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貌非昨日,蟬聲似去年(1 / 3)

1、

我原本以為駱驛會心灰意冷放棄治療等待死亡,事實證明我太小瞧他的意誌力。

“愛情不是我生命的全部,尤其是在被辜負之後。我是個商人,人生如戰場,博弈獲利,我曾經毫無保留,最後卻落得兩手空空。在荷蘭,得知她死亡的那一刻,我很疲憊很迷茫,但我最終沒有選擇隨她而去,那時沒有,現在就更加不會。”

他摸摸我的頭發:“等你到我這個年紀,就會發現,生命不是一塊完整的浮冰,一條裂縫就足以讓它分崩。生命更像是這個星球,有幾塊被海洋分隔開的大陸,還有無數的島礁,每一塊陸地上的人們互不幹擾地各自生存,有的大陸甚至連沉沒都是悄無聲息,不會影響到其他陸地人們的生活,就像亞特蘭蒂斯。”

“就讓沉沒的去沉沒,荒蕪的去荒蕪。地球沒有亞特蘭蒂斯,依舊生機勃勃欣欣向榮著。”

我的喉頭有點哽,我很難過,我不知道,蘇黎世和顧嶽源,到底誰才是我的亞特蘭蒂斯,我該讓誰去沉沒,讓誰去荒蕪?我不知道。

我心灰意冷地對駱驛說:“或許我當初應該答應你的求婚,你不愛我,可你至少不會騙我。”

他微笑:“每個男人一生中或多或少都會說謊的。”

外麵突然傳來喧鬧聲,我好奇地推開門走出去,原來是有人出車禍了緊急送醫。

聽到車禍兩個字我的心髒像是被尖利的爪子緊緊攫住,幾年前也是在這裏,蘇黎世死於車禍。

我不自覺地跟了上去,直到在手術室外被攔住。

我如夢初醒,卻又魂魄未定,渾身脫力地在手術室外長椅上坐下來,低著頭魂遊天外放空,直到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抬起頭,一雙熟悉的眼睛正看著我,是宋謹,他是這場手術的主刀,已經全副武裝好。

我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示意他進去。

手術室的門被關上,我依舊沒有離開。

過了不知道多久,又有人輕輕喊我的名字,我抬起頭,是白鷺。

比起上次見麵時,白鷺又瘦了很多,臉色蒼白渾無血色,整個人病懨懨的帶一點神經質,看來失去孩子對她打擊不小,我打起精神,問她:“你怎麼來了?”

她輕聲回答我:“裏麵的人是沈平江。”

我耳畔轟地一聲,裏麵的人竟是沈平江!出車禍的人竟然是沈平江!

我手足無措地安慰她:“沒事的,宋謹在裏麵,宋謹的醫術你我都知道的,沈平江肯定會安然無恙的。”

白鷺卻很平靜,她隻是點點頭,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安安靜靜的,沒有再說話。

又過了一會,我聽到熟悉的腳步聲漸近,起身想要走人卻已經來不及,那人已經在眼前,他或許沒有想到我也在這裏,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家好,你怎麼在?”

我看著他,鬼使神差地回答:“幾年前,蘇黎世也在這裏麵。”

他的臉色一變,沒有再說話,默默地坐到了白鷺左邊。

我們就這樣沉默著等待手術的結果,燈亮起來的時候,最先站起來的是顧嶽源,他一個箭步走到門口,急切地問醫生:“情況怎麼樣?”

宋謹垂下眼睛去,輕輕地,搖了搖頭。

農曆新年前兩個星期,白鷺的丈夫沈平江因為車禍而死在手術台上。

而手術的主刀醫生,就是白鷺的前男友宋謹。

看到宋謹搖頭,我憐憫擔憂地回過頭去看白鷺,白鷺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剛邁出一步,整個人卻渾身一軟,滑了下去。顧嶽源眼疾手快接住了她,我回頭看宋謹,他摘下了口罩,臉色蒼白,雙眼失焦。

顧嶽源抱著白鷺走了,我跟在宋謹身後,看他像遊魂一下下了樓,走出醫院大樓,最後他在醫院草坪的長椅上坐了下來,重重地垂下了頭,像是背負著一塊貼了封條的四方枷鎖。

我走過去,蹲在他麵前,輕輕喊他的名字:“宋謹。”

