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因之果(2 / 3)

活著,並且活下來,這才是最重要的。他忽略了記憶中愛情的存在,這忽略使他有一種更加單純而執著的信念,就是奔向戰場,仿佛唯有遠方帷幕中升起的戰場,才是他該奔赴的地方。她沒有阻止他,醫生告訴過她,也許回到戰場後會讓他回憶起很久以前的事情……也許,這是人們在時間中的希望,每當人們麵對現實生活無奈時,都會升起這樣的期待。

盡管如此,她還是將他送到了路邊,要經過森林中一條很長的小路才能走出去。她作為護理者在他痊愈後理所當然將他送到了路邊,每一個痊愈者都必須獨自去尋找自己的營地、隊伍和兄弟,這是戰爭的現實和規則。人,是孤獨的,在戰爭中尤其如此,一個軍人,他離不開自己的隊伍和陣地,隻有找到自己的營地,他們的身心才會擁有歸屬感。

他,曾經是她的戀人,但更重要的是一名戰士,所以,他必須回到他的營地。她目送他遠去時,雖然有淚光閃爍,卻堅定地相信,終有一天,他會恢複記憶的。

這記憶是他和她之間穿越時空的美好聯係,但此一別,她卻再也沒有見到他,戰爭結束後,她在陣亡的名單上才見到了他的名字。這是後話。那一天,她站在山坡上久久地注視著他的背影,戰爭帶來的憂傷迷惘籠罩著她,使她步履艱難,當無法再看到他的影子時,她才轉過了身,她必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回到那個將她的個人命運和國家的命運捆綁為一體的位置上去。

當年的慈蘭阿婆很年輕,卻充滿了堅定的信念,每一個時代都需要造就自己堅定的信念,它可以帶領我們融入時代的步伐中,去繼續尋找自己的人生故事。

我又在這個故事中看見了層層疊加的帷幕,它忽兒陰鬱中閃爍著希望,將一代又一代人的使命在舞台上演著,忽兒又合上帷幕讓我們好奇和猜測其中的奧秘和因果關係……這就是生命存在於人世間的魔法之謎。

當然,這個故事並沒有結束,因為年輕的慈蘭阿婆又隨同戰地醫院遷徙到了另一座主戰場陣地後麵的營地上。今日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們怎麼也無法去想象另一個時代的人們,與生死建立起來的特殊關係。當然,小花姑娘突然醒悟了,她回到了九十多歲的阿婆身邊,就是為了建立一座青雲街上的私人博物館,就是為了建造神賜予生命的時間以後,一個人用其漫長的時光所敘述的那個永不中斷的故事。

是的,我開始喜歡這個夢想,想陪同小花姑娘、慈蘭阿婆共建這座博物館。

一個人的博物館……王醫生知道了這個夢的構想以後,她那雙猶如海洋般蔚藍的眼眶,仿佛蕩來了波光和漣漪。她開始調動她的人際關係為實現這個夢想而努力。王醫生建立了無以計數的醫患關係,她首先要找到一位設計師……設計師很快被王醫生召喚來了,他竟然是九○後的小上海。他首先從上海飛到了昆明,當然,所有這一切都源於王醫生的召喚:在這樣一個偉大而又憂傷的時代,更多時候,世界的神經是麻木的,它不再是當年慈蘭阿婆所麵對的病人腦神經的昏迷不醒,而是一種對於世態萬物的冷漠,尤其是今日年輕人的冷漠,仿佛構成了一道風景線。可王醫生卻有能量將小上海召喚到昆明。

那一天,王醫生將小上海帶到了慈蘭阿婆的庭院。我見證了這一幕,小上海打了一輛出租車來到了青雲街四號門口,當時,我正在幹什麼?我為什麼又恰好遇到了這一幕場景?因為,世界永遠是荒謬的,無法想象的。我們的想象力永遠揭不盡世界荒謬的層層帷幕,因為,人類的心跳時時刻刻都在改變我們的方向。

我正想穿過青雲街的斑馬線,到青雲街四號去坐一坐,不管你們相信不相信,我都要試著用我的感受力告訴你們:如果我很長時間沒有去青雲街四號,就會感覺到心裏發慌,而一旦我走進青雲街四號,就會心平氣和地與人們相融為一體。雖然這個世界很小,但隻要看見王醫生頭上的蝴蝶結,眼前就會升起一隻隻紫色、天藍色的蝴蝶飛翔的天際。

我站在馬路這一邊看見小上海下了出租車,手裏拉著一隻小箱子就往青雲街四號走進去了,這時候已近黃昏了。我有些敏感,看著小上海那麼充滿激情地奔向青雲街四號,就不想去打擾他們。而當我正遲疑時,王醫生卻已經帶著小上海走了出來。

