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張開全身毛細孔(1 / 3)

下馬威

說到盲人摸象,可以說我這30多年一直在摸,到現在還沒有摸全。以前的經曆使我感到非常慚愧,那時候,我是在兢兢業業地誤人子弟。

我剛當老師,第一次上課,現在想起來還感到臉紅。老教師對我說,上課首先要把學生降住。他們說某某老師就是因為第一次上課時太溫和了,所以現在班裏亂得上不成課。這種情形在學校最受恥笑了,那時候,老師們在一起議論誰的課上得好不好,第一個標準就是紀律。

他們教我具體辦法,第一不能笑,你一笑這個班就沒法管了;第二呢,要給學生一下馬威,最好能抓住一個搗蛋的,打上一通殺威棒,殺雞給猴看,讓學生知道你的厲害。這讓我想起下農場勞動時第一次套牛車,有個農民告訴我說,第一次套牛先得在牛的嘴上踢一腳。我問為什麼,他說:踢一腳牛就特乖,因為它知道你有多厲害了。我覺得很有道理,真的在牛嘴上踢了一腳。

當時,在那幫下鄉知青裏麵屬我年齡最小,人家分給我一頭很乖的小白花牛,嘴唇粉粉的。我想我練過舞蹈,踢到頭那麼高都沒問題,就抓住韁繩,一腳踢到牛嘴上。此後,我每天套車時都要先在牛的嘴上踢一腳。

再說我那次課,那是一堂地理課,為了講得有意思一點,比如講到長江,就說它小的時候名叫沱沱河,長了幾歲就變成金沙江了,然後,開始長大,結了婚,生了兒女,它的兒女是兩個湖,一個是洞庭湖,一個是鄱陽湖,一手牽著一個。反正,在我的感覺中,覺得課講得很棒,心裏很得意。

正講著,聽見下麵有笑聲,一回頭,看見一個男孩子在笑。當時,我以前受過的教育,對付牛的辦法,還有老教師傳授給我的經驗,立刻閃電一樣在我的腦海中呈現。我想起我上學的時候,有一次在課堂上睡著了,老師拿粉筆頭打我,不偏不歪正好打在我的頭上,打得那麼準,我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看見男孩笑的時候我手裏正好拿著黑板擦,於是想也沒想,咣的一下砸了過去……黑板擦一下砸到男孩的臉上,粉筆灰把他的半個臉全染白了。當時我心裏突然有了一種感覺,殺雞的感覺。我殺過一次雞,那是有一次我到同學家裏,正趕上人家殺雞,在場人都不敢殺,我充好漢,就拿起刀,把雞放在地上,閉著眼睛胡亂殺了一通,覺得殺死了,放開之後,那隻雞腦袋耷拉著,搖搖晃晃地直往前跑。我想我當時一定是臉色慘白,心裏那種感覺呀……就像是殺了一個人,特別恐懼。

我打了那個小男孩之後呢,全班靜悄悄的,當時我就有了當初殺雞的那種感覺。下課時,我想把那個孩子叫到辦公室裏安慰一下,但是拿出的態度正好相反。我狠狠地說:某某同學,你跟我來!然後背著手走出教室。

我在前麵走著,男孩跟在後麵。那時我剛畢業,二十一二歲。估計我是裝出一副老教授的樣子,十分的威嚴。走著走著,我忍不住回頭一看,看見男孩的胸前忽閃忽閃在動……我參加過長跑比賽,賽完之後,我的心就跳成這個樣子,心髒與衣服一起忽閃,就好像心髒要從衣服裏麵跳出來似的。我肯定男孩也是這種感覺,心裏不由得憐憫起來,就停下腳步。

我說:下次你還敢不敢了?本來是同情,話一出口卻變成這樣。男孩說:不敢了。

回去吧!我板著臉說。

有個男孩叫王勇

當了兩年老師後,我調到文化館,辦起了美術班,一分錢不收,好多孩子都來學畫。不管多大的孩子,我都像美院一樣,三腳架,畫板,站著,直線切割。我背著手,來來回回巡視,一點笑容也沒有,那個威嚴,自己感覺特別良好。所有的孩子都是直線切割,同一種造型,一律色彩素描。幾年教下來,也沒有發現有什麼問題,還覺得自己找到了美院教授的那種感覺。