他的肩膀在抖動,他在哭,眼淚砸在我的手背上,滾燙如火星。

我隻見過兩次他的眼淚,兩次,全是為白鷺。

可是他卻不愛白鷺,到底什麼才能代表愛情?眼淚不能,犧牲不能,甚至連死亡也不能。大千世界多奇妙,愛情偏生是這麼讓人捉摸不定的一個,有時候甚至隻關乎感受,無關乎行動。

我寬慰他:“不是你的錯,手術本來就有風險,他傷得太重,不是你的錯。”

他沒有理我,隻是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與自責情緒中不可自拔。

我歎一口氣,跪在草地上,伸出手摟住他寬厚的肩背,輕輕拍打著,就像哄一個因為失手打破花瓶而自責的孩子那樣。

不知過了多久,覺察到背後炙熱的目光,我轉過頭,顧嶽源正站在不遠處靜靜地望著我們,我和他對視了片刻,他移開視線,轉身離開了,我看著他的背影,沒有起身。

就在不久前,他看到我安慰悲傷的宋謹,也是這樣轉身就走,那時我忙不迭地跳起來去追他,給他講了一個愚蠢的老頭子說的總是對的故事。然而現在……

我想起了我少年時代摯愛的一句詩。

人貌非昨日,蟬聲似去年。

2、

沈平江性格內向,平時也少交際,因此朋友很少,加上去世的日子偏臨近年關,很多人避忌諱,所以,葬禮上竟然是冷冷清清。

除了顧家的人,葬禮上隻有我和沈平江牙科診所的幾個同事。

公主也穿了一身黑裙子和堂姐一起來了,她偷偷跑來找我,問我:“你不當我的小嬸嬸了?”

我看著她一雙純淨無暇的眼睛,如鯁在喉,不知該如何回答。

冷清的葬禮上突然喧鬧起來,兩個中年人吵吵嚷嚷地闖了進來,在眾人莫名其妙的眼神裏直奔沈平江的相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下意識地抓緊了公主的手,把她拉到身後。

那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扯著大嗓門幹嚎,嘴裏一口一個心肝命的,嚎的在場所有人包括大哼都眉頭緊皺不明所以。

最後叔叔走上前去,問他們:“兩位是?”

那個中年男人一口奇怪的普通話夾雜著鄉音,很好笑的口音,可是他說出來的話卻讓所有人都笑不出來。

他說,他是沈平江的親生父親,和他同行的女人,是沈平江的親生母親。

顧嶽源跟我說過,沈平江是他姑姑收養的孩子,可是二十多年過去了,這親生父母從來都杳無音訊從未出現過,怎麼沈平江一死,這遺棄他的人就突然出現了呢?

休息室裏,沈平江的‘親生父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痛訴當年拋棄孩子的苦處,無非是家貧養不起怕孩子跟著自己受苦雲雲。他們說自己一直知道孩子的下落,但是見孩子被好人家收養也就安心了,所以一直沒有來打擾,直到現在,孩子去世了,再也忍不住不來見最後一麵。

那女人操著一口鄉音擦拭著眼淚反複強調:“我們就是來看他一眼。”

強調的太多反而令人生疑,我心裏想,看坐在這對夫妻對麵的大哼,也是蹙著眉頭一臉憂色。

堂姐站在我的身後,公主一手抱著她一手抱著我,我悄聲對堂姐說:“我覺得這兩個人來者不善。”

在報紙上見過太多這樣的案例了,無良父母拋棄親子,多年後當遇到事情又尋上門來以生育之恩道德綁架強行要求子女付出,偏生幾千年積習推波助瀾作惡,立法上也多有漏洞,讓這類畜生不如的親生父母占盡便宜。

堂姐搖搖頭:“顧家可不是軟柿子。”

她低下頭瞥我一眼:“倒是你,你和我弟弟到底打算怎麼辦?”

