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你終究欠我一場,現世安穩(2 / 3)

秦風雅一怔。隨即溫溫地看著我,眼眸如春水。說,“原來,你早就知道。”

我當然知道。連星澈滅我厲劍山莊,把我囚禁在星魔宮後山的飛花小築裏十幾年,隻因為我是至陰時辰出生的女子,可以助他練成武林至高無上的殺招鳳舞九天。這些我早就知道,隻所以委曲求全的聽他安排,日夜苦練武功,也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變得比他更強,親手殺他為厲劍山莊報仇。

可是,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一種銷魂蝕骨的迷戀,漸漸衝淡了那種仇恨?取而代之的是煎熬又苦澀的一片柔情,日以繼夜的折磨著自己因為孤獨而恐懼的心。

輾轉十年,很多事都並非我能掌控。我從懵懂孩童長成了一個涼薄的女子,心中也種下了一個最不應該出現的名字。連星澈。滅我族人的仇敵,同時,也是一個永遠不會愛上我的人。

“厲劍山莊倒了,風神幫與星魔宮早就誓不兩立,在江湖上鬥了十幾年,你現在才來拉攏我?”我從回憶中抽回思緒,看著這江湖上傳得神乎其神的絕世高手秦風雅,頗有些戲謔地說。

“阮素蘅,連星澈的命對你來說很重要。――報仇,亦是自救。我可以幫你。”秦風雅對我的暗諷不以為忤,臉上依然掛著好看的笑容。

“這是我與連星澈之間的事。與你無關,也用不著你幫。”我眸子一黯。冷冷地說。秦風雅提醒我想起那些我一直在逃避的事情,比如報仇,比如當我的武功足夠配合他練功,星澈便會殺掉我。

“你可以不接受,可是我的承諾一直有效。如果你改變主意,隨時到風神幫來找我。”秦風雅的涵養真是讓我歎為觀止,好歹也是名動江湖的武林高手,被我這無名小卒冷漠相向,卻依然麵無半點慍色。

“請。”我不由得有些自慚形穢,稍微收斂,垂首做個手勢。再一抬頭,眼前卻已經沒有他的身影。心裏暗自歎道,秦風雅如此武功,都不是星澈的對手麼?倘若他再煉成鳳舞九天,當今天下,定無人再能出其右。

當星澈煉成鳳舞九天那一日,便也是我為他死的時候了。

胸中又是一痛。

三.

風寒漸漸痊愈,劍術已經幾日未煉。身後響起稀薄的掌聲。我回頭,隻見星澈不知何時起站在我身後,懶懶地拍著掌,黑玉一樣的眸子中卻隱隱蘊著一絲冷意。

驀地見到他,我胸中一熱,緊接著又泛出一陣鋪天蓋的酸楚,低著頭在他麵前快步走過,我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

“站住。”星澈的聲音冷冷的,前所未有。

我頓住腳步,沒有回頭。

“昨晚秦風雅來過?”星澈走到我跟前,麵無表情地看著我的眼睛。

“……你派人監視我?”我一驚,心中湧出一種無端的憤怒來。原來他明知我生病,明知我每晚都落寞地坐在窗前,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可是卻連來看看我都不肯,任我一個人孤獨地頹敗下去。

“他跟你說了什麼?”星澈完全沒有理會我話語中的慍怒。

“嗬,還能說什麼?你這人也沒做過什麼好事,他自然不是來歌功頌德的。”我冷笑一聲,沒好氣地說。

“不用你說,我也自然知道他為什麼來找你。”星澈眸子冷峻如冰,灼灼逼視著我,說,“可是秦風雅素來偏執,若不是你順了他的意思,他怎麼會錯過這個殺你的機會?――沒有你,我便煉不成鳳舞九天,風神幫便可安枕無憂。”

我一怔,心頭掠過一絲茫然。星澈說的也不無道理,沒有我他就煉不成鳳舞九天,秦風雅既然想跟星澈抗衡,昨晚為何不殺我?可是倔強地回望著他,嘴硬地說,“秦幫主溫文爾雅,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麼冷血殘暴嗎?”

星澈冰冷的眸子中瞬間掠過一絲火花一樣的憤怒,轉瞬即逝。轉身背對著我,說,“阮素蘅,你還真是個異類。夜半私會陌生男子,還敢這麼理直氣壯地說話。看來你們相處甚歡,你答應他什麼了?”