世界確實是荒謬的,這一刻,我想去的地方也正是王醫生帶著小上海穿過馬路想去的地方。我們都想去的同一個地方,正是慈蘭阿婆的庭院。被黃昏所籠罩的庭院是那麼美啊,那種美是無法言喻的,隻有無法言喻的美,才能造就一個人的博物館。

王醫生帶著年輕的設計師小上海在黃昏中來到了庭院,我也同時抵達了庭院。抵達,這個意境是我們很多人生命中的他鄉。從這一刻開始,設計師小上海就對這座庭院,開始了一個人的博物館的理念設計。其實,我們都有相同的理念:坐落在青雲街的這幢老房子,它的時間容貌早已構成了獨特的人文符號,無須再增加多餘的裝飾,尤其是九十多歲慈蘭阿婆的存在,是一個人的博物館的靈魂所在。

盡管如此,年輕的設計師小上海走進這座老房子,仍然顯得非常激動,之前,王醫生已經在微信交流中,將慈蘭阿婆的人生經曆簡約地告訴過小上海,所以,他一進入場景,就感受到了由一個人的博物館所構成的曆史線索。

黃昏中的庭院彌漫出道不盡的憂傷,慈蘭阿婆撐著手杖,仿佛手執一根無窮無盡歲月的魔杖。在魔杖下是遙遠的緬北戰場,是一個人追思不盡的愛與哀愁,是一個人執著的信念。

時間仿佛重又回到了緬北。這是戰地醫院大轉移的另一個黃昏前夕,慈蘭阿婆的母親第二次赴緬北送藥品來到了營地上。這一次,她無法搭乘運輸車過來,便搭上了一支馬幫從雲南騰衝的密林中來到了即將撤離的營地。

年輕的慈蘭正在攙扶著一個病人,她隱隱地感覺到有一種奇異的馬蹄聲離這片山坡越來越近了。

是的,馬蹄聲離山坡越來越近了。轉眼間,一支馱著藥品的馬隊,母親雇用的馬幫已經從滇池邊來到了緬北的戰場,你無法想象慈蘭阿婆的母親跟隨馬幫曆盡多少艱辛,才將藥品順利送到了目的地。

幸好在離開之前,馬幫已經趕到了,否則就要錯過了。

這一錯過相隔的是亂世之戰,年輕的慈蘭阿婆將隨同戰地醫院大遷移,如果錯過了,母親雇用的馬幫將經曆更多的尋找才能與慈蘭所在的戰地醫院相遇。

相遇,需要執著的緣分,也需要命定的安排,這是一個宿命的因果關係,就在醫院拆下綠帳篷準備離開時,母親雇用的馬幫趕到了,這就是宿命的安排。母親與慈蘭是注定要相遇的,這也是母親第二次護送藥品到醫院。

我們總會相遇的,這是我與世界產生夢想和希望時的信念。它不僅產生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同時也再次來到了緬北戰場。時間的流動總能劃分出不同的背景,我們是在所置身的背景中生活的,我們所有的言行舉止、思想都無法逾越背景,因為,身體所置身的每一個時代背景,都充分體現了社會風貌。

正是每一個時代背景的風貌輾轉著我們的命運,我又看到了緬北,年輕的慈蘭與母親第二次相遇的那個背景:濃鬱的黃昏色覆蓋著森林的樹枝和山坡,熱風開始涼下來了,這是一天中氣溫最低的時辰。當馬蹄聲越來越近時,慈蘭本能地抬起了頭,她將已經拆下來的軍綠色帳篷鋪在林地上裹好後,用軍用繩子捆了起來,她已經適應了戰地醫院的所有一切,隻是這即將開始的遷移讓她充滿了期待和迷離。

期待和迷離是所有時代背景所滋生出的情緒,雖然一代又一代人生活在不同的命運中,這種情緒充滿了詩意,使不同時代的人們用其功能戰勝了生命中的虛弱和憂傷。

當期待和迷離升起一道道帷幕時,從不遠處的小路上走過來了一支馬幫,慈蘭又一次驚喜地看見了母親。雲空已經越來越暗……馬背馱著麻袋裝著的藥品,這些戰時最珍貴和急需的軍用藥品,不知道要救治多少戰士。院長來了,她緊緊握住慈蘭母親的手,任何感激的言語在此時此際都是多餘的。

慈蘭的母親是那個時代最為獨特的女人,在青雲街,她開了一家診所,這是她第二次護送藥品到緬北戰場。作為一個婦產科醫生,她知道生命的珍貴,但每次護送藥品到緬北,她從未留下過任何豪言壯語。簡言之,戰亂的時空和背景,生與死的速度和距離讓這個美麗的中年婦女,還來不及吐露她內心的愛,告別的時間就又到了。