我滿嘴苦澀:“姐,你別問了。”

她哼哼冷笑:“還知道喊我姐,就說明還沒想斷幹淨。”

我無言以對,抬起頭,顧嶽源正朝我看過來,他看著我,欲言又止,我低下頭,跟堂姐告別:“我還有事,先走了。”

我猜得沒錯,沈平江的親生父母果然來者不善,而堂姐猜得也沒錯,顧家不是那麼容易被人拿捏的。

所以最後,這對禽獸父母,竟然是衝醫院來的。

那天我接到宋謹媽媽的電話,她對我說,宋謹這段時間情緒很不好,沈平江的事情對他打擊很大,他總是恍恍惚惚的,阿姨擔心他壞情緒憋在心裏會出事,讓我去幫忙開導一下他。

電話裏阿姨歎著氣:“我也隻能找你幫忙了,我知道,宋謹他從小喜歡你,我也不知道對你說這話是對還是錯,總之,拜托你了。”

我去了醫院,在宋謹的辦公室找到他,他正在望著窗外發呆。

我在他身邊坐下來,搜腸刮肚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先開口的倒是他,他說:“我向醫院申請了暫時停職。”

我點點頭,他現在情緒不好,確實不適合繼續工作,除了徒添麻煩,沒有任何用處。

門突然被撞開,一個小護士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宋醫生你快躲一下。上個星期那個死者的父母打上門來了!”

我霍然起身,果然,那對禽獸看在顧家撈不到好處,就把算盤打到了宋謹頭上。

我拉起宋謹就走,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剛出辦公室門,就看見那對中年人氣勢洶洶地直奔宋謹而來,一群醫護人員攔著他們,但是這兩個人力大無窮根本攔不住,宋謹竟也被他們駭住,停住了腳步。

我急得滿頭大汗,眼看著他們走到宋謹麵前,男人二話不說一個拳頭打過來,宋謹的眼鏡被他打中,整個人趔趄著向後倒退了兩步跌坐在地上,那女人衝上來,披頭散發地按住宋謹的手臂開始嚎哭,宋謹的眼鏡被打碎,我嚇得魂飛魄散,趕緊移開他的手看碎片有沒有紮到眼球。

一時間走廊裏亂的像菜市場。男人再欲行凶,幾個年富力強的男醫生趕到了,合力製住了他。

小護士和女醫生們見男人被製住,一擁而上,把女人從宋謹身邊扒拉了開,我扶著宋謹起身,想要攙他回辦公室,誰知這時突然有幾個扛著攝像機掛著相機的人跑了過來,對著現場一陣猛拍,醫生們慌了神,衝上去捂住相機:“別拍別拍!”

我心裏咯噔一聲,這對夫妻好深的心機,竟然提前找好了媒體, 看來是鐵了心要把這件事情打造成一場醫療事故。

如今看來,醫院和宋謹簡直是敗局已定。

我在心裏深深地為沈平江覺得悲哀。

看到鏡頭,那女人開始哭,哭他苦命的兒子,年紀輕輕剛娶了媳婦就被庸醫害死,哭醫院惡毒,妄想遮掩他兒子的死亡真相……

我被她的哭聲攪得頭昏腦漲,這時耳畔突然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抬起頭,是顧嶽源,他到了。

他應該是剛得到消息趕來,氣喘籲籲的,站定後,他先對記者說這都是誤會,請體諒這對父母的喪子之痛,現在事情還沒有搞清楚,希望大家說話負責,不要煽情亂寫。然後轉過頭去拉那對夫妻:“有什麼事情回去商量,不要在這裏給人看笑話。”

那對夫妻卻鐵了心要鬧,女人放聲大哭:“我兒子都被他們害死了,我下半輩子的指望都沒了,我怕什麼丟人,怕什麼給人看笑話。”

男人也不甘示弱:“平江他不是你們顧家親生的,你們怕麻煩,匆匆把他埋了,我們做親生父母的再不給他討個公道,我兒子在地下都不得安寧!”

這句話雖然不長但信息量豐富,記者們一見有內情可挖掘,頓時精神一震,男人也抖擻起來,示弱哭訴:“顧少爺你放心,我們不是衝著平江那點遺產來的,那些錢你們愛拿走就拿走,我隻想給我兒子討個公道。”

顧嶽源想是也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被他打了個突然襲擊,措手不及。

記者捕捉到了顧嶽源這一瞬間的表情,鏡頭對準了他,直戳到他臉上去,我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幫他推開鏡頭,被我推開的記者惱怒地回搡了我一把,我一個沒站穩向後栽去,不小心磕在地上崴了腳,疼得悶哼一聲,顧嶽源蹲下身把我抱起來,推開記者們走了出去。

顧嶽源向護士要了一個冰袋包在我的腳踝上,我們相對無言,我隻好低下頭,假裝專心地去看冰袋。

我們就這樣,默不作聲地待了三十分鍾,他給我拿下冰袋,說了一句:“謝謝你幫我擋鏡頭。”