“幫他殺你。”我腦子一熱,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四個字。

“你要為了那個男人背叛我?”星澈猛地回過頭來,雙目灼灼地看著我的眼睛。

“我從來都沒有歸順過你,又何來背叛呢?”看到星澈絕美的臉上露出一絲忐忑的表情,我心中竟生出一種凜冽的快感。“連星澈,難道我不應該恨你嗎?如果不是你,我現在還是厲劍山莊大小姐,眾星捧月,嫁個寵我愛我的男子,一生快樂無憂。是你,一手毀滅了我的幸福!”

我定定地回望著星澈,眼淚無聲無息地傾瀉而下,聲音低了許多,幾乎微不可聞。“或者說,當我十年前第一次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再得到幸福。因為我愛上了我的仇人,同時也是,一個永遠不會愛上自己的人。”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說出對星澈隱忍多年的愛。卻又仿佛山澗流水,水到渠成。有些話,憋在心裏太久,的確會很辛苦。如今說了出來,反倒輕鬆許多。

星澈重重一怔。表情明顯地僵了一下,絕美出塵的臉龐一瞬間茫然如孩童。

“既然明知道這份感情無法得到回應,又何必擾人擾己?阮素蘅,收起這些話。你沒有資格。”星澈很快神色如常,唇邊漾起一抹幹澀的笑意,一字一頓地說。

你沒有資格。這幾個字由他動聽的聲音說出,字字刺入我心。

我眼眶一酸,霎時淚流滿麵。想說些什麼來刺回去,嘴唇微微顫抖著,徒勞的開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蝶舞,過來。”星澈背對我著離開,聲音飄忽而曖昧。

蝶舞翩然而至,她有一段纖細的腰肢,和嫵媚的眉眼。輕輕投入星澈懷中,星澈攬著她站在陽光下,在地上映出柔情蜜意的剪影。星澈側過頭,沒有看我,說,“天下女子我揮之即來,如果你想要這些,我也可以給你。”星澈俯身吻向蝶舞的唇,舌尖糾結,極盡纏綿。蝶舞雙手環住他的頸,一臉幸福地閉上眼睛。

我忽然雙腿一軟,微微後退兩步,背靠著大榕樹站好,勉強支撐著不讓自己跌坐到地上。渾身因為一種刻骨的憤怒和哀傷而顫抖起來。

連星澈,你怎麼可以這樣。就算再不屑我的感情也好,也不用這樣羞辱我。星魔宮宮主連星澈,名動天下,俊美無疇,世間有多少女子甘願投懷送抱。我知道他不缺女人,隻是,沒想到連我的侍女都可以作為他傷害我的工具。

我咬住嘴唇,用手背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轉身跑向蔥鬱茂密的樹林裏。腦中一片空白,隻有空曠的風聲簌簌地在耳邊回響。

四.

暮色四合,我一夜未歸。

星澈走過來吻我,深深的,讓我幾乎不能呼吸。雙手漸漸環上他單薄的脊背,因為此時此刻,他心中的空曠那麼昭然。

星澈孤芳自賞,目下無塵。心中高處不勝寒的落寞,便也累積了這麼多年。

他很寂寞。他一直都很寂寞。

那一夜,燭火煌煌,風月無邊。仿佛這一刻,是我此生最接近星澈的時候。宛如飲鴆止渴,我卻越來越離不開他。

隻要可以多靠近他一點,我真真願意為他赴湯蹈火。

五.

星澈無聲地望向我,眸子幽深如海,透著一抹難以言說的無奈。

看著他的表情,我臉上那抹嬌羞的紅暈驀然消退,恍然發現自己心裏還是溢滿了不該有的希冀。星澈身邊從來不缺女人。隻要他揮揮手,就會有多少女人為他赴湯蹈火。這一夜風月,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我藏起眼中的落寞,笑了笑,說,“一切都是我自願的。也是我自找的。以後你隻要繼續當我是從前的阮素蘅就好。我會幫你練成鳳舞九天。”

“蘅兒……”這是星澈第一次這樣溫柔地叫我名字。

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漆黑如墨的夜晚,星澈斜倚在絢爛荼蘼的櫻花樹下,眼角眉梢流露出那一絲塵埃般的落寞。邪魅的表情褪去,驀然間,孩童般孤獨無助。

我遠遠望著他,十指莫名絞在一起,心頭驟然掠過細碎柔軟的疼。

星澈抬頭看我,冰鏡瞳仁盈盈一彎,露出一個傾城絕美的笑容,聲音遠若天籟。

他說,蘅兒,不要愛上我。我不會讓你死。

可是你會生不如死。

六.