這令人內心焦灼的光線,總是要變幻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命運。似乎隻有變幻無窮,人類的曆史才可能綿延並傳承下去。

母親很快就跟隨那隊馬幫消失了,慈蘭看著遠方逐漸變得幽暗的一層層樹籬,她幾乎來不及伸手擁抱一下母親:因為這場遷移隻有四小時的時間,醫院必須在四小時內抵達目的地,戰事在催促他們出發的同時,母親也將跟隨她雇用的馬隊重返回去的路線。

盡管回去的路線已經被黑暗所遮蔽,但慈蘭的母親終歸是要回去的,這是一個很清晰的理念,正如無論戰事的遠方充滿了怎樣的腥風血雨,年輕的慈蘭也必須跟隨她的醫院在四小時內抵達目的地。

告別和抵達,總是充滿了謎一樣的憂傷,雖然這黑暗中眾鳥早已棲息於樹丫,但空氣中仍然能傾聽屬於它們的鳴唱:即使在黑暗的天空下,這個族類依然拍擊著屬於自己的翅膀。

一個人的博物館終將麵世,我深信這個夢想終將會實現。慈蘭阿婆的身體中裝滿了記憶,這座庭院演變著曆史,同時收藏著一個曆經緬北戰場生與死的記憶的故事和物件。

所有這一切,都已經構成了一個人的博物館的時間和曆史重疊在一起的史跡。

在設計師小上海的統籌布置下,不久以後,一個人的博物館將揭開帷幕。你想看到帷幕被揭開以後的世界嗎?

三個藝術學院的大學生協助設計師小上海秘密布展的同時,他們不得不撤離出慈蘭阿婆的庭院。隻有阿婆和小花依然住在庭院中,同時,王醫生已經托她的患者,幫助慈蘭阿婆辦理好了開私人博物館的一切合理有效的手續。

有一天,青雲街四號的空中花園來了一個人,他就是郭濤。自從在哀牢山見麵以後,很長時間又過去,我們大家都認為時間過得太快了。這太快的時間,使我們有時候會變得暈頭轉向,有如在迷霧中行走;有時候思維和意識又是那麼清晰和現實,仿佛在雨後打開窗戶時突然看到了一道美麗的彩虹。

郭濤的到來使王醫生和我都很意外,尤其是看到他充滿陽光的麵龐,誰都想不起來他還是一個癌症患者……我們來到了空中花園,那天恰好又沒有病人,所以,王醫生相對來說顯得輕鬆些。如果有患者在診所,王醫生就會穿著白大褂,在我看來,她是一個盡職的醫生。隻要有患者在,在空中花園就看不到王醫生。

現在,空中花園就隻有郭濤、王醫生和我三個人了。王醫生給我們沏水燒茶,她已經脫下了白大褂,不知道她為什麼脫下白大褂,或許是因為郭濤在場,她想讓郭濤忘記醫生的存在。然而,郭濤卻偏偏要回到那個敏感的主題:一個癌症患者在雲南哀牢山的生活。

郭濤說,他有很長時間都害怕去麵對醫院,因為自己是一個癌症患者……所以,他用逃亡的方式與身體中的癌細胞對抗,醫生本來是讓他在北京最好的醫院手術化療,他卻帶領著自己手下的兄弟們從北京來到了哀牢山種植柑橘樹。

開始時,作為一個癌症患者,他似乎是非常絕望地逃亡,雖然他用偽裝術盡可能地掩飾著自己內心的顫抖和絕望。直到終於抵達哀牢山的果園,他初次接手的那片果園,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開發的。年輕男人告訴他說,他曾經是一個歌手,幾年前患了一場大病,聲音突然就沙啞了,再也無法唱出一句有旋律的歌曲來……而且那種沙啞的嗓音令他自己很討厭,他幾乎快要坍塌了,就在那一年,雲南的朋友給他寄了一箱水果。

他用刀片劃開了透明的膠帶紙,一箱金黃色的橙子呈現在他眼前。他從紙箱中隨意地用手抓到一隻個兒飽滿的橙子,就著橙皮用非常原始的方式,在兩三分鍾咀嚼完了那隻帶皮的橙子。之後,他慢慢地感覺到自己沙啞的聲帶開始逐漸潤滑生津……

他有些驚訝地感受著自己沙啞了很長時間的聲帶,猶如一個在沙漠中走了很長時間的人,突然間來到一片綠洲,看到了噴湧出來的像手指般纖細的一股泉水。他趴在地上,用幹燥得快要冒煙的嘴唇靠近了那人間的聖水。

