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你終究欠我一場,現世安穩(3 / 3)

她眼中總是有他看不懂的哀傷,即使是笑著,也透著抹難以言說的惆悵。早該發覺,她隻是虛意承歡,隻是不願意去相信,無法麵對自己付出了卻收不回的真心。――原來是為他,原來,是為他。

最後一絲天光透過窗棱照進來,金黃的雕龍王座閃著冰冷耀目的光。子兮怔怔地坐在這裏,碧綠的冰玉棋子散落在地上,燦燦如星子。

寂寂空庭,一生還這樣長,可是心中某個最柔軟的地方,卻已經死去了。

十四 亂世荼蘼(星期九)

文\/楊千紫

原以為是一泓清澈,走到結局才知是一朵開到荼蘼的,惡之花。

原來有些話,說或不說,結果都一樣那麼傷人。

我不怪你。

一.初見,驚豔

我十二歲入宮,一年又一年,至今未曾見過皇上的臉。甚至背影,都寥寥可數。很多時候我會獨自坐在後花園的望花亭裏看睡蓮,幻美絕麗的豔粉團團簇簇的綻放,我將額頭抵住手腕上的翡翠手鐲,喃喃的說,小俊哥哥,一直以來你所尋找的蓮池,是不是就在這裏。

我聽見夜風簌簌的在指間穿過,涼如水。

時間流走的影子拓在我的掌心,望不穿。

小俊哥哥,現在的你,是否已經成為扶桑最好的忍者。

這裏所有人都叫我海棠。東宮的侍女都是用這種花花草草做名字的。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名字是德川蘅葉。很多很多年以前,小俊哥哥曾經輕輕地握著我的手說,蘅葉蘅葉,你知道這片海的對岸是什麼地方麼?

是另一片海。我說。

小俊哥哥正色的搖頭,說,師傅說那裏是一片遼闊寬廣的土地,叫大明。等我成了扶桑最好的忍者,便可以成為那裏的王。

我側過頭,呆呆的望著他的臉。庭院裏的海棠濃烈的綻放,在他頭頂隨風輕擺,花瓣如雪般飄搖而下。亂花迷眼。

其實你是想去那裏找蓮池,對麼?我說。

他沒有回答,拾起地上的海棠花瓣,英俊的臉上盛開燦爛的笑容。

我從來沒有見過柳生蓮池,隻是曾聽凡俊頻繁的提起。他喜歡反複對我訴說她與他七歲相識,十二歲分離之間那五年刻骨銘心的過往。他說那是他整個青春之中,最清澈的年華。

柳生蓮池是我們的師傅柳生原的女兒,三年前被師傅秘密送往大明。三年後,我來到柳生門,取代她成了柳生門唯一的女徒。唯一取代不了的,是她在凡俊哥哥心中至高無二的位置。

相遇太晚,相思奈何。我的心意,小俊哥哥從來都知道。隻是假裝,視而不見。

收起思緒,我起身回房。四起的風溫柔的摩挲門口兩株海棠,花瓣簌簌,飛花若雪,一如多年前的那個夜晚。隻是樹下,少了心上的人。

“空山招得海棠魂。你,叫海棠?”身後忽然傳來男子的聲音。寒涼的夜,更顯得這聲音渾厚寧和。

我回頭,白亮的月光掩不住龍袍尊貴的顏色,無邊夜色裏,高貴而純正的金黃熠熠生輝。

我轉身,上前,說,“你怎麼會到這裏來?”

他沉默。我以為龍顏盛怒。誰知,他隻是揚了揚嘴角,說,“書房裏太過沉悶,本想去花園賞花,卻被蓮池旁邊的女子吸引,一路跟到這裏。我聽說東宮的侍女都會在門前種上代表自己名字的花木,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的名字,是不是叫海棠。”

“後宮這麼多的女子,名字,你又能記住幾個。”我邊說邊向前走,輕拈羅裙俯身跪下。

他一把扶住我,說,“不必多禮。你不像其他人那樣怕我,給我種被平等對待的快樂。”他歎氣,又說,“不知為何,整個王宮裏,隻有你這裏能給我一種舒心自在的感覺。”

風又起,海棠花瓣如雪片紛飛。眼前這個男人有與小俊哥哥一樣的輪廓,棱角分明,黑色的發凜冽地飄揚在風裏。

我嘴角隱約的笑意,不想讓他看到。

二.情生,煩亂

我成了皇帝的妃。其實這對我來說並不難,我所缺少的,一直隻是一個機會。投其所好察言觀色的本領是我自小就練好的,隻需一個眼神,我便知道他想要什麼。他愛我率真無畏,惜我才情伶俐,我便任性到底,偌大的皇宮,隻有我,膽敢與他平起平坐。

我從來都隻叫他皇上。盡管他曾不隻一次的讓我直呼他的名字。沒有告訴他,我隻會叫我愛的人的名字,因為其他所有的人對我來說都隻是一個身份,亦或一個職位。小俊哥哥,這,是我唯一能為你保留的了。成為妃子的代價,是那一夜的風月無邊。然,我心裏想著另外的人,淚眼朦朧。皇上溫柔的為我揩去眼淚,說,海棠,這一生,我定不負你。他甚至為我大興土木,在禦花園建了一座海棠閣,前前後後種滿了海棠,一經塌入,便仿佛置身花海,清香彌漫。

我由身份低微的宮女一躍成為皇帝的寵妃,四麵八方洶湧而來的嫉恨,我不在乎,卻裝做在乎,三言兩語的旁敲側擊,便可讓皇上為我出頭。漸漸的,沒人再敢對我不敬。皇後,母儀天下,認了我做妹妹,大家成了自己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省去了爭奪追逐的過程。整個後宮,隻有麗妃未曾與我來往。

