不準夾帶違禁煙土”。他還應奕山之請,禦賜“慈佑清海”的匾額以酬觀音顯靈。

英軍於四月十八日“開回虎門以外”,當日,奕山、隆文等也按照英方的要求撤離廣州城,屯駐在廣州西北南海縣屬的小金山。這樣一位“接奉諭旨,赴廣東會剿”的“欽命靖逆將軍”,竟然隻能聽命於英軍,連廣州城裏也不能待,而根據《廣州和約》:“在兩國交涉各事獲得解決以前,中國方麵不得重新予以武裝。”

而奕山隻能繼續編造謊言,給道光皇帝也給自己製造幻覺。五月二十六日,奕山又奏報撫夷情形:“飭委廣州府知府餘保純,差派洋商,傳諭英夷,令其凜遵前定章程,安分貿易,大皇帝體恤爾等,曲賜矜全,須感大皇帝恩施格外,毋滋事端,前往明白開導,夷目等額慶歡忭,免冠感伏,聲言永不敢在廣東滋事。”

道光皇帝對自己的這位族侄幾乎是百聽百信,這也讓他造成了重大戰略誤判,他深信剿夷成功,戰爭已告結束,於六月十一日諭知欽差大臣裕謙:“現在廣東夷船經奕山等節次焚擊,業已退出虎門,所調各路官兵業已陸續撤回歸伍,所有寶山、鎮海等處調防各官兵,著該大臣體察情形,有可酌量裁撤之處,迅速奏聞請旨。”

就在道光皇帝諭令從海防前線撤兵之際,英國遠征軍已經易帥,英國政府將義律撤職召回國內,改派璞鼎查(Henry Pottinger)為對華全權公使。所謂全權公使,實為侵華大臣。而英國侵略者對中國一場更迅猛的攻勢,此時如同太平洋的風暴,正在醞釀中。

這就怪了,英國政府為什麼要撤換義律?對於中國,義律夠狠了,對於英國,義律夠棒了。但事實上,義律還不是英國最強硬的鷹派人物,英國政府以義律“未有堅持英國政府的全部訴求”和“未有依從訓令”的理由罷黜義律,而義律早前與琦善擬訂的所謂《穿鼻草約》,不但中國政府不承認,英國政府也不承認。帕麥斯頓看到本國報紙刊載義律發表的“公告”,曾致函義律說:“在你和琦善之間,對於割讓香港一節,並不是像簽訂了任何正式條約,而且無論如何,我們可以斷言在你發布通告的時候,這種條約即未經琦善簽字,也絕不是已經由皇帝批準的,因此你的通告全然是為時太早。”帕麥斯頓還認為條款過於寬鬆,英方得益太小,根本沒有達到全麵開放商埠的目標,而《草約》中割讓予英方的香港島更被他批評為“鳥不生蛋之地,一間房屋也建不成”。

義律也是裏外不是人,中國人痛恨他,英國人也埋怨他。年輕的維多利亞女王甚至用揶揄的語氣稱義律為“一位完全不遵守指令而努力爭取最短任期的人”,隨即將義律發配到北美得克薩斯任英國代辦,一如道光皇帝接下來將林則徐被充軍新疆。這一對宿命的對手,其實都是為捍衛自己的國家利益而奮不顧身的典型代表。

璞鼎查上任之前,帕麥斯頓給了他一個詳細訓令:“為了維持兩國間持久的真誠諒解起見,中國政府把鴉片貿易置於一個正常合法的地位,是至關重要的。”他還命璞鼎查對中國大肆用兵,直到清政府全部接受英國的要求為止。

璞鼎查是一個職業軍人,當時正在英國印度殖民地服役,剛剛在侵略阿富汗的戰爭中大顯身手,被晉升為海軍少將,正躊躇滿誌。帕麥斯頓認為,征服過阿富汗的璞鼎查,就是再度征服中國的最佳人選。1841年6月5日,帕麥斯頓又給璞鼎查一道訓令,提出“要據有香港島,該島對岸及島上停泊所構成威脅的防禦工事、火炮及駐軍,應銷毀或撤退”。

英國政府不承認所謂《穿鼻草約》,卻又承認義律對香港的占領,在罷黜義律後由璞鼎查接替義律為香港的行政官,1843年,璞鼎查又被英國政府正式任命為首任香港總督,人稱“開埠港督”,而那第一個為英國搶占香港的“開埠元勳”查理·義律,從此一去不返。不過,他也在香港留下了兩個鮮為人知的地名——義律渠和義律穀。