武林大會的日子更近了。到時星魔宮跟風神幫便要一決勝負。

江湖上總是有人說,正邪不兩立。其實誰是正,誰是邪,又該如何明確評斷?立場不同罷了。比起星澈這種昭然的邪惡,偽君子更讓我不齒。

那一日,星澈已經許久未來,我想他,剛剛走出飛花小築要去找他,卻在蔥鬱碧綠的大榕樹下看到秦風雅頎長的身影。他的輕功進步了許多,一襲絳紫色錦衣,飄然立於柔軟的枝頭,本是個翩翩佳公子,臉上依然掛著那抹溫柔的笑容。

“素蘅,武林大會之期已經近在咫尺,連星澈若想穩操勝券,勢必要練成鳳舞九天。你跟我走,我會保你周全。”秦風雅翩然而下,走上前一步,一臉真摯。

“……素蘅謝過秦公子的美意。我這輩子都不會離開星澈。”我頷首,淡淡地說,轉身離開。或許他真是要來救我的。可是我卻像其他所有迷戀星澈的女子一樣,他讓我生我便生,他讓我死我便死,萬劫不複,不肯自救。

秦風雅猛地扼住我的腕,聲音裏帶著一絲難以置信,一字一頓地說,“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是他的人了。”我甩開他的手,不想再做糾纏。

秦風雅溫潤的雙眸瞬間掠過一絲刻骨的恨意,目光往我身後一掠,瞬間將我攬在懷裏,右手抽出腰間的軟劍,眼前銀光一閃,那劍便已抵在我頸上,寒氣逼人。

“我要鳳舞九天的秘籍。或者她的命。你來選擇。”秦風雅的聲音冷冷的,眼神中帶著明晃晃的恨意,近乎暴虐地將我扣在懷裏。然後我就順著他的目光,看到白衣翩然的星澈。他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一臉淡然。

在那一瞬間,我竟然很怕親耳聽到星澈的答案。我在他心中是什麼位置,我自己一直很清楚。在他的世界裏,鳳舞九天比我重要何止千百倍,秦風雅根本沒有必要說出這樣的話來傷我的心。因為星澈的選擇,我和他都心知肚明。

“要殺便殺,不必這麼囉嗦。”我一頭朝脖頸上的長劍上撞去,秦風雅一愣,手下意識地往後一撤,幾乎同一時間,星澈的銀鏢擊斷他手中的劍,應聲斷成兩截。

“原來你真的為她動了情。”秦風雅眼中掠過一絲轉瞬即逝的妒意,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幸災樂禍的得意。

“星魔宮的武功乃是邪派,想要煉到上乘,必須忘情棄愛。若要練成鳳舞九天,則更要斷情絕愛。連星澈,你應該知道,一旦動了真情,你的功力便會驟減。”秦風雅與星澈麵對麵站著,唇邊的笑容凝固成冷然的恨意。

一道紫光呼嘯而過,我還未來得及看清楚,秦風雅便已經與星澈顫抖在一起。絕頂高手過招,處處殺機。秦風雅練成了風神幫的風神劍,較之以前本就強了許多,再加上星澈的內功威力減弱,終於漸漸落了下風。

我心中一軟。

難道秦風雅說的是真的?

星澈……他為我動了情,所以才遲遲不煉鳳舞九天?這個念頭尚且來不及多想,隻見秦風雅彙集所有內力於右手掌心,狠狠擊向星澈胸口……幾乎是下意識地,我飛身過去緊緊抱住星澈,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他身前……

星澈輕輕攬住我的腰,溫柔地看著我,烏黑的眼眸從未有過的柔軟起來……不過電光火石間的事情,星澈抱著我在空中旋轉一周,背對著秦風雅地掌心,唇邊揚起一抹傾城的笑容。

“就算我為她動情,你也依然不是我的對手。”星澈抱著我安然落地,受了秦風雅一掌,卻依然毫發無傷。

秦風雅麵上的笑容如冰封般凝固,左邊肩膀上的三個小孔霎時血如泉湧。

“殺了他。”星澈微笑著對我說。

我一愣。隨即舉劍,麵無表情地刺向秦風雅的頸。

這是第一次我心甘情願地為他殺人。

因為隻要秦風雅活著,對星澈來說就是個威脅。

我不可以冒這個險。

七.