看來師傅說的沒錯,我天生就是用來蠱惑男人的,雖然沒有絕色的容貌,卻是請麗可人,清醇如酒,芳香四溢。可是為何,卻偏偏蠱惑不了我愛的那個人。

貴為榮妃之後,我曾經設法派人送信到扶桑,避開師傅的眼線。師傅怕我身份敗露,讓我斷絕與扶桑所有的來往。可是那一封封凝結著相思的書信,每每有去無回。小俊哥哥,也許我對你來說,始終僅是一個同路的女子,目標一致,卻無法攜手前行。

那一夜,鎮南將軍北歸,王設盛宴嘉賞,後宮所有女眷都盛裝向往。我終於見到了麗妃,那個在我之前最受皇上寵愛的女子,理應最嫉恨我的人,卻遲遲未來與我相見。她穿著淡綠紗衣,纖眉如黛,眼波如水,果然是豔絕後宮的絕色女子。見到我,微微頷首,舉手投足間溢滿了高高在上的驕傲。微微揚著下巴打量我,目光落到我腕上的時候,眼神瞬間凝結。

她細微的表情,逃不過我的眼。

她的右腕上,戴著一隻與我一模一樣的翡翠手鐲。

我朝她禮貌的笑,轉身回到皇上身邊。右手習慣性的摩挲那枚翡翠手鐲。為何這隻手鐲竟會讓她心驚。為何她會有與我一模一樣的鐲子。這是一年之前分別的時候小俊哥哥送給我的禮物。

心中糾結著隱隱的不安,伴隨往事紛至遝來。我揚手,一杯接著一杯,酒暖不了心,指尖依舊冰涼。王接過我手中的酒杯,說,海棠,這樣喝酒,你會傷身。

我說,可是,不這樣喝酒,我會傷心。

我靠在他懷裏,醉眼朦朧。這個男子掌心的溫度透過穿透層層輕紗浸入我的身體,看我的眼神,竟然滿是關切。

皇上,你真的愛我麼。像我愛凡俊那樣愛麼。

三.暗殺,奪愛

那一夜,我留宿在皇帝的寢宮。清晨卻傳來海棠閣的死訊,每夜替我掌燈的侍女芙蓉被人用鏢穿透了喉嚨。

她死的時候正是深夜,燈還沒有點燃。她調皮,趁我不在,偷穿了我的金絲鏤紗衣。

黑暗中,芙蓉與我的背影很像。

有人要殺我。死的本不應該是芙蓉。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本能的想向皇上尋求庇護。不知從何時起,我竟然已經開始依賴那個男人,那個我一心一意想要欺騙的男人。可在我看到那枚鏢的時候,我收起了這個念頭。

那隻鏢上刻著柳生門的印記。我仔細的收起那枚鏢。柳生門來到大明的秘密,不可以給人知道。

我想起麗妃看到我的翡翠鐲時驚訝的眼神,以及她腕上的那隻一模一樣的鐲。如果她認識這隻手鐲,如果她認識小俊哥哥,那麼我們所要爭奪的,也許就不僅僅是皇上了。

入夜。下弦月,彎如鉤。

我獨自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望月,靜靜的等待。身後驟然響起簌簌的風聲。我飛快的站起,揮劍,風聲瑟瑟,刀光劍影。

黑衣人輕描淡寫的擋開我的劍,似是無心與我糾纏,退後一步,揚手摘掉了自己麵上的黑紗。

我手一軟,長劍落地,聲音清脆。沒有防備的流了淚,聲音中夾雜著細碎的驚喜與痛楚,小俊哥哥,怎麼是你。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來,雙手扳住我的肩,說,蘅葉,我很想你。

我撲到他懷裏,手臂緊緊環住他,怕他消失一般。這個重逢的夢境,曾經反複回旋在孤單的午夜,已經不再奢望它會成真。可是他竟然真的出現在我麵前了,所有的理智,潰不成軍。

他輕輕推開我,說,“蘅葉,你要保護好自己,有人要殺你。”

他轉身,卻被我自後抱住,說,“小俊哥哥你不要走。我很想念你你知道麼。我們不要再分開了好不好。”

他溫熱的手掌覆住我冰涼的手指,說,“蘅葉,我已經找到了蓮池。”

我的手自他懷中滑落,說,“小俊哥哥,可是我對你愛,並不會比她少。”

他蹙著眉,看著我的眼睛,目光淩亂而閃躲。

我歎氣,說,小俊哥哥你告訴我,柳生蓮池就是麗妃,對不對。要殺我的人也是她,對不對。

他搖頭。良久,說出一個名字。然後沉默的後退,縱身一躍,倏的消失在無邊的夜色裏。我來不及再問什麼,隻是覺得心中無邊無際的空曠。

他說的名字是柳生原。

他說要殺我的人是師傅。

可是我已經按照師傅的命令來到大明,接近皇上。為什麼他還要殺我。

小俊哥哥也已經找到了蓮池。

那麼,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可以讓我依靠的人。

四.時有,女子

那一夜的寒涼使我一病不起。滿麵蒼白的倦容,色衰而愛弛,自知將會失寵與皇上。我累了,我不願意再與誰爭奪,生存的意義,愈見模糊。我讓侍女為了摘來一束一束的海棠花,想象著凋零衰敗後的自己。

沒有想到的是,皇上竟仍會每日都來看望我。上朝之後,他不去書房,而是先來我這裏。我整天昏昏沉沉,時常在朦朧中聽到他一遍一遍的對我說,海棠,我是真的愛你。隻要你好起來,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然後我聽見小俊哥哥重重的歎息,手腕上的翡翠手鐲錚錚做響。

暮春的清晨,我的病忽然好了許多,剛想起身下床,下人忽然通報說麗妃來了。她走過來坐在我的床沿,低下孤高的眉眼,說,蘅葉,你我都是平凡女子,男人的戰爭,我們本來不該介入。

我看著她的眼睛,沒有說話。

她又說,父親送我到大明,本是想讓我迷惑皇上,以助他奪取江山。可是,沒想到的是,被迷惑的人是我。

我真的愛上他了。

蘅葉,你可不可以把他還給我?

