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貝爾尼沿途所見的其他人相比,這些人顯得“整齊劃一,非同一般,鉛兵一樣相似,尤其是在月下,乍看覺得頗不真實”。而且,比相貌和姿態的相似更為觸目的是他們那一模一樣如癡如醉的神情。貝爾尼驀地打個冷噤:這是宗教的迷醉,是那種非常年輕的虔信者才能具有的共同表情。遙遠的青春時代電光石火般突然閃現,穿透沉穩厚重的中年,他又看見了自己,看見那個黝黑瘦小的見習修士在大教堂的穹窿下和著管風琴縱情頌唱。無論在哪裏,人們的心路曆程是何等地相似啊!他感覺到一下子就把握住了普照平原的氣氛,領悟了這些黃種少年的心靈。那一瞬間,他無比清醒地看見了人類及其夢想的共通之處。“有文字記載的六千年,曾經生活過的一千億人類,羅馬人、中國人、愷撒和這些不知姓名的東方少年”,他被深深打動,句子沒有完成,但《普照的月亮》這一書名當時就定下了。那天晚上,貝爾尼,這個為自己的無名苦悶長年苦惱的人覺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種從青年時代就一直沉淤於心的生不逢時感有所緩解。他把自己也看清了:使他不遠萬裏來到中國的基本動因就是這種對投身某事的渴望,而不是為了黨的理論,也不是做學問。
關於那天晚上的劄記還有一項重要內容。貝爾尼用相當多的筆墨描寫了他和歐陽江山的第一次對視,他幾乎把這一眼當作終身大事來描寫了。按他的說法,“這是槍口,或獸王炯炯目光的那種引力,是兩個智慧相當的男人之間的那種對視”——或者幹脆不如按言下之意表述為冥冥中的力量使兩個天才的目光相互吸引。據貝爾尼所述,雖然素未謀麵,雖然光線幽微,他仍然從“高高低低閃爍不定的一圈眼睛中立刻認準了誰是‘頭狼’”。這雙眼睛“在許多眼睛之後很異樣地盯了他好久,然後漸漸柔和,幻化出一張頗有深意的瘦削麵龐來”。當天晚上的一切事情在貝爾尼筆下都“頗有深意”。他有些賣弄成語。譬如親手鬆綁是“惺惺相惜”,洗塵接風是“煮酒論英雄”,分出一半帳篷意味著“平分秋色”,而隔著帆布夜談是“相見恨晚”,等等。而歐陽江山始終認為當時絕無什麼意味深長之處,僅僅是有點吃驚罷了。在熱血誌士大串連的浪潮被堵住之後,那幾十裏荒野已經好長時間人跡罕至了。早晨,監視哨從邊卡放回來的鴿子就傳遞了有人進入普照平原的訊息,沿途的消息樹也報告了來人的蹤跡,令他沒有想到的隻是:來了個外國人。
與貝爾尼相反,當不得不涉及貝爾尼時,歐陽江山總是輕描淡寫,從不承認貝爾尼“是個威脅”,更不用說(像貝爾尼所說那樣)“是個情敵”。按歐陽江山的說法,當時,看了介紹信以後,他確實有點高興:國際影響嘛!於是他親自鬆綁,安排接風洗塵,並讚歎了一陣貝爾尼的中國話。這以後的事他沒有太在意,也記不清了。如果那天晚上他確實讓出了一半帳篷,那也不過是出於禮節或安全方麵的考慮(其他帳篷裏都住著偌大的集體)。如果他確實說過什麼,也不會涉及秘密或者新的創意。從早到晚,他到處發表講演,也許在此又重複了一次,既然這個夜晚是在構想實施的初期,那就一定像通常一樣,日理萬機,低燒亢奮,忙得不可開交。在那些夜晚裏他總是要到拂曉將近才躺一會兒,這是行動多於思索的匆忙日子,除了睡眠的深沉並無其他深沉。總而言之,這個初夏的夜晚並不因為誰的到來而顯得不凡,更不用說具有什麼象征性了。這就是歐陽江山的意思,也許更接近客觀真實。從常識和直覺兩方麵看都有理由認為貝爾尼筆記中的某些內容是想當然的、失真的,至少有點自我誇大或自作多情(誇張的文風就是旁證)。但問題在於,歐陽江山的說法隻是他人的間接轉述,而貝爾尼留下了文字。人們都樂意以文字為據——“文章千古事”,白紙黑字就這樣創造了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