以後的很多年以後,我才真正懂得了星澈的寂寞。

深深愛上一個明知道不可以去愛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寂寞。

飛花小築依舊青山綠水,鳥語花香。

隻是物是人非。

我一個人孤獨而平靜地活著,守著我與星澈之間點點滴滴的回憶,日複一日,永恒而無望。

沒有人知道,那日秦風雅死後,星澈走過來緊緊抱我,嘴角驀地滲出一抹殷紅的血跡來。彙集秦風雅所有內力的一掌,也擊碎了我前世今生所有的盼望。那一日,星澈用幾十年的內力支撐到最後一刻,眼看著我親手殺掉秦風雅,這才安然倒地。

“蘅兒,其實我早就知道,自己是煉不成鳳舞九天的。――因為我舍不得去傷害自己最愛的人。”星澈的笑容溫柔而清澈,倚在我懷裏,嬰兒般純美。

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我笑。淚流滿麵。

十三.錦繡芳華

文\/楊千紫

子兮走的那天,湛白的雪花鋪天蓋地的席卷人間。錦繡隔著鏤花的紅木窗子望出去,白茫茫一片,寒氣仿佛能順著眼睛直直落到心裏去。就如第一次侍寢的那個冬夜,那麼冷,那麼寒,渾身都僵得失去了知覺,卻再沒有他握住她的手,一股熱力驟然蔓延至每一根經絡。

如果她肯低頭,如果她說一句挽留,結局會不會就不一樣了?

如果放得下驕傲,放得下回憶,他們又可否真的幸福一世?

可是這世上,原本就是沒有如果的。

空中綻放的白色花朵漸漸掩埋他的背影,夜幕降臨的天空,最後一絲陽光還掙紮著刺痛人的眼睛。

寂寂空庭,時光還這樣長,可是她的一生,卻已經結束了。

一.

“你叫什麼名字?”那聲音如玉般溫潤沉厚,蘊著一股尊貴凜冽的力道,高高在上,不可違逆。

“回皇上的話,臣妾名叫錦繡。”淡淡的兩句話,不卑不亢,一字一頓,細如銀鈴。

“錦心繡口,笙簧觸手。好名字。”子兮淺笑,輕托起她的下巴,漆黑的眸子卻忽地凝住。早就聽說她像她,可是卻沒想到會像到如此地步。尖尖的下巴我見猶憐,遠山青黛般的眉。

一張似曾相識的臉,神色卻是不同的,清秀可人的臉上嵌著一雙靈動而淡漠的黑眸,透著一絲怔忡和茫然。

雖然隻是貌似而無神似,卻也足以讓他憶起早逝的皇後。

“未央……”他忍不住輕喚道,手掌無意識地摩挲著她的臉頰,睹物思人般,仿佛想要透過這張相似的麵容,看到另外一個女子的影像。

“以後我就叫你未央好不好?”瞬間的恍惚過後,皇帝臉上便恢複如常的笑容,俯身扶起錦繡,隻覺那纖細的腰身不盈一握。

“請皇上叫我錦繡。”錦繡沉吟片刻,抬起頭,無畏地回望著他鋒利的眼睛,一臉平和地說。心中卻彌漫起一股濃濃的悲哀。隻身來到這寂寂深宮,做別人的替身也就罷了,難道要連名字都失去了嗎?

這麼多年來,顧西白一直叫她錦繡。如今,她為了他來做皇帝的未央,那麼錦繡又是誰呢?她在他心底,真的就是一文不值麼?