我苦笑。說,蓮池,那你,又可不可以,把小俊哥哥還給我?

她怔住。不經意間,我們手腕上的鐲子碰撞在一起,清音清脆。

兩個女子,戴著一模一樣的鐲子,相對無語。

此時,侍衛通傳,皇上駕到。

蓮池揚了揚嘴角,幽幽的說,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皇上了。原來在你這兒,可以如此輕易地見到他。

我忽然對她心生幾分糾纏微妙的情感。

兩個女子,彼此羨慕,同病相憐。

四.迷惑,寒涼

昨夜,蓮池走時忽然對我說,我已經許久沒有父親的消息。他最疼的徒弟就是你和凡俊,我已經讓他失望,請你替我照顧他。

我望著蓮池的背影,忽然覺得心中的疑惑霧一樣的洶湧而至,莫名的心生糾結,卻又說不出是為什麼。

第二日,正午,豔陽高照。

蓮池死在自己的宮殿裏,一刀斃命。

我迷惑。如果要殺我的人是柳生原,那殺害蓮池的人又是誰呢。虎毒不食子。

我拿起那天芙蓉中的鏢細細查看,忽然心痛成海。

五.真相,浮生

陰霾的濃夜,月隱深山。

風吹海棠落,暗香偷渡。

四起的風,席卷空曠的皇宮。我站在窗前,看滿樹的花瓣以一種等待的姿態紛飛而下。回頭,說,小俊哥哥,你來了。

他走過來撫摩我的頭發,眼神如海水般波瀾。說,蘅葉,你要幫我。

“幫你什麼?”我問。手指覆上他的手背,依舊冰涼。

“幫我拿到皇帝的玉璽。我一定要成為這裏的王,不是為了師傅,不是為了蓮池,是為你。”小俊哥哥英俊的臉上依舊麵無表情,聲音波瀾不驚,握著我的手,卻越攥越緊。

我冷笑。“那天,來殺我卻誤殺了芙蓉的人,是你吧。”我問,眼淚,不知何時,無聲的下墜。

小俊哥哥一怔,握了我的肩膀,說,“蘅葉,你為什麼會這樣想。我怎麼會要殺你?”

我揚唇,笑容淒然,說,“你為什麼要殺我,那隻有你自己知道了。記得那枚鏢麼,上麵不止刻著柳生門的印記,還有我當年親手刻下的蘅葉二字。你從來沒有細細查看,你袖子裏那四十九枚鏢,每個都有我的名字。我當時刻了一個晚上,隻希望能讓你把我的名字留在身邊。”

小俊哥哥定定的看著我,忽然移開了視線,臉上的表情陌生得讓我恐懼。他的臂飛快的環住我的頸,袖中的短劍抵在我的喉嚨。

順著他的目光,我看見了皇上。

小俊哥哥口中的熱氣嗬在我的耳邊,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會在這種情況下如此接近。他說,“皇兄,你還記得我麼。是啊,你怎麼會記得我呢。我四歲那年,我失寵的母親為了躲避你母親的迫害,帶我逃出宮去,從此流落人間。這個王位是應該是我的,你還給我。”

皇上歎氣,說,既然你是衝我來的,你放了海棠。

小俊哥哥銜住我的耳環,鬢角廝磨,說,看來你真的很愛她。好,你頒聖旨傳位給我,我便放她。

空氣刹時凝固。詭異的沉默。

我忽然開口,說,小俊哥哥,蓮池,是你殺的麼?

“是。”

他的回答沒有一絲遲疑。的確,事已至此,他沒有必要再瞞我什麼。“那天我要殺你,本來是為了蓮池。她無意間說起,若不是你的妨礙,她早已經得手。她說她希望你不存在。

她不喜歡的人,我理應替她除掉。可是你命大,我殺錯了人。”

我回頭,凡俊臉上綻放的笑容,好象盛開的罌粟花。

開到荼靡,罪惡深重。

“那你又為什麼要殺死蓮池?”

“因為我愛她。可是那天我發現她愛上了這個皇帝。她不愛我,就得死。何況她的父親,我們的師傅柳生原,在扶桑的時候就已經被我殺死。留著一個變了心的女人,隻會徒曾後患。”小俊哥哥的臉上像凝了一層霜,絲絲散發著肅殺冷峻的味道。

我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眼前的這個人。他如此陌生,如此決絕,怎麼會是我心上那個溫暖善良的小俊哥哥。心中有座城轟然崩塌。我不顧一切委曲求全地愛著的人,竟是一朵盛開的惡之花。

然,絕望的是,我,竟,依然愛他。

我伸手抱他,我想告訴他我可以忘記過去,回頭吧,不如我們離開,去遙遠的地方,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是他不認得我的擁抱。他的眼神一瞬間的驚慌,他竟以為我要反抗。一劍突兀的刺過來,淩厲如風。

我茫然的望著他,聽見四起的風掠過空曠的皇宮,寂寞的嗚咽。

胸口的血汩汩洶湧,如大片盛開的薔薇。

我看見過去的時光一幕幕重現。所有的往事,都在這片殷紅的海裏,蒸騰,飄散。

我閉上眼,終於可以似一株凋謝的海棠般安靜的沉睡。

世間的紛紛擾擾漸行漸遠。

冉冉浮生,愛恨情仇,終於再與我毫無瓜葛。

六.