我嗯了一聲,沒再說話,他問我:“你怎麼回家?現在住在哪裏?要不要我送你。”

我暫時沒有說話,酒店不是長待的地方,我現在住在駱驛家,他和家裏人早就斷絕關係,我搬過去也方便照顧他。

過了很久,我說:“不必了,我自己能回去。”

顧嶽源哦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3、

不出所料,上午發生的事情,下午就已經成了網絡熱點。

現在網絡上偏偏是有一群煽風點火人和一群偏激好事者,最喜歡對這類事件發表偏頗看法,在網絡輿論中,強者和理性總是退居二線,弱者隻靠煽情就能賺到大把支持,雖然已經在網上經曆過無數次這樣的事件,但當波及到身邊人,我還是氣得忍不住摔鼠標鍵盤。

駱驛撿起鼠標放回桌子上,拍拍我的肩膀:“淡定點。”

宋謹的醫生身份就已經注定了他會輸得一塌糊塗,敗局已定,我還能說什麼?

駱驛安慰我:“他們看上去隻是為了敲醫院一筆錢,你不要太擔心,尋常的醫鬧而已。”

我怎麼能不擔心,他們有可能會毀掉宋謹的前程啊。

駱驛卻搖搖頭:“能毀掉他前程的,隻有他自己。”

他看看時間:“走吧,時間差不多了,去接你媽。”

再過幾天就是除夕了,我惦記著駱驛冷冷清清,不好回小江城——疾病難以預料,這或許是他過的最後一個年了。於是我媽決定來上海跟我一起過年。

原本……原本她也是要在上海過年的,和我,和顧嶽源,我們一起。我看著車窗外,出神地想。

在機場接到我媽,她看到我和駱驛在一起,有些驚訝,我跟她說過一會兒再跟她解釋。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把駱驛和沈辰的關係,還有駱驛生病的事情告訴了我媽。

她聽到沈星這個名字竟然還記得其人,她說,曾經和沈星見過一麵,很漂亮的女孩子,但是她對付星荏工作上的事情向來不過問,因此也不知道後來沈星和駱驛之間還有那麼一段際遇。

說完這些,她欲言又止的,我不耐煩,直接問她到底想說什麼,她說:“你現在在和顧嶽源冷戰,又住到駱驛家,有點不大好吧。”

我負氣:“我思無邪,有什麼不好的。”

我媽歎一口氣:“問題往往就出在思與說之間。”

我轉過身去,蒙上被子,假裝沒有聽到。

早晨起來的時候,我媽已經做好了早飯,駱驛笑著在餐桌前坐下來:“好多年沒這樣吃過早飯了。”

我手裏捏著半片麵包有些恍惚,無法抑製地想起了顧嶽源,我們也曾經這樣一起坐下來吃我媽做的早餐,可是轉眼間怎麼就什麼都變了呢?

再過兩天就過年了,駱驛家裏還什麼都沒準備,吃過早飯,他開車載我們出去到離家最近的商場新年大采購。

像我媽這種上了年紀的中年人對置辦年貨總是有驚人的熱情,商場一樓在搞年貨大促銷,各種打折商品應接不暇,我和駱驛跟在她身後,在各種金華火腿紹興三黃雞之間穿梭來去,被一群熱情洋溢的中老年婦女擠得跌跌撞撞。最後我拉過駱驛,對我媽喊了一聲我們去樓上超市一會兒在商場門口集合,然後就拉著駱驛上了樓。

駱驛苦笑:“我還以為你媽是個中年林黛玉。”

我喘口氣擦一把汗:“所有中年女人在超市大搶購的時候都一個模樣。”

臨近過年,樓上的進口食品超市裏也是一派擁擠熱鬧的氣象,駱驛推著車,在每一個貨架前停下,認真翻看上麵的東西,他說:“別管真的假的,我們好歹也算談了兩三年戀愛,但是從來沒有一起過過年,沒想到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一起過年竟然是在分手後。”

那兩三年裏,每次過年我都會回小江城,駱驛是怎麼過年的?我還真不知道。

我問他:“你都是怎麼過的?”