皇帝不悅,原本以為她會與其他女子一樣,興高采烈地賜名謝恩,哪知她卻直白地拒絕。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哪受過這樣的違逆,剛要拂袖而去,望著錦繡倔強又哀傷的眼眸,與她那樣相似的麵容,心又軟下來。

“你是顧丞相的表妹,難為他一番苦心,朕也自然會好好待你。”皇帝坐到椅子上,精致英挺的麵孔上掛著高貴疏離的笑容。青梅竹馬的皇後過世之後,他一直鬱鬱寡歡,縱使後宮佳麗三千,卻再沒有人像她,讓他真正的心有牽掛。顧丞相投其所好地獻上酷似皇後的表妹蘇錦繡,權傾朝野的臣子如此諂媚,他也沒有拒絕的道理。

顧丞相。這三個字落下心上,陣陣淒楚。一時間,錦繡隻是茫然地看著前方,眼中盤旋著的,卻是另一個男子的音容笑貌。……清晰記得那夜,她哭著問他,“但凡表哥的安排,錦繡從來毫無怨言。可是這次,你是不是真的要我去?”

顧西白回頭看他,琥珀色的眸子裏有她看不懂的隱忍和痛楚,唇邊卻勾起一抹魅惑的微笑,說,“錦繡,你就當是為我。”

“表哥……”錦繡眼眶一熱,哀哀地說。

“總有一天我會接你回來。錦繡,你信我。”顧西白隻好打斷她,生怕自己會改變主意。看著錦繡盈盈欲泣的眸子,絕美魅惑的臉上泛過一陣疼惜,忍不住輕輕攬住她,隻覺一串冰涼的淚水灑在他胸口,滲入衣衫,生生烙在心上。

“我不信,我不信!”靠在他溫暖的懷裏,最後的理智轟然崩塌,錦繡攥住他胸前的錦衣,搖著頭哭喊,“一如宮門深似海,四麵高牆中滿是算計,這些我都不怕,我隻是……不要離開你。”

顧西白抱緊了她,痛苦地閉上眼睛。鼻息傳來她發間熟悉的幽香,絲絲縷縷,沁人心肺。

“表哥,你讓我留下,錦繡以後會好好聽話,再也不惹你和太太生氣……你讓我留下來,好不好?”錦繡把頭深埋在他懷中,抽泣著說。

顧西白的母親不喜歡錦繡。顧老爺過世多年,錦繡不過是顧家八竿子打不著的表親,父母帶著年幼的她投奔過來,不久就因病雙雙過世,隻剩下錦繡這個孤女在顧家白吃白住。顧家鍾鳴鼎食,自然也不在乎多養一個人,顧老太太惱的是兒子西白對她的似有若無的疼愛,而這樣出身的女子,又怎配得上年輕英俊,意氣風發的當朝丞相?

“錦繡,你知道,我說出的話就不會改變。”顧西白看著錦繡期盼哀求的表情,心中一酸,麵色卻沉下來,推開她,冷冷地說。

錦繡愕然地看著他,淚眼迷濛。那種目光讓西白心底的歉疚無所遁形。狠下心轉身離去,她卻輕柔地喚住他。

“表哥……是不是失去了錦繡,就真能換來你的前程?――如果是,錦繡願意。”她緊咬著薄唇,一字一頓地說,強作平靜的表情,淚珠子卻簌簌滾落,劃過臉頰,一陣涼薄。

顧西白胸中一痛,頎長的身影僵了僵,終還是背著手踏出了這道門。

一道門,就成了天涯海角的距離。

二.

盡管錦繡麵容酷似未央,性子卻是極其不同的,未央溫柔似水,善解人意,錦繡卻是冷漠淡然的,時常一個人出神,仿佛她眼中,裝著另外一個別人進不去的世界。可是做為另一個女子的替身,隻要有副相似的臉孔就已足夠。子兮待她很好,算不得盛寵,不溫不火的樣子,偶爾下了朝會來瞧她,兩人各有各的心事,時常相對無語,待到掌燈時分,子兮便會起駕回宮。每當這時,錦繡就會在心裏長舒口氣,他若真的留下來過夜,她還真不知該如何自處。畢竟自己心心念念的,是另有其人。

過了幾日,顧丞相派人送了個侍女進來,名叫碧香,曾跟了錦繡十幾年的。偌大的皇宮,終於有個可以說話的人,錦繡心頭一熱,正兀自體念著表哥心細,碧香卻繞著彎子說出他意思意――既已入宮,就該逢迎爭寵。末了還是那句,錦繡,你就當是為了少爺。