這一生,愛錯了人.

可是我,沒有後悔.

十五、煙水兩茫茫

文\/楊千紫

那年江南,春衫薄袖,豆蔻年華。凡塵少年,情起總不知為何。

你不知我金枝玉葉,我不知你貴隱龍藏。

可又怎知,回到那麵金壁琉璃牆,從此便是煙水兩茫茫。

原來不是隻有生離死別,陰謀算計,才算是悲涼。

一.{大娘一愣,隨即像是看穿了我,冷笑道,“星辰真是越來越乖巧,曉得以退為進,真是得了你娘的真傳。”}

昨夜起風,窗外桃花嗚嗚咽咽落了一地。

我在房裏秉燭夜讀,倦倦起身,外頭已是日上三竿。趕忙把那本《牡丹亭》藏到枕頭裏。要是被大娘看到了,少不得又借引子在爹麵前詆毀我。

算算時間爹正該下朝回家,草草洗漱過了打算去請安,推了門剛往外走,隻見母親迎麵走來,一把將我拉到身邊,壓低了聲音道,“你爹今兒在朝中又受了上官將軍的排擠,火氣正大呢,你大娘在一旁勸著。呆會你去了,可得事事小心。”

我不由蹙眉,在母親麵前也毫不避諱,道,“他們兩派在朝中鬥來鬥去,又關我什麼事了?以前大娘仗著是太子的表姨,頭都快仰到天上去。現在三皇子後來居上,我不過是與芸香公主交好,倒看我不順眼了。”

如今皇帝老邁,奪嫡之爭愈加明顯。父親身為丞相,站在太子這邊已不是一年兩年,可這太子除了是長子嫡孫,才華並無太多可取之處。三皇子年輕才俊,後起之秀,這兩年風頭越來越勁,皇上似是起了費長立幼之念。

上官將軍與爹爹共為朝中兩大支柱,兩人鬥了許多年。上官家支持三皇子,如今占了上風,爹爹又怎能不氣?芸香公主是三皇子的同父同母的親妹妹,深得皇上喜愛,更是不折不扣地站在三皇子那邊。去年春遊,我與她一見如故,可惜我與公主交好,原本是件好事,如今卻成了不是。

母親握了握我的手,聲音中淡淡淒涼,“辰兒,娘知道你心高氣傲,是娘沒能給你個好身份。你長大了,才華樣貌越來越出挑,你爹才肯多看我們母女一眼。如今在阮氏眾多子女中,你已經鋒芒太露。要是惹怒了你大娘,讓你爹遷怒於你就糟了。”

我看著娘美麗眉宇間的一抹哀愁,心中不忍,道,“娘你放心。辰兒長大了,知道該怎麼做。我不會去招惹大娘,但也斷不會再讓她來欺負您。”

說著,我折回房間,打開描金彩繪的梳妝盒,細細上了個梅花妝,這才娉娉婷婷往正堂裏走去。娘總說不要太過鋒芒,可是阮家有這麼多的子女,若不鋒芒畢露,又怎能吸引來爹的目光?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暗自立誓,總有一日,我要讓娘在府裏揚眉吐氣,不再忍氣吞聲,任人欺淩。

我捧著一盞菊花茶走到前堂,道,“春天氣躁,爹喝口茶降降火,可別氣壞了身子。”

爹本是一臉怒容,見到我,麵色稍緩,淡淡應了一聲,接過去抿了一口。

大娘瞥我一眼,視我為無物,繼續道,“太子想搶下平亂的差事,為的不也是在皇上麵前一顯才華?你反倒把這差使給了上官飛鴻,一頭得罪著太子,上官將軍也不會承你的情,兩頭不是人呢。”“砰”地一聲,爹把茶盞重重撩在桌上,怒道,“太子有幾斤幾兩重,你還不知道?我要不舉薦上官飛鴻,平草寇的差事定會落到三皇子頭上。到時候更是難堪!若不是因為你姐姐,我會輔佐那無用的太子這麼多年?”說著狠哼一聲,道,“他有三皇子一半聰明,皇上也不會想廢了他。”

這幾句本是大不敬的話,爹的聲音又極冷,大娘不由訕訕地噤了聲。心中火氣正無處施展,目光落到我身上,道,“星辰,不是大娘說你,你明知道阮家與太子的關係,還要與芸香公主走得那麼近?讓太子殿下誤會就不好了。”

我剛欲反駁,卻又收了口,垂首看了爹一眼,聲音楚楚可憐,道,“是,大娘,星辰知錯了。”

大娘一愣,隨即像是看穿了我,冷笑道,“星辰真是越來越乖巧,曉得以退為進,真是得了你娘的真傳!”