據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係史》,璞鼎查於8月12日(六月二十六日)率艦抵達香港,他通知在粵英人,他最熱切的願望是滿足全體在華英商的要求,促進其繁榮與幸福,確保其所謂安全,集中全力,迅速而滿意地結束戰爭,以得到絕大多數是煙販的英商的極大歡迎。接著,他又向廣東當局提出議和綱要,聲明如無全權代表接受綱要上所列的全部條件,就要開始北上進攻,試欲通過更大規模的戰爭,逼迫清政府徹底屈服。

璞鼎查在香港隻停留兩天,即率領軍艦二十六艘,士兵三千五百人北上。

英軍主力北上後,由莊士頓以英國駐華副商務監督身份代璞鼎查執行職權。當時英國隻留有少數陸軍及五艘軍艦在香港。道光皇帝以為英軍主力北上,港島空虛,便諭令奕山“設法收複香港”。但奕山經過廣州之戰的大敗,已領教了英軍厲害,由此一蹶不振。他認為當今之計,隻有嚴守陸路,以防焚掠而已。

盡管道光一再諭令他收複香港,但是奕山依舊隱忍苟安,不圖攻剿。如果此時攻打香港,對北上英軍也有牽製作用。

未幾,奕山諱敗為勝、虛報戰功的之事遭閩浙總督顏伯燾揭發:“據探報:‘廣東四月十五日一折(指奕山奏報)已奉俞允。初八日勝仗並邀恩旨等因。’臣接閱之下,不勝駭愕。查四月初八日,廣東業經傾財罷戰,安得複有勝仗。即初一之仗,亦僅小勝,旋即潰散,是所奏直以痛剿乞撫欺蒙天聽。大膽昧良,不料如此之甚,臣實無任憂憤。”

道光皇帝又一次天威震怒,立命將奕山降職留用,隨後又將其停職治罪,圈禁在專門關押宗室罪人的宗人府空室內候審,但事後不久,奕山便獲釋放,被調往新疆“襄辦軍務”,那也許才是他該去的地方。奕山沒有守住廣州,或可原諒;奕山沒有收複香港,也可體諒。但在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奕山在未奏報清廷的情況下,私自與沙俄簽訂了《璦琿條約》,讓中國痛失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國土,中華民族永遠也不能原諒,他可能不知道那片國土有多大。而這大片大片從祖國割讓出去的土地,又何嚐不是同祖國最沉重、最悲慘的告別?

四、四海狼煙起

從粵海到浙海,狼煙四起,四海危機。一個社稷之臣早已淪為戴罪之臣,又處於這危機四伏的境地,他對自身命運的轉機已不抱太多的奢望,一心隻想“戴罪前赴浙省,隨營效力”。

清廷命林則徐以四品卿銜赴浙,卻並未給他明確的安排,隻說讓他赴浙“聽候諭旨”,這倒也給他不少猜想的空間,甚至還有一些天真的想法。但哪怕再天真,他也料知清廷不會對他委以欽差大臣或總督巡撫這樣的重任,而他當時想到的是清廷可能命他“替防定海”。林則徐在致姻親葉小庚(葉申薌)的信中說:“仰蒙諭旨賞給四品卿銜,馳驛赴浙,聖慈再造,感悚滋深。……則弟之赴浙專以替防定海,更不待言。”

定海為浙海第一道門戶,若清廷真能命他鎮守定海,他將在最前線與英軍直接交鋒,於此可見,他絕對不懼一戰。他風雨兼程,水陸並行,從粵海到浙海奔波了近四十天,於四月二十一日(6月10日)抵達寧波,在舟中與浙江巡撫劉韻珂、提督餘步雲等會麵後,旋即轉赴鎮海登岸,借寓城北梓蔭山麓的蛟川書院。

浙江方麵對於林則徐作何安排?據梁廷枏《夷氛聞記》:“裕謙素重則徐為人,既代來浙,意中將倚為左右手”。

裕謙(1793-1841),原名裕泰,字魯山、衣穀,號舒亭,蒙古鑲黃旗(今錫林郭勒盟商都鑲黃旗)人,出身於將門世家,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進士,其入仕後的經曆與林則徐相似,於道光十四年(1834年)任江蘇按察使、布政使、署江蘇巡撫,未久實授,由此成為獨當一麵的封疆大吏。他也是鐵杆禁煙派,一再強調:“方今最為民害者,惟鴉片煙一項……鴉片煙上幹國憲,下病民生,數十年來銀出外洋,毒流中國,患甚於洪水猛獸。”