錦繡跌坐在床上,心中所有哀傷都化成一抹蒼涼的冷笑。自言自語般地說,好,他怎麼說,我便怎麼做。你讓少爺放心好了,錦繡,絕不會讓他失望。

那一日,子兮下了朝,坐在暖閣裏的搖椅上閉目養神,偶爾看她幾眼,也不多說話。錦繡起身沏了杯茶放在案上,碰巧子兮睜開眼睛,二人從未如此接近的目光相接,錦繡溫柔地看他一眼,隨即低垂下眼簾,退到一旁。

今日的她似乎有些不同。子兮抬言看她,拿起茶杯抿一口,品了半晌,說,“這茶倒是清涼爽口。”

“茶裏加了新化的雪水,配上明前龍井,有清涼降火的功效。”錦繡垂首,輕聲回答。

“哦?這三九的天兒,怎麼想起來去采雪水?”子兮的聲音一如既往,眼中陰晴不定,麵上卻看不出半點兒端倪。

“皇上近來政務繁忙,消瘦了許多,唇邊也隱隱冒了瘡,是用禦醫用藥強壓下去的。臣妾隻是心想雪水泡的茶清涼去火,卻沒想到這寒氣會衝撞皇上,請皇上恕罪。”錦繡娓娓說道,頗為惶恐地低垂下頭,一縷發絲垂在額前,本就是尖尖的瓜子臉,此時看上去更是俏麗動人。

“嗯,這茶的確是清涼靜神,你有心了。”子兮笑笑,伸手扶起她,眼角卻瞥見遠處的小桌上放著一盤未下完的棋。

“怎麼,你對下棋也有興趣?”子兮抬眼看她,聲音中頗有些訝然。原本以為她隻是個木頭美人,可是今日,她卻讓他看到另一番景象。

“臣妾隻是閑來無事,無人對弈,便自己擺擺棋局罷了。”錦繡回頭望著那盤棋,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皇上今天果然對自己起了興致,這番精心安排,想必沒有白費。

“哦?那朕就陪你下一盤。”子兮喝了那雪水泡的龍井,雖然有些寒,卻也清涼至極,仿佛什麼煩惱都忘了,此時棋興大起,背手踱到桌前。

錦繡小心應戰,臉上不時做出苦苦思索的表情,可是縱使步步為營,最後還是輸給了皇上。子兮含笑看她,頗有些重新審視的味道,說,“沒想到你棋下的這樣好。在這皇宮裏,恐怕沒幾個人是你對手。”

錦繡望著那盤棋,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嗔道,“皇上也不讓著臣妾些,害人家輸得這樣慘。”

“你怎知我就沒有讓你?”子兮笑著說,隻覺以前從來沒有在未央臉上看過這樣嬌俏純真的笑容。

錦繡眼眸一轉,倏地站起身,徑自拿了筆紙描了起來。子兮詫異,說,“你這是做什麼?”

“我要把皇上的這盤棋記下來,日後反複研究,不用皇上讓我,也終有一日會贏的。”錦繡握著筆杆微微挑眉,做勢要寫些什麼。

“你就這麼想贏朕?”子兮笑道,黑眸灼灼。

“……臣妾隻是不想輸。”錦繡頓了頓,淺笑著回答,卻忽然掉了筆驚呼一聲,原來是紙頁劃傷了手指,殷紅的血珠冒出來,更襯得她膚白若雪。

“讓朕瞧瞧。”子兮抓過她的手,隻覺一雙柔荑嫩滑溫軟,指尖有些涼,讓人忍不住想要給她溫暖。忍不住將她食指含到嘴裏,輕輕允吸著她的傷口,半晌才鬆開,柔聲問道,“好些了嗎?”