他拿起一包餅幹:“和過去十年比起來,好像也沒什麼變化,和平時比起來,好像也沒什麼變化,除了更冷清一點。”

我和駱驛認識了那麼多年,卻是在最近才知道他的家庭,駱驛從小喪母,隻有父親和哥哥,駱驛很早之前為沈星和家裏人斷絕關係,後來他父親去世,哥哥疑心父親是被他氣死,這麼多年來一直不肯認他。

在這個城市裏,他沒有親人,隻有像我這種虛假的所謂女朋友,剩下的就隻有生意上的夥伴。

我們假裝戀愛的那幾年,雖然不是戀人,但也是朋友,他是一個體貼的好朋友,平日裏助我良多,但我似乎從來沒想到過,在合家團圓的日子裏,他是多麼的寂寞,我甚至從沒有邀請他去我家過年,在我心中他一直強大如城池,可是卻沒有想到,即使城牆堅固如君士坦丁堡,也終有一天會陷落。

想到這裏,我對他有些憐憫,對自己又有些自責,我打起精神,抓住購物車的另一邊:“我們去那邊看看。”

如果這是他的最後一個新年,我希望盡我全力,可以讓這位曾經幫助過我的朋友,過得溫暖。

正經的采購由我媽這等有經驗的人負責,我和駱驛隻是隨意買點小東西而已,很快購物車裏堆滿了亂七八糟的零食和小玩意兒。

我和駱驛有說有笑推著購物車去收銀台買單,年節時,每個收銀台前都排著長龍,我和駱驛走到隊伍最短的收銀台前,一邊等待,一邊聊些過年的閑話,不知道我媽在下麵買的怎麼樣了,家裏還缺什麼東西,年夜飯吃什麼……

站在我們前麵的胖子突然想到什麼,退出了隊伍又朝購物區跑了過去。

然後我看了一張熟悉的臉,一雙熟悉的眼睛。

他一言不發,哀傷地望著我,不知道已經隔著那人聽了多久我們的對話,他的手裏隻拿著一聽可樂,對比我們購物車裏的熙熙攘攘,顯得那麼伶仃寥落。

我和他誰也不說話,隻是這樣靜靜對視著,駱驛打破沉默:“好巧,你也在這裏。”

顧嶽源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個人從我背後跑過來,一把推開我,撲上去挽住了他的手臂,是周玥,大過年她穿的很喜慶,大紅色風衣打散了她身上平時那股陰鬱神經質的氣息,她看上去健康又活潑,她抱著顧嶽源的手臂,看著我和駱驛:“付小姐和新男友來買東西?”

我看一眼顧嶽源的手臂,冷冷地說:“不,是和舊男友。”

顧嶽源沒有說話,輪到他了,收銀員在催,他轉過身把可樂遞給收銀員,掃碼,付賬,走人,頭也沒回。

我看著他和周玥一黑一紅兩個背影,氣得心口一陣痙攣,忍不住蹲在地上。

駱驛把我拉起來:“那個女人,明擺著在挑釁你。”

我冷笑:“那又怎麼樣,有人縱容她。”

是啊,有人縱容她,她向我挑釁又怎樣,反正有顧嶽源縱容她,她開車撞死了蘇黎世又怎樣,反正有顧嶽源縱容她……

而我恨顧嶽源的,恰恰是他對她的這份縱容。

4、

除夕夜很快就來了。

每個電視台都在大同小異地放著喜慶俗氣的晚會倒計時直播,我歪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換了很多台,最後停在少兒頻道,看已經看了無數次的熊出沒過年篇。

外麵天還沒黑就已經有人在放焰火,駱驛家住得高,有一麵大大的玻璃落地窗,最適宜觀賞焰火表演,我歪著頭看一朵朵焰火騰空又熄滅,心中之覺得無限蕭索。

我媽是個傳統的人,她在廚房裏來來去去準備著東西,很快桌子上堆滿了老家小江城過年必備的各色幹果水果糖果,我伸手摸一個洗幹淨的桃子啃,啃著啃著突然想起第一次去顧嶽源家,那是在立秋,我不知道顧嶽源老家的規矩,吃完桃子後把桃核隨手扔進了垃圾桶,他又撿出來擦幹淨塞進我的衣兜裏,告訴我,除夕的時候燒掉,來年可以避瘟疫。

我怔怔地把手伸進衣兜裏,裏麵空無一物,這是過年新買的衣服,裏麵沒有舊年的桃核。

開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駱驛回來了,他出門去拜訪了一些朋友,我看著他,不禁想,他有沒有去看過沈辰呢?這些天他從沒有提起過沈辰。

