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岸上那年輕的男孩子,看了又看,那男孩子的臉在我的視線中漸漸模糊,複又清晰成蘇黎世二十歲的臉,二十歲時,我們也曾經大晚上一起待在遊泳館,不為來遊泳,隻為找個溫度適宜的地方來談情,賴在岸上不下來,能打整整兩個小時沒有一句話有意義的嘴仗。
那對情侶好像發現了我這個偷窺者,女孩子戳了戳男孩子,指了指我的方向,男孩子朝我看過來,我慌亂地沉入水中。
我整個人沉在水裏,沒有一絲暴露在空氣中,我閉上眼睛,腦海中不斷地閃現過那些年的那些畫麵碎片,突然間手臂被攥住,整個人嘩啦一聲被拉出水麵,我睜開眼睛,是顧嶽源,他正焦急地看著我:“你到底怎麼了?”
我沒有說話,隻是呆呆地望著他,他拉著我上了岸,抓過一塊大毛巾在我的頭上臉上胡亂地擦,我任由他動作,一語不發,直到他突然把毛巾摔到了地上,陰沉著臉問:“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
我的眼淚突然落了下來,我哽咽著回答他:“她來找我了。”
他不解地看著我。
我重複一遍蘇瞳醒了,然後抱住顧嶽源,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上開始哭。
等到我哭夠了,顧嶽源的肩膀已經濕了半邊,我接過他遞過來的水,簡短地解釋:“當年插足我和我男朋友的那個第三者,她醒了,她來找我了。”
顧嶽源的表情一僵,片刻後,他伸出手來,握住我的雙手,認真地看著我:“沒關係的,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你有我,她傷害不到你了。”
他有一雙漂亮誠懇的眼睛,即使去做保險推銷員也可令人信任,但我卻並不能因此被安撫,我的心裏總有不好的預感:“可是我覺得……”
顧嶽源打斷我的話,他溫柔地說:“在醫院走廊裏,你那個故事還沒有講完,現在,把這個故事講完吧,我想聽。”
我疑惑不解,卻也老老實實地聽話,繼續講那個故事,那個故事其實家喻戶曉,是安徒生的童話。
老頭子打算牽著牛去集市上賣掉,一路上,他把牛換成了羊,又把羊換成了鵝,接下去他把鵝換成了雞,最後把雞換成了一袋爛蘋果,兩個商人知道了這件事情,嘲笑他回家後一定會被老婆子打死,他卻說老婆子不僅不會打他,反而會給他一個熱烈的吻,商人於是與老頭子打賭,偷偷跟著他回到了家,老頭子把今天這一串離奇的經曆講述給了老婆子,老婆子果然如老頭子所說,給了他一個響亮的吻。商人賭輸了,最後老頭子得到了他的彩頭,一百一十二磅金子。
我講完了故事,眼巴巴地看著顧嶽源,他依舊握著我的手,聲音溫柔的就像五月的晚風:“這個故事,叫老頭子做的總是對的,是嗎?”