之後,他按照那箱水果的生產地,為自己訂了一張機票,以最快的速度搭上飛行的航線。他的座位靠近窗口,當飛行航線已經來到了大西南上空時,他看到了那些柔軟得就像棉花般的顯得不太真實的雲海。當飛機降落在地上時,他租了一輛越野車,自己駕駛著方向盤,開始在夜幕下的雲南版圖中尋找紙箱上那個神秘的地址。

就這樣,他來到了雲南,並在天亮以前將租用的越野車開到了哀牢山的那片著名的果園,並在那片果園外的另一座荒蕪的山岡上租了一塊土地。所以,這一切來得那麼迅疾,他沒有時間跟任何人去商量。在時間中開耕出了土地,種植了一座山岡的橙樹,之後,果樹開始結果了,他已經進入三十多歲,而他沙啞的聲帶有一天突然變得舒暢清滑如流水,一個聲音召喚他說,唱歌的時間重又回來了,就這樣他將這片果園出租給了後來者郭濤。

故事就這樣進行下去,他就此將腳落在了大地上,除了年輕歌手留給他的果園,他和兄弟們又租下了旁邊的一座荒山。

我又來到了朝木的工作室。那天我正走在青雲街,一輛墨綠色的越野車突然就停了下來,從車上走下來的人是朝木,他叫喚著我的名字。我們的名字,以不同的姓氏構成了不同的音律,朝木叫出我的名字時,我就發現了停在我身邊的車子,還有走出車廂的朝木。這下我才發現,已經好久沒見朝木,我幾乎都記不住世界上有他的存在了,如果他知道我這種感受,會有什麼樣的心緒?

我承認在這段較長的時空中,我的生活差不多被來自青雲街的人或事完全占據了。人,其實,每天就生活在他們的小世界中,青雲街雖然很小,卻以一條街道的存在將我的身心融入其中……很抱歉啊,朝木,當你叫出我的名字時,我才看見你。在這個被互聯網籠罩的時代,人們確實容易健忘。

朝木讓我上了車,告訴我說,去他的工作室看看,並告訴我說,他在工作室建造了一座畫室,教幼兒園的孩子們畫畫。這多少讓我有些驚訝,因為記憶中的朝木從來都是一個非常個人化的畫家。如今,除了畫畫,他還教孩子們學繪畫。

世界在無限的彈簧中變來變去,其歸宿終將前來麵對自己的靈魂。這是我們在地球上始終無法割舍的一種灼熱的、彌漫出絢爛色塊的磁力,它給予我們感動和愛。

所以,我很願意去了解現在的朝木。在郊外,我們又來到了朝木租用的那個空間,這恰好是星期六的日子,通向朝木工作室的小路兩邊綻放著各種各樣顏色的波斯菊,鐵門被綠色的藤科植物纏滿。朝木說,每到周末的兩天下午,他都會在這裏迎接他的十五個學生,他不招太多學生,他想親自培養十五個孩子對繪畫的熱愛。他的話音剛落,我就聽見了孩子們的聲音,這正好是下午兩點半,十五個小學生跨過鐵門跑進來了,家長們也進來了,鐵門外的空地上停滿了家長送孩子上學的十五輛各種型號的車。

朝木說,他要去上課了,問我是在外麵呢,還是去教室中看他怎樣給孩子們上課,我選擇了去教室。時代的教育衍生出了各種各樣的補習班,以教育的名義首先召喚的當然是家長,尤其是幼兒、小學階段的孩子們大都依附於家長的教育理念去生活。簡言之,每一個家長都在引導著自己的孩子,麵對二十一世紀的多種潮流式的教育理念,家長們已經不知不覺地陷入了大眾化的教育範疇中,不得不去為自己的孩子選擇各種興趣班和學科的培訓班。

但我深信,朝木收下的這十五個小學生會獲得除了色彩外的另一種自由的想象力。朝木的教室建在他工作室的小樹林中,這是一座純粹的夯土屋,麵積一百平方米左右,教室中有十五個屬於孩子的畫架,上麵有畫板……現在,十五個孩子已經來到了教室中,家長們可以在教室外的小花園中散步聊天,也可以坐在花園中多種竹椅上看手機或者發呆。

朝木站在孩子們中間開始講課了,教室中沒有黑板,朝木說:“今天我們來畫一隻鳥,好嗎?”孩子們齊聲說:“好啊……”朝木說:“你們每個人都是一隻小鳥,所以,我們可以自由地畫,想畫什麼樣的鳥都可以,這隻鳥可以是飛在空中的,也可以是棲在樹上的,正在覓食的,或者想拍翅飛翔的……”

孩子們就像小鳥般嘰嘰喳喳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開始了繪畫,朝木也有一個成人的畫架,他也同樣坐在畫架前開始畫畫。所有人都將畫一隻鳥,朝木剛才告訴孩子們,每個人都是一隻鳥,這個啟示我認為非常好。