昨天我去看了一下沈辰,我沒有信守對駱驛的許諾,我告訴了沈辰他得肝癌的消息,對於這個消息,沈辰卻沒有絲毫動容。

新聞聯播就要結束了,我家鄉的風俗,在看春晚時隨手捏零點的餃子,我媽已經揉好了麵,我和駱驛幫他在茶幾上騰出一片空地,誰都沒有提別人,係上圍裙開始包餃子。

春晚依舊是那些濫調陳詞,似乎從我成年以後就再也沒有好看起來過,我們這一代人看春晚的樂趣在於吐槽,我媽卻看得認真,我和駱驛配合著我媽的笑點哈哈裝笑,看上去倒也是其樂融融的一家子。

靠刷吐槽、搶紅包和打電話接電話撐到了十二點的鍾聲,我媽本就昏昏欲睡,被鍾聲吵醒後煮了零點的餃子,我們三個人每人吃了兩個餃子意思一下,我媽就去睡覺了。

駱驛身體不好,強撐著和我說了一會兒話也去睡了,我自己站在那麵落地窗前望著這個城市,往左看,是顧嶽源爸爸家的方向,往右看,是顧嶽源自己家的方向,現在他在做什麼呢?周玥有沒有跟他在一起呢?如果現在我們還沒有分手,如果是我們一起過年,我們會怎樣過?會比現在熱鬧麼?

而他此刻,有沒有,也想起我?

第二天一早,駱驛出門去拜年,我和我媽也出門了,我媽在上海本來沒有什麼熟人,但是今年過年宋謹的父母來了上海,昨天晚上通過電話後,他們邀請我和我媽去他家做客。

宋謹和沈平江的事情,因為正好發生在年關,所以很快被接踵而來的各種娛樂消息衝淡,但一如以往的醫鬧事件,醫院輸的徹徹底底,縱然沒什麼過失,也依舊要承擔責任。那兩個禽獸父母到底還是得到了賠償,如願以償地拿著錢回了老家,如果不是看顧家不好拿捏,恐怕連顧家也少不了被他們敲詐。

而宋謹,他離開醫院了。

我們並肩在街道兩旁葉子落盡的樹下走,宋謹平靜地告訴我,他辭職了,離開醫院了,短期之內不打算再回醫院工作。

我問他:“那你打算怎麼辦?”

他低頭看著地麵:“休息一段時間,過年後去國外,非洲之類的地方,或許那裏需要我。”

我喉頭一哽,我從小到大都優秀的朋友宋謹,他原本可以有更為廣闊的前程。

我紅了眼圈,他卻一如既往地平靜:“家好,你不必同情我,我罪有應得,有的冤孽,從一開始就是注定的。”

我不解地看著他,他卻笑了:“嗨,大過年的,說這個幹什麼。”

前麵有一張長椅,我們在長椅上坐下來,沒有什麼話好說,關於童年,關於少年,關於青年……我們認識了那麼多年,腦海中有千思萬緒,肚腹裏有萬語千言,到嘴邊竟然相對沉默,不著一言。

我想起很久之前我們第一次見麵,那是在醫院裏,我們都還是孩子,我生病住院,身體不舒服不肯吃飯,缺乏營養惡性循環,把我媽急的夠嗆。

有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獨自坐在病床上,門突然被推開一條縫,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塊新鮮出爐的蛋糕問我吃不吃,我搖搖頭,他也不在意,自顧自在椅子上坐下來開始大口大口吃蛋糕,他的吃相很好,讓人覺得他手裏是絕世美味。

晚飯時他又來了,手裏的東西換成了餅幹,第二天早晨他還是來了,拿著熱氣騰騰的小籠包……我終於被他的吃相勾引,從那之後,胃口大好。

我想起長大後我們為數不多的見麵裏,對坐在餐廳,桌子上擠擠挨挨放滿我隨性亂點的菜盤,宋謹有時候微笑看著我吃,有時候和我一起狼吞虎咽……

我還想起,那一次有我媽在的宴席,在走廊裏當我和他擦肩而過,我回頭望見的那個花瓶。

然而最終也沒有什麼話可以說。

我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直到我的手機響起來,是浣浣約我見麵。

宋謹站起身來,目送我離開,我覺得身上好似有一根線,牽引著我不斷回頭看,最後一次回頭看,宋謹朝我揮揮手:“走吧。”

我突然想問他,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為什麼想要回到我十六歲那年的生日宴。

然而我最終沒有開口。

有些人的秘密,就應該讓他壓到舌底,藏在心裏,融進夢裏,沉入海底。

5、

回到家,我接到了一個電話。

是陌生號碼,我遲疑了一下接起來,聽到熟悉的聲音時卻差點咬到舌頭,是大哼,大哼照舊先哼了一聲,然後威嚴十足地質問:“大過年都不知道給長輩打電話拜年,還要長輩先給你打,懂不懂禮貌?”