爹不悅地瞥了大娘一眼,拍拍我的手道,“星辰,不必在意那些閑言閑語,要是真與芸香公主投緣,走得近了也無妨。”說著,爹輕歎一聲,道,“說不定,日後要真是三皇子得勢,我們阮家還要靠你呢。”

大娘聞言,眼中怒火更甚,卻又不敢發作,狠狠瞪我一眼,鬱鬱別過頭去。

我笑著跟爹應了。禮貌地跟爹和大娘請辭,便往宮裏去了。

二.{日落西沉。聽了芸香的計策,我懷著惴惴又興奮的心情走出芸香殿,驀地抬頭,忽見一個劍眉星目的男子正依著欄杆看我,一襲藕荷色錦衣,銀冠在夕陽之下閃爍金輝。}

芸香公主甚得皇上寵愛,所以這芸香殿做工精細,花園裏有曲水流觴,亭台樓榭。她與我同坐在亭子裏用糕點,遠處是一汪碧綠的池水,有零星水鳥,俯起陣陣漣漪。

我把今早的事與她說了,芸香掩麵笑道,“你啊,生得弱柳扶風,一派嬌貴美佳人的模樣,心卻又那麼深,不到後宮去試試身手,真是埋沒了你。”

我心中微酸,可是知道芸香素來口沒遮攔,隻是玩笑,也不以為忤。

其實哪個女兒家不希望名正言順,生來便得父母恩寵?又有誰希望,在家裏整日勾心鬥角,靠賣弄心機來交換父親的庇護?

芸香從小便有得寵的母親和能幹的哥哥,她不會明白我的痛苦。

我有短暫的沉默,芸香並未察覺,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道,“對了,你可得當心了,我聽說啊,太子這幾天就要去你家跟你提親呢。”

我一愣,隻覺匪夷所思,說,“怎麼可能?我從未見過太子,他也不曾見過我。大娘一向看我不順眼,又怎會讓他跟我聯姻?”

芸香歎口氣,晃晃我的手,說,“都怪我不好。上次你幫我畫得那幅牡丹圖,我在三哥生辰時候借花獻佛,轉贈給了他。三哥對那畫讚不絕口,說牡丹雖美,但總是不免流俗。可你卻能把它真國色的莊嚴尊貴畫了出來,真是難得。說想找機會見見你呢。”

我心下明白幾分,隻是歎氣。

芸香繼續道,“哪知,這話不知怎麼就傳到了太子耳朵裏。你也知道,在朝中,三哥和太子鬥得正厲害。三哥想要的,太子總要搶先奪了去。你們阮家又一向站在太子這邊,他怎能不先搶了你,借這個機會去氣一氣三哥呢。”

我沉吟片刻,道,“今日在府裏無意間聽見下人說,明兒太子要過來,說不定就是為了這件事。芸香,你這回可害了我。”

芸香見我一臉愁容,調笑道,“太子啊,其實長的也不錯,隻是不如我三哥聰明。不然你就勉強嫁了他吧,說不定日後還能當個國母什麼的。”

我瞥她一眼,嗔道,“你就說風涼話吧。誰不知道皇上給你許配給了上官家的‘飛將軍’上官飛鴻?十四歲就領兵平定突厥之亂,聽說還是個美男子,文韜武略,樣樣不輸旁人的。你啊,都不知在夜裏笑醒了多少次,如今卻來看我的笑話。”

芸香臉一紅,求饒道,“好啦,你別再取笑我了。其實我都為你想好對策了,東西已派人準備妥當,咱們今晚就啟程。”

日落西沉。聽了芸香的計策,我懷著惴惴又興奮的心情走出芸香殿,驀地抬頭,忽見一個劍眉星目的男子正依著欄杆看我,一襲藕荷色錦衣,銀冠在夕陽之下閃爍金輝。

他端詳我片刻,溫和問道,“你是什麼人?叫什麼名字?”

我想了想,答道,“勞煩尊駕去問芸香公主。我趕著出宮,誤了時辰,可就回不去了。”

說罷,低著頭在他麵前走過。上了轎子,隻是一笑置之,滿心想著與芸香的明日之約。

三.{ 伯牙為鍾子期摔琴祭知音。今日我與你無約而遇,整整三次。}

正午陽光晃眼,集市上熙熙攘攘,我騎馬招搖過市,隻覺長年呆在深閨裏,外麵的世界這麼熱鬧新奇。眼角忽然瞥見路邊小攤上放著一把緋色短劍,熠熠生輝。我不由勒馬走過去,將那短劍拿在手裏把玩。

身後卻有一個聲音,溫和卻篤定,說,“這把劍我要了。”那人說著,將一錠銀子放在案上,小販不由眼睛一亮。

我不悅,回過頭去,隻見一個青衫男子站在那裏,身後跟著無數隨從。他有一張秀氣到極致的臉,甚至有些孱弱,眉心深處卻藏著一抹與這氣質不符的淩厲。

我見他一副貴氣書生的模樣,蹙眉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明明是我先看中這把劍,公子這樣硬搶,可不是君子所為吧。”

他的目光這才落到我身上。淡淡揚手示意手下不要開口,仔細端詳我片刻,麵上浮起一抹漣漪樣的笑容,道,“名劍陪美人。姑娘若是喜歡,便拿去好了。”

我一愣。此刻我分明穿著男子的衣裳,又刻意加粗了聲音,他怎知我是女子?

正在我詫異之時,他卻轉身離去,身後隨從麵露詫異之色,紛紛瞪大眼睛看我幾眼,便也跟在他身後走了。

又到黃昏,今夜是婉鎮一年一度的煙花節,熱鬧非凡。我走在人群裏,看著良辰美景,心中卻有些失落。芸香沒有來,我在大南門等了她許久,莫不是出了什麼事?