道光二十年(1840年)六月,英軍發動第一次定海之戰,強占定海,威脅江浙。翌年初,裕謙欽差馳赴鎮海,會同浙江提督餘步雲專辦攻防事宜,隨後以江蘇巡撫兼署兩江總督。無論是禁煙還是抗英,他都與林則徐誌同道合,他也確實需要林則徐這樣一個左右手。林則徐還在馳驛赴浙途中,他就奏請皇上,推薦林則徐負責浙東沿海防務:“今林則徐仰蒙皇上天恩,棄其瑕疵,賞給卿銜,飭赴浙江,約計程期,四月內總可到浙。該員向為兵民所悅服,逆夷所畏憚,其一切設施,亦能體用兼備,奴才素所深知,如蒙聖慈,飭令林則徐駐紮鎮海軍營,更替劉韻珂回省,即由該員會同浙江提臣餘步雲督率鎮將,妥為籌辦,仍不時往來定海巡查彈壓,該員必能激發天良,仰副委任。” 道光皇帝批複:“鎮海軍營事務,著派劉韻珂辦理,並著林則徐暫行協同籌辦,儻浙江省垣有應辦公事,劉韻珂回致省城,即著林則徐與餘步雲、周開麒會商妥辦。如有折奏,林則徐毋庸列銜,總當和衷共濟,嚴密防堵江、浙兩省,聲勢聯絡,逆夷自不敢妄生覬覦。”——從“毋庸列銜”一語看,清廷依然無意於重新起用林則徐,隻是“著林則徐暫行協同籌辦”鎮海軍營事務,除了一個四品空銜,林則徐無職無權。而即便是這樣一種暫時性的、尷尬的身份,林則徐還是傾盡心力協辦鎮海防務,時人讚其“雖身為冷官猶不忘王事也”。

林則徐在日記中記下了他在鎮海頻繁活動的足跡,四上招寶山,數出鎮海口,踏勘地形,到東嶽宮、金雞山、鎮海北城各處去看炮位安設,防堵加嚴各處要塞。此時他已五十五歲,在那個時代已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老人,加之疾病纏身(根據他的死因,他可能早已患上了心髒病),在跋涉途中時常喘息不止,“然苟有裨國家,雖頂踵捐糜,亦不敢自惜”。據《鎮海縣誌》:“四月,四品銜林則徐來參軍務,鄉人無智愚,爭一識麵為快,日乘竹兜渡大浹,登高涉險,指畫守禦之方。未幾,謫戍去,所謀畫不盡用。”這是後話,但在當時,林則徐還真沒想到自己“未幾,謫戍去”,也沒顧及“所謀劃不盡用”。他所謀劃,既是盡人事聽天命,又一如此前對道光皇帝發出的誓言:“臣必當殫竭血誠,以圖克複。”

林則徐深知清軍水師的脆弱,隻能將海防的重心移至陸上,以岸防為主。

但浙江海防一向虛弱,裕謙總督兩江後,隨即奏請清廷劃撥經費,添鑄火炮,建造炮台,加強江蘇沿海防禦。然而裕謙總督兩江為時太晚,也為時太短,一切幾乎才剛剛起步。若想在短時間內築起一道海上長城幾乎是不可能的,大清帝國的海防就像這個帝國本身一樣,沉屙重症,積重難返。而對於無職無權的林則徐,也隻能如他為奕山規畫的“禦夷六策”,針對當下的局勢、未來的走勢進行周密規畫。

林則徐在主持粵海防務時就已提出“製炮必求極利,造船必求極堅”,並將“師敵之長技以製敵”付諸實施。他在鎮海時又與龔振麟等通達時務、明了軍事兵器的人士探討兵書與軍器製造。龔振麟曾任嘉興縣丞,當時在浙東仿製西洋船炮,精於西算。林則徐把自己在廣東外艦上秘密繪製來的戰船圖八種提供給他,幫助龔振麟製造車輪戰船和炮架等。據時人汪仲洋介紹:“車輪船圖,前後各艙裝車輪二輛,每輪六齒,齒與船底相平,車心六角,車艙長三尺,船內二人齊肩、把條用力,攀轉則齒輪激水,其走如飛,或用腳踏轉,如車水一般。”又據陳大誼《鴉片戰爭到一八六一年的中國軍事工業》所雲:“這種船造成後的形式據外國人目睹記載,大約是一種用英國火輪船形式,用中國固有的以人力轉輪激水、踏輪行船的方法,並安裝槍炮。這是當時中西技術結合的新產物。”