我一哽,片刻後心灰意冷地說:“顧叔叔,別開我玩笑了,我現在和顧嶽源已經沒有關係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問:“真沒關係了?”

我吸吸鼻子:“是。”

他說:“好,那把我送給你當見麵禮的珍珠還給我,現在就要,一小時後見。”

他說了個地址,不由我拒絕,就掛斷了電話。

我茫然地握著電話坐了一會,然後認命地爬起來,走到房間裏扒拉出行李箱,打開箱子開始翻找那顆珍珠。

最終我找到了那顆珍珠,並且在盒子裏找到了另一樣東西——那枚舊年的桃核。

攥著桃核,百感交集,最終我把桃核塞進了口袋裏,把珍珠放回盒子,拿著盒子出了門。

趕到約定地點的時候,大哼已經坐在那裏,他滿臉的不耐煩,我隻好陪笑:“對不起,我遲到了。”

他哼了一聲,抬抬下巴,示意我在他對麵坐下,我原本打算放下珍珠就走,但他有一種威嚴令人不得不聽命,我隻能乖乖在他對麵坐下來,把珍珠推到他麵前。

他瞟一眼珍珠,問我:“你知道這珍珠什麼來曆嗎?”

我傻乎乎的:“不是商場裏買的嗎?”

他幾乎要拍桌:“什麼商場裏買的,這是他媽媽懷孕那一年我帶她去海邊旅遊她在沙灘上撿的,那時候就說如果生的是女孩就把珍珠送女兒,如果是男孩就把珍珠送未來兒媳婦。”

我默然不語,大哼繼續說下去:“你是他帶回家的第一個女孩子,帶你回家之前,他給我打電話,囑咐我把那顆珍珠找出來送給你當見麵禮。”

我繼續沉默,大哼說:“他是認真的。”

我還是裝啞巴,大哼失去耐心,重重一拍桌子:“你倒是說話啊!問他他不知道,問你你也不說,你們在演海的女兒嗎!”

我哽了哽,說:“我原本以為,他不會騙我。”

大哼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這不是真正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坦誠地看看自己的心,好好地想一想。“

和大哼分手後,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逛,不想回家,也不知道該去哪裏,突然間,我想到了一個地方。

那是顧嶽源帶我去過的地方,在郊外,他朋友的房子,在哪裏我對他詳細勾勒過我未來的家,我在那裏做過關於我未來的夢,夢裏有我,有他,有我們的兒子孫子……

我給家裏打了個電話,告訴我媽和駱驛今天有事晚點回去,然後就踏上了去那幢房子的車。

大過年的,合家團聚,車上人很少,稀稀落落的,司機一臉的不耐煩,好像我們這些人阻礙了他回家過年。我在後排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來,望著窗外的風景想心事。

陸續有人下車,等到我該下車的時候,車上的人已經寥寥無幾。

我下了車,這裏離那幢房子還有一段距離,需要走過去,我慢吞吞地走過去,和上次來相比,這裏一點都沒有變,草木蕭瑟,人煙荒涼。可是那天還有豔陽高照的好天氣,今天卻隻有漫天鉛灰。

我走到那幢房子前,沒有鑰匙,進不去大門,隻好站在門外看,看了半天,覺得索然無味,剛要轉身,一隻手卻從背後伸了過來,我聞到一股強烈的乙醚味道,然後便人事不知。

家好月圓

1、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被捆住手腳扔在水泥地板上,眼前的一切很眼熟,未經裝修的毛坯房,簡陋的小床……還有床上躺著的那隻礦泉水瓶,那是上次我和顧嶽源來的時候扔在這裏的。

上次來這裏,我在床上做了個美夢,現在來,卻是在真實地經曆一場噩夢。

我被綁架了。

綁架我的人就坐在床上,眼神陰鷙地看著我,那是一張熟悉的麵孔,比起上次我見他時,他憔悴了很多,吸毒的惡果在強製戒毒後顯現出來,兩頰凹陷,骨骼畸形,眼睛裏透著一股神經質,是陳熙。