錦繡怔怔地看著他,手下意識地往回一縮,卻被他緊緊扣住,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的黑眸忽然汪洋一片。剛要伸手攬住她,卻隻聽碧香急急闖進來,麵上頗有些喜慶,嘴上叫著,“小姐……小姐……”進屋看到皇帝也在,立時嚇的臉色青白,撲跪到地上,說,“奴婢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萬歲。”

錦繡心中一緊,想是她又出去跟丞相府互通消息了,急忙沉著臉說道,“從早到晚總是毛毛躁躁的,做事就不能穩重些。這麼大聲做什麼,是不是哪的公公又給你吃了排頭,回來跟我撒氣來了。”

碧香心神領會,急忙把頭埋得更低,也不答話。

“怎麼?有人委屈你了?”子兮見她話中有話,一臉嬌嗔,含笑問道。

“……臣妾不敢有事瞞著皇上,隻好實話實說了。宮裏那些總管太監最是勢力的,我又不受寵,連累下人一起招人白眼。”錦繡黛眉微動,柔聲說道。

“我這不是來了,還說自己不受寵。”子兮麵上依然掛著笑,目光卻帶著些困惑。心想未央就從未有過如此嬌媚的風情,小家碧玉般,讓人忍不住想寵著她護著她,隻為她靈動的笑容。

“……臣妾入宮數月,仍沒有機會侍寢……在旁人看來,自然是不受寵了……”錦繡低著頭,聲音越來越小,再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子兮心中一動,笑容越來越深,伸手攬住她的腰,一邊頭也不回的對碧香說,你下去吧。

碧香遲疑片刻,臉上露出一抹複雜的表情,躬身行個禮,轉身走出房門。

錦繡順勢把頭埋在他懷裏,眼中瞬間彌漫起疲憊微痛的表情,沒有讓他看到。他卻隻道是她羞怯,這樣一低頭,發間的清香便沁入他的鼻息,子兮心中愈發憐愛,一把橫抱起她,緩緩走入煙熏嫋嫋的輕紗帳中。

那夜下了很大的雪,窗外的天氣那麼寒那麼涼。冷冷的寒氣罩在窗上,凝成一片淒迷的白霧。子兮的吻那麼灼熱,他的雙手那樣溫暖。可是錦繡的心,卻如窗外漫天零落的雪花,散在地上,化了,碎了,落如塵土。

三.

錦繡很快被封了妃,皇帝每日都來看她,席卷後宮的盛寵接踵而來。子兮賜了絳雪軒給她,清雅精致的小院落,算不上華美,卻正適合她。冬日裏滿院的梅花,寡淡地盛開著,天空飄落鵝毛大小的雪片,涼氣混著梅花的香味,寒涼刺骨。

那日子兮下了朝,陪她一起賞梅,看著凍得瑟縮的錦繡,寵溺地笑笑,解下大麾披在她肩上,順勢將她抱在懷裏,折一支開得正豔的梅花握到她手裏,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說,“原本以為你傲雪似梅,清冷飄逸,沒想到竟怕冷成這樣。”說著抱緊了她,他口中呼出的熱氣縈繞在她耳邊,有些癢癢的,錦繡忍不住把頭一歪,望見他修長漂亮的手掌緊握著自己冰涼的指尖,那樣的暖。錦繡心中一熱,不經意間劃過一縷連自己都來不及捕捉的情感。

如果這雙溫暖的手掌是為了自己,或許也是件值得感激的事情。可是他對她的所有寵愛,都不過是出於對另一個女子的追念。而在自己心中盤旋多年的那個男子,竟也毫無顧忌地將她推給別人,錦繡芳華,真就得不到一個真心待她的人嗎?

曾幾何時,顧西白也曾這樣輕折一支綻放的桃花,輕插到她鬢間,含笑看著,說,“以後那些下人再為難你,過來跟我說。有我護著,看誰還敢欺負你。”也許就是從那時候起吧,她心裏種下了西白自信而魅惑的笑容,從此再難忘懷。可是當時的她又怎會想到,日後的她會因為他的絕情,肝腸寸斷。

前塵往事與眼前的俊朗男子糾纏在一起,錦繡的心緒難免有些飄忽不定。皇帝察覺她的遊離,拉著她雙雙回到屋裏。錦繡恍過神來,趕忙親手奉了杯熱茶給子兮,回身的時候腳下卻被桌子絆到,身體失去平衡,直直朝地上栽過去,子兮手疾眼快地接住她,隻覺她的小小的身軀柔弱無骨。

“你是存心的。”他扣緊了雙臂,讓她深陷在他懷裏,一臉溫潤俊美的笑容。

原本每一次都是存心,偏偏這次無心之失,卻生生讓他抱個滿懷。錦繡這樣想著,麵上就飛起一團紅雲,緋紅嬌豔,如欲滴的海棠花。子兮忍不住輕柔地吻上去,一陣幽香迎麵襲來,錦繡靈動淡漠的眼眸星子般地閃動,說不出地惹人憐愛。