我點點頭,他繼續說:“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個聽老公話的女人是有福的,所以,你要牢牢記住,老頭子做的總是對的,老頭子說的也總是對的,所以,現在,聽你老頭子的話,什麼都不要想,和我回家,洗個澡,睡一覺,明天起來,太陽又是新的。”
回到家,顧嶽源在家門口和我道晚安,他在我額頭上輕吻了一下:“晚安,明天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即使有了顧嶽源前所未有的溫柔安撫,那天晚上我也依舊做了噩夢,夢裏全是蘇黎世和蘇瞳,我甚至還夢到了他們出車禍的場景,夢裏蘇黎世躺在副駕上,上半身軟軟地從殘破的車門垂下來,他的臉上全是血,一雙眼睛卻圓睜著,好像要看清楚致他死命的凶手……
我被噩夢嚇醒,坐起身來,一個人口幹舌燥地在黑暗裏喘著粗氣,呆呆地一直等到天明。
3、
天一亮顧嶽源就來敲門,他帶著早餐上門,一看到我的黑眼圈就明白了我昨天肯定沒有好夢。
我精神懨懨,我媽因為昨天付星荏的事兒也鬱鬱寡歡,三個人沉默地吃完早飯,顧嶽源就拉著我跟我媽告別,帶著我下了樓。
我們坐上車,我問顧嶽源:“你要帶我去哪兒。”
他神秘一笑:“不要問,隻要記住,老頭子做的總是對的。”
我撲哧一笑:“你才多大年紀。”
他挑眉:“反正總有變成老頭子的那一天。”
我哈欠連天,他說:“你要是困就先睡一會,到了地方我叫你。”
我嘴上開著玩笑問他是不是想要荒野棄屍,卻抵擋不了困意,爬到後麵躺了下來,開始補眠。
不知道過了多久,感覺到有人輕拍我的臉,睡得正香時被強行拉出夢鄉,我不滿地睜開眼睛,顧嶽源趴在椅背上正伸手撩撥我的臉:“快醒醒,到了。”
我揉一把臉爬起來,鑽出車外,茫然地看一眼四周,直到一陣冷風吹來, 打了個寒噤我才醒悟過來,這是哪兒啊,都出魔都了吧。
顧嶽源牽起我的手:“走。”
我東張西望,這地方有些荒僻,周圍沒有什麼大型建築,看上去是在郊區,因此空氣很好,顧嶽源突然停住腳步:“到了。”
我轉過頭,驚訝地睜大眼睛,眼前是一幢小別墅,就像我那一晚對顧嶽源形容的一樣,我童年和少年時心中理想的家,如同雜誌封底廣告裏那樣俗氣漂亮的小別墅,白牆紅頂小花園,顧嶽源牽著我走到大門前,掏出鑰匙,打開大門。
我驚訝地看著他:“你的房子?”
他微笑著沒有回答。
他領著我走進去:“可惜是冬天,沒有花,不過等到春天,就會在院子裏圍牆下種上花。”
從大門到房子之間鋪著青石小徑,我們走到房子前,顧嶽源打開房門。剛剛建好的房子,裏麵空無一物,今天陽光很好,滿屋子都是淡淡的金色,我們在金色的陽光與塵埃裏漫步,顧嶽源始終沒有鬆開我的手。
他的聲音也一直很溫柔,他問我:“如果你是這座房子的主人,你打算怎樣分配空間?”
從小時候到現在,我已經構想了無數遍,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一樓客廳廚房和孩子的遊戲房,二樓臥室和書房。”
他引導著我,循循善誘,問我每個房間的位置,每個房間的布局,每個房間的擺設,大到沙發的材質和顏色,小到桌子上的燭台……我們從一樓走到二樓,在憑空想象中構建了一個具體到極致的家。
二樓有一張床,或許是當初準備給趕夜工的裝修工人的,倒也幹淨,我和顧嶽源坐下來,顧嶽源說:“我真喜歡你剛才布置的那個家。”
他補充一句:“我們的家。”
我臉微微一紅,問他:“這是你的房子?”