我害怕在場會影響孩子們畫畫,便走了出來,在花園中一邊散步,同時也在沉思當下的教育問題。不知為什麼,我想在此等待兩小時以後,朝木給孩子們的命題繪畫的結果。

我甚至是充滿期盼地等待著。花園中的十五個家長,各有各的等待狀況,他們有人在低頭玩手機,玩手機的家長占多數。隻有少數的家長在發呆,欣賞著花園中的草木,抬頭看一看天空。

兩個多小時很快就過去了,時間確實過得很快很快。

現在,孩子們已經結束了繪畫,我聽見了他們的笑聲、語音……他們湧出了教室,因為在規定的兩小時內,他們已經結束了課程,然而,對於朝木來說,他還要將孩子們叫到教室,讓他們分享十五幅剛剛完成的命題繪畫作品。

十五幅完全不相同的作品呈現在家長孩子們麵前,每一個畫架旁邊站著那個繪畫的孩子,我看到了畫布上十五隻小鳥的形狀色澤,同時也看到了十五張完全不相同的麵孔,除此之外,十五個家長坐在教室後麵,他們有不同的身份審美,帶著對孩子的期盼,而現在,他們用不同的目光分享著十五幅作品。

在我看來,這十五幅畫布上的作品,揭示出了我們這個世界的初始,它由十五個孩子的幻想展現出了十五隻小鳥的動感、靜止、飛翔狀態。每一隻小鳥都是鮮活的,身體上長出了不同色狀的羽毛……

十五個孩子各自有對一隻小鳥存在的潛意識,正是朝木給予了孩子們勇敢繪製內心的一隻小鳥的能力。這就是教育嗎?一種新鮮而散發出人性的教育理念其實是很簡單的,但現代教育卻把這種自然簡單的理念扼殺了……孩子們很快樂地完成了繪畫作品,家長們看到孩子們很快樂,他們自然也就很快樂。我覺得朝木的生活中添加了另外一種生活,他的愛,另一種愛對這些天真無邪的孩子打開了。很多人,都盡可能關閉自己,所以,在這個時代患抑鬱症的人很多。而在這裏,朝木的世界打開了,孩子們的世界也打開了。

朝木又驅車將我送到了青雲街。王醫生還沒有關診所,盡管夜色已經上升,我的腳卻在不知不覺中走到了青雲街四號門口。裏麵正放著電影《花樣年華》的主題曲,這音樂太誘人了,它仿佛正在召喚我隱藏在身體中的某種東西。

我走進診所,上了青雲街四號的木樓梯,這把樓梯通向空中花園……王醫生竟然獨自一人坐在空中花園,看見我上去,她點點頭告訴我,她每天晚上關診所門離開之前,都要獨自一個人聆聽一遍電影《花樣年華》的主題曲……這是我不了解的王醫生的另一種生活方式。

這段音樂確實誘人,它的誘人會令人產生迷途中的幻念。王醫生告訴我說,她想拎著箱子去一個地方旅行幾天,王醫生喜歡箱子,之前,曾有一隻被稱為私奔的箱子。而現在王醫生又告訴我說,一個非常了解她的女友已經幫她在網上訂好了一隻古典的手提箱……她仿佛自言自語,自己在青雲街四號待的時間太長了,現在兒子已經上了高中,並且住校了……王醫生有一種釋懷感,但如果不是她親自告訴你,你很難相信王醫生的兒子已經上高中了。

在我看來,青雲街四號的王醫生,除了頭上的蝴蝶結,身上的旗袍、白大褂,腳上的黑色高跟鞋之外,她在現實生活的真實身份,是一名開了青雲街四號診所的牙科醫生。

所以,與她來往的多數是她的病人。從我認識王醫生的那一天開始,她幾乎從未去乘過飛機,當然,我和她曾經驅車去哀牢山看過她的病人郭濤,也曾經驅車去梅裏雪山腳下的鄉村,看過那個曾經想跳樓的女孩果果……記憶和現實中的王醫生確實從未去乘過飛機……我猜測也許是為了當時正在上初中的兒子,王醫生終止了一切個人生活的旅行。而現在,兒子已經上高中了……是的,王醫生突然開始了對一次獨自旅行的幻想。

電影《花樣年華》中的主題音樂,是王醫生每天晚上離開診所時必聆聽的音樂……為此,我似乎又看到了另一個王醫生,還有她已經在網上訂製的那隻古典的手提箱,再加上今晚聆聽到的音樂,讓我感覺到人性是如此複雜。