除了車輪戰船,龔振麟對笨重而運轉不靈的舊式炮架加以改造,打造出了“俯仰左右,旋轉轟擊”的新式炮車。龔振麟在《鑄炮鐵模圖說自序》中述其經過說:“中丞(指浙江巡撫劉韻珂)……與林少穆製府共相籌畫,擬數千斤重器置於上,畀一人之力,使之俯仰左右旋轉轟擊,授以繩墨,振麟得以師承其意,而如法以成,即圖中磨盤四輪車是也。”

在林則徐抵達定海的十一天後,鎮海鑄炮局首次鑄成八千斤重的大鐵炮,但他們一直沒有研發出英夷那種“子內藏放火藥,所至炸裂焚燒”的飛炮。

說來又令人悲哀了,中國人在春秋時代就發明了火藥,在人類文明史上貢獻了一項傑出的成就,但在中國最大的用途是製造煙花爆竹,那爆炸性的能量一直到唐宋時期才開始在軍事上利用,卻也是極為有限的利用。到了南宋,中國又發明了最早的熱兵器——火槍,隨後又從隻噴火不裝彈的火槍發明出了裝碎鐵石子的霰彈槍,這種火槍跟鞭炮的引爆原理差不多,靠點燃的火繩(引線)來引爆槍管內的火藥,故名火繩槍。火繩槍在世界兵器發展史上具有裏程碑的意義,被公認是現代步槍的直接原型,由此改變了戰爭的形態。然而在中國,一直到鴉片戰爭爆發,清軍大多還是使用弓箭。若將中國式火繩槍與弓箭相比,火繩槍填裝彈藥的速度、點火射擊的速度和精準度還不如中國人使慣了的冷兵器弓箭。中國的冶金技術也曾遠超世界,然而,中國人卻一直難以把自己發明的火藥裝進自己冶煉的金屬裏邊,這是中國在兵器製造上的一個局限,由於一直沒有掌握核心驅動力,也就難以產生核心爆炸力。又哪怕鑄成了八千斤重的大鐵炮,若沒有核心爆炸力,就算打著了英國的軍艦,也隻是用一個大鐵球在那鐵甲艦上砸一下。

林則徐已經看到了這個局限,琦善也看到了,但琦善看到了隻是拚命強調英夷那飛炮如何厲害,而林則徐看到了則馬上就想到必須突破這個局限,他還收藏了一部《炮書》抄本,在致友人姚椿、王柏心的函中說:“前曾覓一炮書,鑄法、煉法,皆與外洋相同,精之則不患無以製敵,揚州有刊本,惜魚豕尚多,未知兩君曾見之否?”這也是林則徐“師夷長技以製夷”的一個典型事例。

據兵器專家考證,在明代中葉,中國火炮還處於領先世界的水平,主要有四種火炮,第一種便是大將軍炮。這種鑄鐵大炮由生鐵鑄造,又稱生鐵大炮,一度號稱“威武大將軍”。據萬曆年間的兵部尚書(後轉南京工部尚書)、廣東惠州人葉夢熊所雲:“塞上火器之大者,莫過於大將軍。”又據明嘉靖、萬曆年間的武進士王鳴鶴所著兵書《登壇必究》所記,大將軍炮“若迅雷不及掩耳,其威莫測,其機最神”。大將軍炮分為大中小三類,分別發射七斤、五斤、三斤重的鉛製彈丸。由於大將軍炮多用於守備要塞隘口,最初多為固定炮台式,但隨著征戰的需要,隨後又創製了適合運動戰的車載炮。如抗倭名將戚繼光發明了一種可在山海間用於運動戰的小型火炮戰車,因形似虎蹲而被稱為虎蹲炮。這種戰車屬仿古偏廂製,其車太重,“宜於易而不宜於險,宜於守而不宜於戰”。其後,葉夢熊又研製出了一種更輕便車載炮,“平地二人推之,險厄四人挽之,上列槍刀,中施火器,又以斫馬刀與長短兵相夾前衝,然後鐵騎從之”。除了大將軍炮,還有一種車載炮——攻戎炮,此炮安於雙輪炮車上,車上有一個用榆槐木挖鑿而成的車廂,炮身嵌置在車廂中,用五道鐵箍同車箱固連,車廂兩側各有兩個鐵錨,發射時將鐵錨鉤在地上,以固定炮車而減少後坐力。