他笑了,搖搖頭:“不是,我把所有的錢都投到了戲裏,現在哪有錢買房子,這是一個朋友的,剛建好,還沒住人。”
我氣餒:“原來是別人的。”
他伸手在我頭發上亂揉一把:“別泄氣,等我有錢了,我們建一座比這更大更好的房子,就按照你剛才說的那樣來布置。”
“所以。”他臉色嚴肅起來,“現在最重要的是,和我一起好好奮鬥,現在做我的好下屬,以後才能做我的賢內助。不要胡思亂想其他的。”
他用心良苦,我心如麋鹿,我伸手抱住他,輕輕靠在他身上。
冬天的陽光暖而甜,像一層金黃色的糖霜均勻地灑在人身上,我抱著顧嶽源,閉上眼睛,漸漸睡意昏沉。
我夢到了我未來的家。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暮春,天氣已經有些熱,院子裏的花都開好了,枝頭停著白色翅膀的蝴蝶,花叢邊一條小小的金毛正在以進入戰鬥的姿態屏息凝神盯住蝴蝶,隻等好時機一撲而上,好好教訓一把這個闖入者。一樓房子的大門打開著,門口的陽光裏睡著一條狗,一條很老很老的狗,已經老到皮毛鬆弛退卻光澤,它懶洋洋地趴在那裏,享受著生命裏最後少一刻是一刻的寧靜。屋子裏傳出來小孩子嬉鬧的聲音,客廳裏的白色沙發也舊了,蒙著一層時光積澱的黃,茶幾上放著一張報紙,上麵壓著一副老花鏡。
廚房的門關著,磨砂玻璃後可以看到隱約有人影在晃動,是兩個人,還是三個人?看不清,隻聞到有飯菜香氣飄出。
遊戲房的門也開著,一男一女兩個六七歲的小孩子正趴在地上玩玩具,他們專注得如臨大敵,我看著他們,覺得又可愛又可笑,但他們卻沒有發現我,隻是偶爾小聲交談,偶爾大聲吵架,最後他們為了一件玩具的歸屬打了起來,小孩子的尖利哭聲頓時充斥整個屋子,咚咚咚下樓的腳步聲響起來,大人的質問聲也響了起來,片刻後,一群人出現在了門口,一對老年夫婦,有男友女幾個年輕人……
他們都沒有看到我,那個看上去很眼熟的老頭子最先走進來,把兩個孩子一手一個撈起來:“怎麼又鬧起來了,不是說好了,哥哥要讓著妹妹。”
他從我的麵前經過,我終於認出他來,他是顧嶽源!
我轉過身,看著那個老婆子,她臉上已經滿是皺紋,但我還是認了出來,她就是我,衰老的我。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我看看手表,兩點多鍾,太陽正烈,曬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睛。
顧嶽源也睡著了,我們兩個人竟然就這樣在這張工人的床上睡著了,床有些短,顧嶽源不得不蜷起腿,我輕輕轉個身,麵對麵看著他的睡顏,夢裏他和我都已經垂垂老矣,而現實裏的他還年輕,皮膚光滑眉眼英俊,還要至少四十年才會變成我夢裏的老頭子。
曾經我是多麼怕老啊,十六歲的時候和女同學們聊起未來,那時候我們都覺得,十七歲是最好的年紀,一定要在十七歲談戀愛,二十歲結婚。而二十五歲是可怕的,二十五歲之後的人生就像闌尾,人隻需要精彩地活到二十四歲。
少年時期,以年少欺世界,無法想象肌肉鬆弛皮膚暗淡的未來歲月,怕醜怕老更甚於怕死。
但是如果我有叮當貓,如果我能回到過去,如果我能遇到年少的我,我會對她說,不要怕,耐心等,未來會有人讓你明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話很美,會有那麼一個人出現的。
我鄭重其事地在顧嶽源的額頭上輕輕一吻,夢裏夢到白頭,醒來時那人在身邊,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好?
4、
那天和顧嶽源回來後,我決意把蘇黎世拋到腦後,無論如何不再去想。
然而事情並不隨人願,在我掛掉了蘇瞳的六個電話,並且幹脆換了新號碼後,蘇瞳還是在我和浣浣約會時堵住了我。
那天是浣浣的生日,當時我們正在一家手工DIY烘焙店嚐試做一隻蛋糕,在浣浣做壞了兩個蛋糕胚後,蘇瞳突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我們背後,我一轉頭就看到了她,嚇得手一抖,好不容易做好的蛋糕胚就這樣掉到了地上。
浣浣心痛欲裂,揪著我的衣領子讓我賠她蛋糕坯,直到她發現我表情不對,轉過頭看到蘇瞳,她的臉色一變:“靠,我說怎麼蛋糕店一股子狐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