回想起昨夜,我換上男裝,在鏡中前後自照,隻覺白衣勝雪,平添了幾分飄逸之氣。母親推門進來,見我這樣,倏忽一愣,隨即笑道,“辰兒若是生為男子,不知多少姑娘要為你打破頭了。”

我臉微紅,拉母親進屋,細細把太子的事講了,安慰母親說,芸香公主約我去婉鎮看煙花,過幾天就回來。到時候隻說是她硬拉我去的,父親也不會責怪我。且逃過眼前這一劫就好了。

婉鎮一年一度的煙花節,其實我也早就向往,如今能與芸香同去,就當是了卻一樁心願吧。

母親卻說,宮中術士有人說,芸香今年命犯紅鸞煞,是要有情劫的。你可別帶她亂走,倒害了人家。

我卻哪裏肯聽,安慰了母親幾句,便連夜出了阮府。

此刻不由輕歎一聲,如果真像母親說的那樣,那麼芸香不來,或許也是件好事吧。

寂寂星空,遠處忽然騰起一簇煙花,在半空耀眼綻開,又如星雨一般紛紛落下。我被這種美所驚呆,不由看得愣住。忽有一個小女孩挽著一籃子竹筒走到我身邊,遞一個到我手裏,脆生生道,“客官,這是婉鎮特有的‘煙花姻緣’。煙花姻緣,一生情定,待會鑼聲一響,您就可以打開這竹筒,跟你手中煙花圖案一樣的那個人,就是您的好姻緣了。”

我愣了一會兒,趕忙掏出一錠銀子放在小女孩籃子裏,把玩這手裏的竹筒,心中有莫名的異樣。

煙花姻緣。那一刻,我忽然想起《牡丹亭》中的唱詞——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我的良人會是誰?我又是否可與他生死相戀?

轉眼,半空騰起數道亮光,我跟著眾人拉開竹筒,隻見同一時刻,半空中綻開兩朵一模一樣地牡丹花,瑰麗無雙,霎時點亮了半個夜空。

我順著另一朵牡丹的光輝,去看那個握著竹筒的人。

他也正望向我,一雙秀目映著漫天流火,無端的生出一抹灼熱來。一襲青色長衫,遠遠望去清逸似梅。

正是上午將寶劍相贈的那個男子。

他怔怔地看了我許久,我隔著人山人海回望著他,直到兩頰漸漸泛起紅暈。他卻先錯開了目光,轉身帶著諸多隨從離去。

我心中莫名劃過灼痛的失望,將用過的竹筒裝在背囊裏,鬱鬱地往客棧走去。

子夜客棧是京城皇室在這裏興建的,地點十分僻靜,極少有人知道,是以盡管此時是一年一度的煙花節,人也不是很多。午夜歸來,客棧裏一片靜謐,我經過樓下的小亭,忽聞一曲清音動人心魄。本是春末夏初的好時節,那琴聲裏卻恍惚有連綿不覺的秋意蕭索,又隱約透著壯誌淩雲,隻得放棄兒女情長的酸澀情懷。

我隔著滿園綠樹繁花,不由倚著牆壁聽得癡了。禁不住輕輕吟道,“秋風入窗裏,羅賬起飄揚,仰頭看明月,寄情千裏光。”

這是《子夜四季歌》中的秋曲,最能體現彈琴者此刻的心境。

——寄情千裏光。念到此句,我想起方才煙花絢爛的光焰,不由一怔。

琴聲卻戛然而止。

良久,花牆那端忽然響起一個頗為熟悉的男聲,道,“伯牙為鍾子期摔琴祭知音。今日我與你無約而遇,整整三次。”說著他撥開重重柳葉花藤,無比接近地站到我麵前,一雙秀目瞬也不瞬地看著我,道,“世人總說,事不過三,知音難覓。我是不是不該再放開你?”他忽然攬我入懷,身上有寡淡高貴的熏香。

我軟軟靠在他懷裏,好像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恍惚若夢。其實我也不明白,為何隻是一眼,我的目光,就不願,也不能再放開他。我記得他在煙花綻放下,那雙望穿一切的漆黑雙眸,那麼深,深得輕易就讓我淪陷。

煙花姻緣,一生情定。

四.{愛是滄海遺珠,拾到者三生有幸,哪有不珍惜的道理?這樣的話說出來容易,可是世上又有多少人,會為一個愛字拋卻身家性命,骨肉親情?}

那年江南,春衫薄袖,豆蔻年華。凡塵少年,情起總不知為何。

你不知我金枝玉葉,我不知你貴隱龍藏。

日後無數次想起,隻覺命運的捉弄,總是無處可逃。

他帶我遊遍江南,乘舟渡過萬重山。中間是奔流不息的洶湧黃河,兩岸青山若隱若現,他撐著漿,盈盈立於船頭,一襲月白色長衫,清逸似梅。我坐在船頭,看一眼秀麗山河,再看一眼他,隻覺世間美好,莫過於此。

我站到他身邊,倚著他,頑皮問道,“你隻說你叫你飛鴻,又不說別的,莫不是有什麼見不得光的來曆吧?”說著,作勢上下打量他一番,道,“看你的樣子嘛,像個書生。……可是書生又不會這麼有錢。所以,你是商人來的吧?”

我朝他眨眨眼睛,一副自作聰明的模樣。惟有在他麵前,我才會卸下所有機心,隻做單純快樂的小女子。

他輕點一下我鼻尖,伸手攬我入懷,輕歎一聲,道,“將軍白發征夫淚。我是行伍出身,你沒想到吧?”

