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未說完,擷英主人便說:“你這書可有書名了?就叫《醒世新編》可好麼?”軒主人笑說:“書名卻取得好,隻可惜世上人無一個肯醒。即有了此書,亦是不看;即看了此書,亦仍不醒。這便無法要得他。”擷英主人便說:“你不管他,你總去了。我想他是外國人,尚具此救世婆心,可知這人抱負不凡。你何不將這小說帶至上海,親見傅蘭雅先生,與他講論講論,結個文字緣何如?”又說:“你若要去,我與你同去。”軒主人道:“我亦多年想到上海走走。”
不意軒主人是夜便夢至上海,思欲見了蘭雅先生,將這小說就正就正。不料被一人拉至一個酒館內,見數人已坐在席上。軒主人看坐上並無一人認得,隻見席上一齊說道:“你這人好不達時務。我們知道你做了一部書,將些時文、鴉片、小腳的害處,故意捏造起幾個人來,荒唐敷衍,雜湊成文。我試問你,現在中國考舉人、考進士、考差使、考翰林,多少官員由此出將入相,豈不是由時文出身的?又試問鴉片一宗,自道光年間起,朝廷所得厘稅無萬萬萬萬數。方今日本造反,無故要我們賠兵費多少,官員籌兵餉尚屬不敷,借洋債又不能多。現在各省辦息借,你是中國人,曉得的,去年至今,各省紳民共現借出多少?譬如禁了鴉片,一則鴉片的厘稅不用說是要掉去了一大宗,一則現在餉項何從開支?軍食虧欠,勢必兵變,你這個人可謂不知緩急輕重之分。你這個書就是個害千人,害萬人,破家誤國的禍根。滿口胡柴,何不繳出來燒了!”又有一個人道:“如今官府尚不禁鴉片。你是何人,造這一部書,將吃鴉片的說得一錢不值?我便是吃鴉片的,必不容你將這書傳世,是比官府更大了。快把書搶來燒去,將字紙灰丟入黃浦江去。”
軒主人聽了,已是發狠,欲趕上去與這班人拚命。不料店門口跑進一班小腳妓女來,一個個妖狐鬼魅的一般,圍了軒主人罵道:“你這未曾開過眼界的!我們小腳與你何幹?你編造些小說書糟踏我們。據你說小腳不好,為何你們男人見我們小腳便要死去。又據你說女人腳放大了好種田,哪知種了一年的田,還不能抵我們小腳一夜的出息。你還未曾見過小腳麵呢,諒你這蛀書蟲無福消受。你說早早有心想到上海,今朝來了,哪知我們小腳多聚在上海。上海便是小腳的世界。若無小腳,上海便不成世界。快把這人手上拿的書搶了,丟在茅廁裏,還了我們世界。”說罷便一齊搶上來。這裏軒主人急了,將牙一咬,舉起一張椅子來,當頭打去。隻見這班人男男女女迎著便倒。軒主人看那班男人,說時文、鴉片禁不得的,皆一齊張著口,吐了臭水滿地。須臾又吐了數口黑煙,便把四馬路一帶電燈、煤氣燈皆已遮隔。那一班小腳的妓女皆直挺挺的伸著小腳。軒主人想欲再打,隻聽門外叫道:“不用打,我就是要你著書的人,你的書我已檢得了。”
忽聽打門聲甚急,原來擷英主人從外間醉歸,軒主人一驚而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