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墨兒抬頭看向玄燁,見他唇角含笑,衝她微微點頭。蘇墨兒受意,爺這是許她辯言。
既是爺的旨意,蘇墨兒便更放鬆了,衝那煮茶的朝鮮人道:“我和先生打個賭如何?”
那邊侍茶的是位臉型纖瘦的年輕人,顯然,他聽懂了她的話,因為接著他便以漢語問:“打賭?”
從初時到此刻,他都在默默侍茶,並無言語。見他問話,蘇墨兒有些意外。
她笑道:“是,我賭先生之茶,開蓋之後並無茶氣。”
那年輕人極斯文的模樣,聽蘇墨兒之言,麵有怒氣,卻還是生生壓著,衝她挑釁道:“若姑娘賭輸如何?”
蘇墨兒不接話,反道:“不但毫無茶氣,且有陳土之氣。”
這話已經極為挑釁。
但那人竟是個君子,雖然怒及,卻不再蘇墨兒爭辯,隻是狠狠瞪了她一眼,冷笑道:“在下這便揭蓋了,姑娘,狂言若要收回,隻有此刻。”
蘇墨兒搖頭:“先生揭蓋便是。”
開蓋,一股清逸的香味漫延而出。那人看著蘇墨兒,眸中盡是得色。無聲在問,“如何?”
蘇墨兒隻輕笑,待那隨蓋而起的熱氣散盡,便道:“先生再聞。”
那人臉色一變,似不信,即刻著手分茶。
他侍茶手勢極為嫻熟,雖然著急,可是神情仍然虔誠。是尋了古書之形,以心煮茶,飲泡心意。
他將分好的茶端自鼻前三分,以手分拂,臉色大變,喃喃:“怎麼可能。”此番,講的卻是朝鮮語。
那中年男人見他神色,揩過分著的一盞茶,留唇新抿,同樣臉色不佳,然後一飲而盡,麵上與那年輕人一般難以置信。
“茶水清澈,茶味清漫……分明已煮成,為何……閔……”年輕人看向中年人,神色盡似落榜考生的悲絕。
玄燁搖了搖扇子,道:“墨兒,侍茶罷。”
“是!”
蘇墨兒再探了探琉璃樽,指腹炙溫,恰好入水。
那年輕人見狀,猶豫一番,還是提醒道:“龍井當以上投法泡之最佳。”
這年輕人,竟還有些書生義氣。
他既有心,蘇墨兒也不吝解釋:“上投法,中投法均是泡製龍井上佳之法。但此茶已陳兩年,且非明前所摘,茶味極淺,且已帶陳風。上投法與中投法固然可保茶性彌久,但同時陳氣入茶,龍井氣失。”放下盛水的琉璃樽,接著道:“古法煮茶亦然,先生之茶俱損,便是此故。”
二樓並非隻有朝鮮人,蘇墨兒言畢,周圍有人輕聲稱是。又有聲音歎道:“看,茶中有龍。”
“是龍。”
蘇墨兒與玄燁身後不自覺攏過了一群人。九公公麵色焦急,將身板當隔斷,將萬歲爺與那些人隔開。
蘇墨兒亦有憂色,此刻若有刺客,該如何是好。
但萬爺隻是握著扇子搖了搖,示意她不必慌張,隻管看茶。
蘇墨兒低頭看去,心中一喜,確係龍形已成。
龍井非普洱,葉葉針針,極難成畫。剛剛入水時她故意分時衝茶,使一茶一葉於水中沉浮先後有續。也是僥幸一試,不想竟成,確實意外之喜,
那年輕的朝鮮人也過來看,他麵有喜色,並不嫉恨之意,反而衝蘇墨兒抬了抬袖子,仍以漢語道:“沒想到姑娘竟能以下投法分茶,在下佩服。在下,認……”
那輸字還沒出口,便著人攔住了。
“不過是些花樣戲罷了,茶湯未喝,勝負未分。”中年男人非常人也,自不做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的事。
壺底茶針緩緩上遊,似遊龍出海,待所有茶葉均浮水麵,龍已出海,茶成。蘇墨兒方才以琉璃蓋扣住壺口,斟酌了時間,揭了壺蓋。
清新之氣溢出,似明清細雨中帶著絲絲草香,味清淺;而此時壺中所浮茶葉具顯綠澤,葉葉清晰,色鮮明。
此係明前龍井之現兆。
聞風趕來的掌櫃在一旁連連喃喃,此茶確定是兩年前龍井,並非明前所出,何以有此象。
蘇墨兒將茶湯分出,先與萬歲爺麵前一盞,其餘置於盤中,願者自領。
玄燁正要喝,九公公連忙上前一步,腆著臉道:“爺,奴才口渴,可否賞給奴才。”
這在宮中可是大罪,但此刻,卻是一種忠心耿耿的表現。是怕有人在茶、水中投毒。
玄燁睨了眼九公公,將茶盞遞給他。九公公忙喝了謝恩。其他人紛紛取了茶略品,紛有讚色。
玄燁緩緩起身,掃了一眼那群朝鮮人,負手道:“一應學境,自當應勢而循,留之精華,棄之糟粕,結合現狀,方為正學。若隻是因循守舊,臨摹照抄,擺擺樣子,不過照本唱戲爾。”
說罷,留下一眾人等,轉身而去。蘇墨兒衝那朝鮮年輕人微微點頭,連忙搶步跟上。轉身時見那碧衣男子微微抬頭,黑笠下露出下頷弧線,清俊秀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