我是真的沒想到,不由一愣,睜大了眼睛抬頭看他。

飛鴻的目光變得幽遠起來,他說,“星辰,你無法想象戰爭的慘烈。風餐露宿,長途跋涉,前麵的人倒了,後麵的人會踏著他們的屍體走過去。鮮血染紅了泥土,每一寸,都可能掩埋著同伴的骸骨。下一場戰役,不管是將軍還是兵士,都可能死去。……古來征戰幾時還?我以為我這樣的人,此生最不該碰的,就是感情。”

他忽然低下頭來看我,目光裏凝滿濃濃愛意,“那日你女扮男裝,一襲颯爽白衣。自我第一眼見你,便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可是我身上早有婚約,又注定要在沙場上出生入死,我沒有把握能承擔你的一生。”

飛鴻俯身吻向我的唇,他掌心的灼熱讓我心慌,他的聲音裏帶著迷醉,他在我耳邊說,“星辰,可是當我第三次遇見你,我就知道,這一生,我逃不掉了。我願為你解除婚約,即使全世界都說我薄情寡恩,也無所謂。

我不由感動,心想,看他的衣著談吐,必是世家子弟,定是跟哪個大家閨秀訂了婚,怕我一個鄉野女子入不得門。於是安慰他道,“飛鴻,你放心,我雖然是妾室所生,可也總算是丞相之女,回去好好跟你家人說說,未必就不讓我過門。”

飛鴻一愣,似是難以置信,挑眉問,“你說什麼?你是阮丞相之女,阮星辰?”

我嫣然一笑,隻道他是驚喜,說,“你又沒問過我,可不怪我沒告訴你呢。怎麼,你覺得我很像鄉野女子,小家碧玉麼?”

他的目光凝滯片刻,隨即鬆懈下來,雙手將我攬得更緊,仿佛怕我會憑空消失掉。

與他在一起的時光總是飛快。轉眼我已離開京城半月有餘,芸香公主並沒有來,沒了她做擋箭牌,恐怕爹爹回去會責罰我呢。那夜我們住在江南最繁華的客棧裏,樓下便是西湖,兩岸垂柳如綠簾。我挽著他的手臂說,“飛鴻,陪我回家。你跟我爹去提親,即使做不得正室,能給你當個侍妾,我也甘願。”

他眼中有感動,隨即是短暫的惶恐,他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說,“星辰,不要走。我們永遠也不要回京城。”

我一愣,還來不及說什麼,他灼熱的吻已經覆上我的唇。陣陣迷亂中,我的衣衫緩緩落地,白皙肌膚是有寸寸紅痕,那是他的印記。

那一夜,紅羅帳暖,我猶記得他在我耳邊說,愛是滄海遺珠,拾到者三生有幸。可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會為一個愛字拋卻身家性命,骨肉親情?

可是,我會。

為了你,我會。

五.{原來芸香命中紅鸞煞,說的竟是我。是我親手奪走了我最好朋友的幸福,並且自己注定也不得善終。}

飛鴻一直不肯說,他來江南到底為何。直到那夜,客棧樓下忽然殺聲震天,我透過窗子往下去,隻見無數山賊模樣的人站在樓下,一時殺聲震天,火把將天空映得亮如白晝,飛鴻將短劍塞進我手裏,跟幾個親信說,“送她出城。若有半點閃失,軍法處置!”

我驚住,道,“飛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群草寇滋擾江南已久,我扮作富商招搖過市,為的就是引他們出手。哪知他們竟提前行動,差點連累了你。”飛鴻說著,打開書櫥後麵的密道,推我進去,說,“三日之後,西子湖畔,我在那裏等你。”

如此驚險的場景是我從來未曾經曆過的,我拉著他的袖子不肯鬆手,可是看著窗外的衝天火光,怕連累了他,咬牙轉身走向密道。

他卻一把拉住我,目光裏有濃濃的不舍,“星辰,我會一直等你。直到你來了為止。”

輾轉逃出杭州城,我與飛鴻的親信已經失散。天明時分,我終於在大路上尋到一家驛站,坐在那裏喝一碗解暑茶,卻聽旁邊座上紛紛議論著,老皇帝駕崩,臨終下詔將皇位傳給了三皇子。如今京城盡在三皇子掌控之中,太子已被軟禁,所有過去支持太子的人無不人心惶惶。

我一愣,手中的茶盞差點摔在地上。

爹爹一向輔佐太子,大娘又是太子生母的胞妹,如今三皇子得勢,第一個要鏟除的就是阮家!我重金跟店家買了一批快馬,望一眼西湖的方向,隨即往北疾馳而去。

此時此刻,我怎可不陪在爹娘身邊?以我與芸香公主的關係,也許三皇子還會放我們一馬。我握緊了飛鴻送我的短劍,心中溫軟一片。

風塵仆仆回到阮府,原本可以媲美皇家的府邸,如今已有蕭索之意,門口的下人見了我,忙不迭地進去通報,我以為爹爹少不得會喝斥我一頓,哪知,迎出來的卻是大娘,那種殷勤,是我從來未曾見過。

她笑吟吟地拉我入座,一句不提我私自出府,道,“星辰,你可回來了。早說你是我們阮府飛出來的金鳳凰,現在,可是你為阮家揚眉吐氣的時候。”

我望一眼第一次衣著如此華麗,並排坐在爹爹身邊的娘,她看著我臉上有溫美的笑容和隱隱的哀愁。我疑惑地看一眼大娘,道,“您到底是什麼意思?星辰不懂。”

爹似乎蒼老了許多,他在桌上攤開一幅畫卷,正是我去年畫給芸香公主的牡丹圖。旁邊用朱砂禦筆題著一行字——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底下有方方正正的殷紅小印,梅逸,是三皇子的名諱。

我心下一驚,已經明白幾分。爹爹的聲音似乎有些疲憊,他說,“三皇子行事狠絕,從前支持太子的人,抄家的抄家,發配的發配。隻有阮家屹立不倒。——因為,他來向你提親。”

我想到飛鴻,不由黯然,轉眼已有淚盈滿了眼眶,哀哀叫了一聲,“爹……”

爹卻別過頭去,隻是拍拍我的手,說,“這不光是爹一個人的仕途,而是阮氏全族的性命。星辰,你沒的選擇。”

我一瞬間心如電轉。所有有關江南的畫麵,在我眼前呼嘯而過。

是的,我沒的選擇。良久,我咬牙道,“立我娘為正室,給她一個名分。我便入宮。”

大娘一愣。在場所有人都是一愣。

我想起兒時的誓言,我要讓娘在府裏揚眉吐氣,不再忍氣吞聲,任人欺淩。

如今,我終於做到了。可是為何,心中的痛楚,卻如海納百川,無處躲藏?