以至於當我與王醫生聆聽完那段音樂,關上診所門在青雲街告別以後,我產生了一種不想回家的念頭,我想獨自沿著青雲街再走一走,再走一走……走到哪裏不知道,也沒有目標和盡頭,人往往被某一段的目光支撐著往前走,其實,當你真正地走到了目的地,環顧四周,無非也是虛無一場。

至了盡頭,隻不過是召喚我們往來的路線再回去而已。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天氣的陰鬱,晚秋的寒瑟加重了人莫名的憂傷。

所以,我們需要一個人的博物館,需要像慈蘭阿婆這樣曆盡蒼茫時光的人,告訴我們曆史是什麼,個人簡史又意味著什麼。

總之,今夜的我被莫名的憂傷包圍著……夜色盡頭好像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好像是朝木,不錯,盡管我的視覺中有層層迷霧,我還是認出了那片樹蔭之下站著的人就是朝木。他向我慢慢地走了過來。我也好像在向他慢慢地移動著腳步,夜已深厚,我們不是剛剛才在青雲街告別過嗎?

朝木的車停在旁邊一座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館外麵,我看見了他的越野車。他說,他坐在靠窗的咖啡館裏看見了我,就走了出來。他說,既然又遇見了,能不能去咖啡館坐一坐,喝杯熱咖啡。他說,這家的咖啡不錯,二十四小時營業,對夜行人開放。他還說,城市跟鄉村的最大區別,就在於城市的人在無聊時可以躲進咖啡館和酒吧,而鄉村的人無聊時就鑽進黑暗的被子裏蒙頭睡覺。

他說,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跟你單獨去咖啡館了,多年以前,你可是一個非常喜歡喝咖啡的女朋友。他說,今晚,我們就坐到天亮吧,反正喝咖啡,會讓我們越來越清醒的。

他說,城市有酒吧和咖啡館,兩者的功能都非常獨特,酒吧,讓人越來越迷失方向,而咖啡館卻會讓人越來越清醒。

今夜,朝木很想使用語言,往常他也使用語言,但僅僅是為了交流世俗生活,而今夜,朝木使用語言,是為靈魂服務的。於是,我們就來到了咖啡館,選擇了臨窗的位置坐下來。這片地方已經不再是青雲街,但離青雲街也就兩公裏左右而已。我們這代人除了宇航員之外,是無法到另一個星球去探索世界了,所以,無論我們走得有多遠,都隻是在原地繞圈而已。

就像我與朝木的關係,年輕時代相遇,後來又遠離,現在又見麵了。無論我們走得多遠,都隻是為了以更快的速度返回原來的地方。與朝木麵對麵地坐在咖啡館,此刻,時間已過午夜,我們總是要相遇的,無論是故人,還是前世之戀,我們總會在時間之神的安排下,再次相遇。

咖啡館的那種澀味與酒吧的朦朧,構成了我們生命的兩種特殊的味道。這兩種味道都經曆過的人,其生命的過程也就變得完美。

緬北的一座咖啡館,曾經留下過年輕慈蘭的影子,她來這裏是為了等一個人。經過了種種的戰火洗禮,他的神經細胞終於找到了她和他的記憶線索。她堅持給他寫信,雖然寫好的信並不知道要往何處郵寄……但她還是將信件托一個身體痊愈之後轉到前線的病人,轉到了他的手中,那時候他的神經植物細胞已經開始複蘇了,一大包裝在軍用鋁製飯盒中的信件經過輾轉,終於又來到了他的手中,他正在前沿陣地挖戰壕,他帶領他的部隊將迎接又一路敵人……當他啟開一隻軍綠色的鋁製飯盒,他似乎已經嗅到了一陣遙遠而又熟悉的氣息。

她絕對是一個用心的姑娘,自從寫下第一封信開始,她就預感到了這些信件是暫時無法寄出的,她之所以寫下信件,是因為時時刻刻她都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他似乎並沒有離她遠去,他就在不遠處的屏障之外與她對視著。她透過被密林樹枝藤蔓所遮擋的一道道屏障,能感受到他的身體正在前沿陣地上奔跑,她甚至也能看到他從空中拋擲出的手榴彈下,倒下了端著刺刀的一大批國家的敵人,那些被戰爭煙火所繚繞覆蓋的屏障啊,並沒有減輕或是遮蔽他們的愛情。

愛情在她體內循環燃燒著,使她寫下了一封又一封情書。她預感到了這些信件送達他手中的艱難,為此每寫好一封信,她都會將它裝進一個親手折疊的牛皮紙信封中……她害怕這些潛藏著愛情的信件會遇到暴雨閃電,會遇到戰火硝煙彈片……

就這樣,她竟然也收到了他的短箋,他說,他和他的部隊將在近期抵達曼德勒城的城郊區……這就意味著他和她的距離在近期內會縮短了。她的希望中終於升起了明亮的光束,這光束仿佛是硝煙戰火中的緬北戰場中綻開的一束花朵。