我動了一動,他開口:“付小姐,好久不見。”

粗糲的麻繩磨的我手腕火辣辣的疼,我問他:“為什麼?我和你無冤無仇。”

他慘淡一笑:“是啊,無冤無仇,付小姐你放心,我不想傷害你,我隻想要錢。”

他一臉的淒然:“我現在像條喪家之犬,出來後,公司和我解約了,簽過責任合同的劇組和廣告公司都找我要賠償,我接不到新的工作,把所有的積蓄都賠上了依舊是不夠,偏偏我的兒子又得了重病,醫生說必須要盡快動手術,否則他就完了。我想來想去,隻好鋌而走險,你別怪我。”

我無奈:“那你綁架我有什麼用?我又沒有錢。”

他打斷我:“你沒有,顧先生有。”

我哭笑不得:“如果你有關注就該知道,我和顧嶽源現在已經分手了。”

他搖頭:“我這些天一直在跟蹤你,然後我發現了顧先生也在跟蹤你,我剛剛還看到你和顧先生的父親見麵,他們不會不管你的,我已經給顧先生打電話了,告訴他讓他不要聲張,自己帶錢來這兒,一手交錢,一手交人,他答應了。”

我有點絕望,這地方荒郊野外的,周圍也沒什麼建築,掩蔽都不好掩蔽,顧嶽源的朋友到底抽什麼瘋,把房子建在這裏!

他沒有再說話,坐在那張簡陋的床上,盯著手機一語不發。

過了不知多久,手機響了起來,他看了我一眼,我的心提起來,是顧嶽源,肯定是顧嶽源。

果然,陳熙朝我走了過來:“他要聽你說話。”

他把手機放到我耳邊,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不要怕,我現在就去救你。”

我喉頭一哽,輕輕地嗯了一聲。

陳熙掛斷了電話。

他重新走回到床邊坐下,看著我,突然笑了,我莫名其妙,他問我:“我很奇怪,你們為什麼會分手?”

盡管情勢危急,但我還是想對他說一句,大哥,麻煩做綁匪就有綁匪的專業素養,八卦什麼的就不要關心了好嗎?

但是這話說出來實在不合時宜,所以我選擇閉嘴。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我對大哼說,因為顧嶽源騙我,所以讓我對他心生動搖,大哼說這不是真正原因,他說的沒錯,我也是直到現在才徹底想明白,或許正如沈辰所說,唯有死者所向披靡無往不利。蘇黎世因為我而死——不管這其中的關係有多曲折,但畢竟與我有關,而顧嶽源卻多多少少和蘇黎世的死亡有了牽扯。我對死去的蘇黎世心懷愧疚,並且把這種愧疚部分遷怒於顧嶽源,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這對顧嶽源來說並不公平,可是,我無法控製自己的心。

見我不說話,陳熙轉移話題:“你知道我為什麼偏偏選的是你嗎?”

我搖頭,他局促一笑:“說出來你肯定會覺得我不要臉,因為我知道,你和顧先生都是好人,我看得出來,你們是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那一種人。我抱著僥幸,我想,我因為無奈出此下策,隻想要錢,沒想傷人,或許,我是說或許,你們能體諒我,不會報警。”

我幾乎要吐血,事到如今,總算明白了什麼叫是包子就別怕狗惦記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突然發現,陳熙的表情有些不對勁,他的目光有些渙散,臉上肌肉時不時不自覺地抽動著,整個人也變的有些坐立不安。

我暗暗叫糟,他毒癮發作了!

癮君子在毒癮發作時是富有攻擊性的,我忍不住往牆角靠了靠,陳熙發現了我的動作,他打著哈欠流著淚寬慰我:“付小姐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隻要顧先生信守承諾不帶警察來。我還有兒子,不想因為綁架坐牢,我老婆死得早,我兒子隻有我了,我也不想的,我被逼的,隻要你們不報警……”

他已經開始語無倫次,整個人涕淚交加,我看著更覺恐懼,到這種地步,他能控製住自己的行為嗎?

陳熙一邊時不時地抽搐著一邊流著眼淚懺悔,懺悔不該那年為了討好某投資人而接過他遞來的煙從此染上毒癮,懺悔沒有及時戒斷,突然間他又麵目猙獰怨天怨地起來,恨當初舉報和抓捕他的警察,恨廣電不給他重新做人的機會,怨觀眾薄情寡性製片方唯利是圖一聽說他吸毒就棄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