盛夏將盡,芸香殿裏百花靡荼。

我以為三皇子繼位,她一定是滿心歡喜。可是此時,她卻斜在榻上,病懨懨的,眼眶緋紅。“芸香。”我心中同樣淒苦,輕輕喚她一聲,眼睛卻忽然被她牆上懸掛的畫像所刺痛。

隻見那男子一襲青色長衫,側影如寒梅,清逸孤絕——竟然是他。

芸香忽然撲到我懷裏,哭道,“星辰,我該怎麼辦?飛鴻忽然來信說要跟我解除婚約,他不惜違抗皇命,跟家裏鬧翻,卻也要跟我解除婚約……為什麼?我究竟是哪裏不好!”芸香兀自哭得慘烈,我卻如遭雷擊,愣在原地。

心中豁然驚醒,雙手竟禁不住輕輕顫抖。飛鴻,飛鴻,顧飛鴻。上官將軍妻家姓顧,我怎麼就沒想到?

名滿天下驍勇善戰的飛將軍,奉旨去平草寇之亂。那句發自內心的“將軍白發征夫淚”,和他聽到我是阮星辰時那驚異的表情。

原來。

枉我自詡聰明,竟半點也沒有察覺,命運跟我開了這樣大的玩笑。

原來芸香命中紅鸞煞,說的竟是我。是我親手奪走了我最好朋友的幸福。並且自己,也注定不得善終。

原來回到這麵金壁琉璃牆,從此便是煙水兩茫茫。

原來不是隻有生離死別,陰謀算計,才算是悲涼。

六.{“為國捐軀,死而後已。”他的回答淡淡的,卻又鏗鏘有力。沒有人聽得出,這聲音裏甘願赴死的心灰。}

三日之後,我派了阮府的家丁去西湖。我讓他將那把短劍扔到湖裏,並當著那男子的麵,將那根廢棄的煙花竹筒砍成兩半。

他回來複命的時候,我殺了他。因為這段往事,我不可以讓任何人知道。

就如那劍,永沉湖底。

皇上待我很好。原來他就是那日我在芸香殿外見到的錦衣男子。那日立春,他帶著我在禦花園裏大宴群臣。君臣說到突厥北患,言語間都有擔憂之意。

“臣上官飛鴻,自請帶兵東征,誓死收複失地,平定突厥。”那是他的聲音,我不想忘,卻偏偏記在心尖。我低頭看著手上的酒杯,我竟半點兒也不敢抬頭看他。

“突厥蠻夷驍勇善戰,此去艱險,卿家剛與芸香公主成婚,她可同意你去麼?”皇上略有猶疑。

“為國捐軀,死而後已。”他的回答淡淡的,卻又鏗鏘有力。沒有人聽得出,這聲音裏甘願赴死的心灰。

我驀地想起,這個聲音曾在我耳邊說過那樣一番話,他說將軍白發征夫淚,你無法想象戰爭的慘烈。風餐露宿,長途跋涉,前麵的人倒了,後麵的人會踏著他們的屍體走過去。鮮血染紅了泥土,每一寸,都可能掩埋著同伴的骸骨。下一場戰役,不管是將軍還是兵士,都可能死去。……古來征戰幾時還?我以為我這樣的人,此生最不該碰的,就是感情。

一陣風吹來,我側了頭,眼眶倏地紅了。

皇上湊到我耳邊,小聲說,“外頭風大,你先回去吧。待朕下了朝,再回去好好疼你。”說著,他背著眾人,對我促狹一笑,暗暗捏了捏我的手。

我臉頰一紅,垂首應了,強自忍著,才沒有讓淚流出來。轉身款款離去,隻覺那道熟悉的目光,直直照在我背上,如萬千鋼針,刺痛著四肢百骸。

油煎火烤,莫過於此。

尾聲

太和元年,“飛將軍”上官飛鴻在突厥之亂中,浴血奮戰,戰死沙場。皇帝痛心不已,追封為“定國公”,子孫時代承襲爵位,永為貴族。

此月,皇後阮氏誕一子,取名為“飛鴻”,以此紀念飛將軍為國捐軀之恩。上至朝堂下至鄉野,無不感喟皇後賢德。

芸香公主聞訊,卻在亡夫墓前痛哭一晚,不知為何。

夕陽西下,一個頭戴鳳冠的女子迎風站著,城下亮起萬家燈火,璀璨如星子。

恍惚中,她聽到他的聲音,她記得他曾在她耳邊說,愛是滄海遺珠,拾到者三生有幸。可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會為一個愛字拋卻身家性命,骨肉親情?

他眼中有決絕,和昭然的痛楚。他說,可是我會。

阮星辰,為了你,我會。

煙花姻緣,一生情定。伯牙為鍾子期摔琴祭知音。今日我與你無約而遇,整整三次。

可是她辜負了。

辜負了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