再後來,我又回到學校教書,在興趣班裏還是同樣的方式。素描要求特別嚴,我今天要求學生把鼻子下麵那個麵必須立起來,要是立不起來,我就覺得這麼簡單的問題,我已經告訴你了,通過什麼樣的辦法能立起來,我給你做過示範了……每到這個時候,我就二話不說,上去嚓嚓把畫撕了,往地上一扔。

有一個男孩叫王勇,當時十六七歲,又硬朗又皮實,當我把他的畫撕了之後,他就出去了,過了會兒回來,我發現他的眼睛紅紅的。後來,有一年,那是王勇大學畢業之後,已經當老師了,有一次他對我說:李老師,那次你把我的畫撕了之後,整整一學期我聽不懂你說的話,光看見你嘴在動,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所以,現在要是哪個家長說他的孩子智力低下,聽不懂老師的課,我八成會往這方麵想。

我是李躍兒

但在當時,我一點兒沒有感覺出有什麼不對勁,當時感覺還很得意。舉個例子:我調到市群藝館之後,有一天從走廊裏過,看見教室門口展板上寫著這樣的話:

我是李躍兒!我今天沒有時間!明天沒有時間!!後天還是沒有時間!!!

這是某個學生的惡作劇。但是,要是沒有深刻的體驗,絕對寫不出這樣的話。雖然隻是一句話,但是把我那種厲害的勁兒全給表達出來了,傳神極了。

當時到了哪種地步?我給孩子規定了框框之後就說:你們誰認為自己畫好了,就到辦公室找我。所以,他們每次畫好就猜“錘頭、剪子、布”,誰輸了就到辦公室敲門。那幫孩子都高二、高三了,這些事是他們考上大學之後到我家聚會的時候說給我聽的。而且,他們說,每次進群藝館的大門,他們的頭發根就從頭皮上豎了起來,就這麼害怕。畫畫的時候,隻要我往誰旁邊一站,誰肯定就不會畫了。

有一次加課,他們對著牆臨摹,我發現其中一個孩子搖頭晃腦,一副自我感覺良好的樣子,心裏就不舒服。他剛從別的老師那兒轉來,不知道我的厲害。我走過去,站在他的身後,說: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畫得很好?

我看見他脖子後麵騰地紅了。我看不見他的臉,隻看見脖子,通紅通紅的。

隻要我發現哪個孩子畫得有問題,就一邊講,一邊連挖苦帶打擊,我想“廉潔”大概就是那種樣子。改起畫來就不要命,每天累得腰酸背疼。改畫都改出毛病……一改畫肚子咕咕直響。開始,我以為是天氣涼的緣故,到了夏天也是這樣,隻要一改畫肚子就響起來了,聲音特大,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因為與我的威嚴很不協調。

為了保證升學率,我逼著他們中午放學之後不能回家,直接到我這裏畫色彩,我也畫,跟他們一起泡方便麵吃,一個月下來,他們嘴唇裂了,我的嘴唇也裂了。

救命稻草

就在這個時候,我先生從中央美院學習回來。他看見加課的孩子從我家門口進來,說:天哪,你們怎麼連胳膊都不甩?腰都哈著?隻有腿在動?你看你們,一個個老得比你們李老師還要老!

我還在一旁添油加醋,說就是就是,這幫孩子不知怎麼搞的。我說這話的時候,好像這一切跟我沒有關係似的。

那天晚上,我先生說:李躍兒,這樣不對,學生不是這麼教的。我心裏很氣,問他怎麼教?他說:你教學生時就不能溫和一點嗎?再說,你要給孩子留有一定的個人探索的空間,要讓他們想辦法,不能把一切都規定好了。我說:根本來不及,讓他們探索黃花菜都涼了,根本行不通。我跟他吵,我說你又沒帶高考班,憑什麼這樣認為?這樣的爭論持續了差不多一年,直到一件事情點醒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