她給他回了短箋,說近十天內她將隨同戰地醫院駐守曼德勒城區,她發現了曼德勒城靠近郊區的一座小小咖啡館,這十天內如有空,她和他是否能抽空在咖啡館見上短促的一麵?在心跳中她終於又收到了他的短箋,說明晚八點半可以在城郊區的那家咖啡館見上短暫的一麵。

她穿上了那條在昆明翠湖邊與他約會時,曾經穿過的藍花布裙,在第二天晚上約定的時間內提前十分鍾,來到了曼德勒城郊區的那家咖啡館。這座咖啡館是當地華人夫婦開的,他們告訴慈蘭,城裏人多數已經逃亡出去了,他們之所以堅守此地,是因為知道中國遠征軍已經進入了緬北戰場,他們決定留下來,如能將咖啡館開下去,讓軍人們在此小憩喝杯熱咖啡也是一件好事情。

她很感動也很傷感,咖啡館果然坐著幾個軍人,他們都得到了一杯免費的熱咖啡,正坐在幽暗的燈光下慢慢地品嚐著。她坐在最裏邊的一個角落,一杯熱咖啡很快就上來了。這是一杯放了糖的甜咖啡,好久沒有品嚐到甜的味道了。她品了一小口,等待著他的降臨。她相信他會來的,現在,他已經恢複了記憶力,他如果走進來,她堅信他會認出自己的。

牆壁上的一個掛鍾每過一小時,總會發出一種響音,仿佛在告訴在座的每個人,戰時的分分秒秒都在變奏出不同的現時境遇。時間已經從約定的八點到了九點,仍沒見他走進來,她決定等下去,因為她知道,戰爭時期作為軍人的他,不可能完全按照約定的時間……因為他是軍人,作為置身在緬北戰場的軍人的時間是屬於戰爭的。她非常理解他,沒有任何怨言地繼續等下去。

除了等他之外,她也在想象著哥哥所置身的那一片戰場。自從進入緬北與哥哥告別以後,她就完全失去了哥哥的音訊。一杯咖啡她不敢喝完,她每過一小時,便品嚐一小口……就這樣,天亮了,他還沒有走進來。她站了起來,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因為她同樣是緬北戰場上隸屬於中國遠征軍的醫務人員。

咖啡館的軍人們在她離開之前早就撤離了……畢竟,喝完一杯熱咖啡的時間是短暫的。在此的所有軍人所置身的是戰場,借助於曼德勒城的曙光,她又回到了戰地醫院。到如今,漫長的時間過去了,她重溫等待他的那個夜晚時,仿佛重又回到了曼德勒城郊那家孤零零的咖啡館。

掀開咖啡館的布簾走進來的每個人,她都會以為是他,自然而然就會抬起頭來。她希望那個掀開布簾走進來的人就是他,或者希望下一個掀開布簾走進來的人就是他……然而,他始終沒有走進來。

從那天晚上開始,她就失去了他的音訊,就像哥哥一樣失去了音訊。兩天以後,戰地醫院又撤離了曼德勒……慈蘭阿婆回憶著那家咖啡館時的語音是那樣清晰,她說哪怕能在那對華人夫婦開的咖啡館見上非常短促的一麵,她也就滿足了,然而,見麵是如此艱難。

此刻,天亮了,我和朝木走出了咖啡館,他要送我回青雲街,我拒絕了。我想在破曉而出的黎明中走回去,就兩公裏路,幾十分鍾就走到青雲街了,我很少在這樣的時間走路,盡管一夜未睡,神經卻如此清醒,大約是喝咖啡的緣故。

王醫生果然拎著那隻從網上定做的古典箱子去旅行了……我從內心由衷地祝福她,希望她能在旅途中遇見屬於她自己的故事。王醫生拎著一隻古典箱子,會在旅途中發生什麼樣的故事?我們可以有幾十種猜測,卻無法真正地進入故事的核心。

那麼,故事的核心應該是什麼樣的?與慈蘭阿婆置身在戰亂年代的故事相比較,我們的故事顯得太平淡了。在平淡的故事進程中,慈蘭阿婆和小花加上我,正在整理箱子裏的遺物。小花將六隻真正的古典箱子從房間裏提了出來,噢,六隻舊箱子,你難以想象裏麵裝著什麼。我對箱子的熱愛,總是超過現時代的許多科技產品,比如手機,如果沒有智能手機的發明,世界不會變得這樣糟糕,現實中會有更多的人沉迷於紙質書的閱讀中,也會有更多戀愛中的人在信箋上給心愛者寫情書。