從炮彈上看,明代還有千子雷炮和百子連珠炮。千子雷炮的炮管用銅製造,長一尺八寸,口徑五寸,內裝火藥六分、彈丸二三升。炮身用鐵箍箍於四輪車上,車前端有擋板,可隱蔽炮身,待敵接近時,則扣動扳機給敵軍以猝不及防的打擊。百子連珠炮的炮管用精銅熔鑄,長四尺,內裝火藥一升五盒,前部開有一孔,通過孔口可安一個裝彈嘴,通過裝彈嘴,一次能向管內裝填上百枚彈丸(霰彈),然後安於堅木架上發射,並可通過炮管後部的尾軸,調整射角和射界。

車載炮堪稱是明代兵器的一次重要改良,然可想而知,這種車載炮若達千斤以上,若無機械驅動,全憑人力馬力,要在複雜地形運動勢必舉步維艱。若要對兵器進行根本性改進,必須擁有大型動力、大型機械來鑄造,還必須在冶煉技術上有革命性的變化。由於中國缺少一次英國式的工業革命,在兵器製造上隻有量變而無質變,在技術質量上也隻能采取改良之術。

除了這種中國式鑄鐵大炮,還有一種紅衣大炮,又稱紅夷大炮,所謂紅夷,又稱紅毛夷,是明清時期對西方人的稱呼,最初指較早來中國東南沿海通商的荷蘭人,後來也稱英國等西歐諸國人為紅夷。紅夷大炮通常指十六世紀初歐洲製造的前裝重型滑膛炮,因炮身較長,俗稱為蛇炮。這種大炮在十七世紀就已傳入了明朝,但傳入中國後並未推廣,加之從明廷到清廷一直嚴密控製火器的製造和使用,嚴禁地方和個人研製,極大地製約了國人在兵器上的創造力,在技術上一直沒有根本性的改進。而無論是生鐵、淨鐵、精銅鑄造的炮筒,均難耐持續發炮的高溫,為避免炮筒燒紅爆裂,隻能在炮筒上加上一道道鐵箍,在炮口上加上大鐵爪,並用鐵絆或大鐵釘將炮身固定在炮台上,以此消減發射的後坐力。但鐵箍也同樣會燒灼滾燙,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中屢有“手燃巨炮忽自炸裂”的史載。

林則徐、關天培曾監督鑄造大炮八千斤、六千斤者四十尊,六千斤以下者數百尊,並分置各炮台。這種重炮卻是提高了射程,在設計上前有照星,後有照門,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命中率。但打出的炮彈則是一坨坨鐵疙瘩,炮彈內沒有填充中國祖先早已發明的驕傲的火藥。這樣的炮彈哪怕非常幸運地擊中了敵艦,也不能引爆,就像一塊石頭砸在了敵軍的鋼甲鐵板上。而在英國工業革命後,從英國到西方諸國在兵器上也進行了一場技術革命,從滑膛炮變成了線膛炮,不但有精準的瞄準儀,還有爆炸力極強的開花爆破彈和開花穿甲彈,這些炮彈看上去比中國炮彈要小多了,但一打就呼啦啦地炸開一片,任你如何堅固的要塞,也就呼啦啦地被撕開了。

林則徐一心想要“如法炮製”,但清廷卻沒有給予他這個機會。

五月二十五日(7月13日),欽差大臣、兩江總督裕謙趕到鎮海,與林則徐共商禦敵之策。誰知就在當日,一道上諭降臨鎮海大營,林則徐以“辦理殊未妥協,深負委任”和“廢弛營務”的罪名,被“革去四品卿銜,從重發往伊犁效力贖罪”。裕謙不禁仰天長籲,而林則徐依然談笑如故。他似乎早已習慣了這種旦夕禍福,倒是“謙失謀主,已懷惆悵”,裕謙一直至死都在悵然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