小花拿著兩塊幹淨的白毛巾擦幹淨了六隻箱子上看不見的灰塵,她說,盡管這六隻箱子裝在衣櫃裏,卻還是有灰塵的,我之前也看見過另外的箱子,但那幾隻箱子是靠在牆邊的……小花說,阿婆就是箱子多,有幾十隻箱子,所以,自然就可以創辦一座私人博物館了。

小花有些神秘地走過去掩上了門,她對我耳語道:“慈蘭阿婆可是第一次全麵地敞開她的幾十隻箱子……”現在,我知道小花要掩上門的用意了。除了六隻箱子外,小花又拎出來了八隻木箱,剛才那六隻是皮箱。總共十四隻箱子來到了陽光普照的庭院中,小花說,現在要聽阿婆的指示了,到底應該將哪一隻箱子啟開呢?

剛才阿婆一直未在我們身邊,她回房間去了,小花似乎知道阿婆回房間幹什麼去了。小花站在樹下不時地往房間那邊翹首探望,等待阿婆出來。我感受到了冥冥中有一種莊嚴而蒼茫的儀式到來之前的等待,我和小花都在等待這場個人儀式的降臨。隻有這一刻,麵對十四隻箱子的時候,我們才會感覺到慈蘭阿婆和箱子的故事,正是這一隻隻箱子陪伴著慈蘭阿婆親曆了人世間與她的生命相維係的磨難。

也隻有在這一刻,我們才會重視儀式,因為麵對時間賜予我們的曆史,隻有從內心上升的儀典,會帶領我們去迎接一幕幕曆史的光榮和哀傷。

幾天前,曾經在此租住房子的幾個藝術學院的大學生,同樣也是拉著手提箱,拎著行李畫架離開的。離開之前,慈蘭阿婆讓小花做了一桌豐盛的晚宴,送別他們,小花按照慈蘭阿婆的囑咐讓我和王醫生前來參加他們的晚宴。幾個大學生在晚宴上有些依依不舍,他們說,在慈蘭阿婆的老房子裏他們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除了找到安居之所和畫室,最為重要的是每天在庭院中有慈蘭阿婆相伴,這是一段美好的時光。

慈蘭阿婆終於撐著拐杖出來了,她竟然穿上了當年中國遠征軍的服裝,外麵還穿著白大褂……此刻,刹那,我想起了王醫生的服裝,她外穿白大褂,裏麵要麼穿裙子,要麼穿旗袍……這是置身於兩個不同時代的女人。

九十多歲的慈蘭手扶拐杖,仿佛以當年的著裝將今天的我們重又帶回到了緬北戰場,這正是慈蘭阿婆個人儀式的開始。她彎下腰啟開了第一隻箱子,現在我們才發現,每隻箱子都是以時間來編號的。此刻,我的手機突然在包裏振動著,起初,我不想去理會它,然而,手機仍然在一遍又一遍地振動……連九十多歲的慈蘭阿婆都聆聽到了手機的振動,她提醒我先去接電話。

我不得不將手機從包裏掏了出來,這是一個陌生電話,往常,我是不接陌生電話的,因為很多陌生電話要麼是讓你買房、買保險,要麼是貸款利率的誘導,最重要的還有來自各種騙術的電話……我不是網購者,所以,凡是陌生電話就被我強製性地掐斷了。而此刻,這個電話反複地振動,已經影響了我們即將開始的儀典。

於是,我想弄清楚,到底是誰在反複地給我打電話。電話那邊傳來了一個稚氣十足的聲音,是一個男孩的聲音,準確地說是一個大男孩的聲音……他發出的聲音並不太陌生,男孩說:“阿姨,你可能記不住我了,我是在青雲街遛秋田狗的飛飛,你還記得我嗎?不久前我去上航空學院了,我想告訴你,明天我就要學開飛機了,我知道你是一個作家,在青雲街與你相遇,你給予過我很多人性化的鼓勵,包括對於狗狗的態度,包括我想做一個飛行員的願望,你的電話我是跟王醫生要的……幾年前,王醫生幫助我矯正過牙齒……哦,明天我就要開始學飛行了,所以很激動,就想打一個電話告訴你。”

此刻,我在手機的視頻上看見了這個可愛的大男生,我看到了一張正在成長、充滿夢想的麵孔……隻有這一刻,我才感覺到了手機的美妙,它讓我們在如此漫長的距離中,都能彼此看見。男孩在那邊說:“我看見你了,阿姨,就像在青雲街一樣又看見了你,請給予我幾句鼓勵的話語吧,好嗎?”

男孩太美好了,於是,我對著視頻告訴男孩:“你的名字叫飛飛,命運讓你即將開始學習飛行的技術。這是一個與白雲藍天相關的夢想,希望你將這個夢做下去,飛翔在藍天白雲之上,去探索宇宙的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