“皇上……錦繡真不是有心……”在皇上麵前耍心機終究是不好,何況不知為何,她也開始在意起他的看法。掙開他火熱的唇,錦繡喘著氣辯解著,臉上火燒一樣熱,他的指尖拂過她的臉頰,眸子裏卻布下更深的溫柔。

“叫我子兮。”皇帝輕聲說,口氣卻無庸置疑,他要她叫他名字,他要他們像尋常夫妻般相濡以沫,他要這個特別的女子,連心一起,完完整整屬於自己。

錦繡心頭一熱,緊接著彌漫起淡淡的酸楚。想必曾經的未央,定是叫他子兮的。當初倒不如讓他叫她未央了,起碼可以心甘情願地做個替身,心底不會暗藏隱約的期待。顧西白給她的痛,已經足以讓她的心字成灰,再禁不起任何期待落空的荒涼。

後來的幾個夜晚,聽說南部起了內亂,子兮政務繁忙,錦繡便一個人呆在房裏,大雪數日未停,獨自坐在窗邊賞雪,不知不覺已是暮色四合。

“小姐……天涼了,早點歇吧。”侍女碧香小聲說道。

“嗯。”錦繡無心地應著,仍是望著窗外漫天寒涼的雪花。碧香望著床邊纖細溫婉的女子,往事又如煙塵般籠如眼簾……

臨進宮前那天晚上,錦繡撲倒在床上一直哭,碧香在旁也是眼淚婆娑,說,“小姐,小心哭壞了身子啊……少爺也是不得已。你若留在府上,老太太定饒不了你的。”

前些日子,西白剛與將軍之女定了親,顧老太太生怕錦繡會阻了這門親事,正想法子收拾她,西白卻已決定要送她入宮。或許這對他來說,是一舉兩得的方法,可是對於錦繡,卻仍是種丟棄。

“好一句不得已。他心裏若是有我……”錦繡頓住,悲從中來,咬著唇沒有再說下去,卻已是淚眼迷濛。

碧香伺候錦繡多年,不忍心再看,剛走出房門,隻見一個頎長俊朗的身影立在窗下,正是少爺。房裏的錦繡兀自哭地傷心,卻沒看到他看她的眼神,帶著那麼昭然的疼惜和痛楚。隻是對於一個野心勃勃的男子,兒女私情永遠隻是他生命中的一小部分。

“對了,那天你去哪兒了?回來時候那麼慌張。”錦繡無心的一句問話,將碧香從回憶拽入現實。

“哪天?”正在出神的碧香順口問到。

“……皇上第一次留在這裏過夜那天。”錦繡心知她會把這裏的一切轉告西白,於是咬了咬朱唇,硬著心腸說。

“小姐……或許有些事,過去就過去了,我沒有必要說,您也沒必要知道。”碧香心下難過,明知不該說,卻又忍不住不說,便希望讓錦繡來為她選擇。

“你想說什麼?”錦繡挑眉,頗有些怔忡地看著碧香。隱約覺得她口中的話會讓她心痛,卻又無可避免。

“那日我喜氣洋洋地跑回來,本來是想告訴小姐,少爺讓我告訴你,不必委屈自己虛意承歡,隻要安安心心等著他就好。……少爺他消瘦了許多,眼睛卻亮亮的,也許終究還是舍不得你。”碧香低著頭說,話一出口,還是恨不得打自己嘴巴。如今小姐已是皇上的人了,再說這些,不是擺明讓她難受嗎?可是少爺對她的心意,無論如何也該讓她知道。

卻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哦,知道了。”錦繡頓住良久,淡淡地說,麵上恍若未聞。心中卻排山倒海地翻騰起來,表哥幾十年來的種種溫柔,都在這一夜之間,靜靜盤旋在她的胸口。可是,是他親手放棄她的啊,即使最後挽留了,又有什麼用呢。惆悵之餘,也有一種隱隱的擔憂。表哥一腔壯誌,野心勃勃,他這樣言之鑿鑿地讓她等,莫不是要做出什麼以下犯上的傻事來?

眼前呈現出子兮那灼灼深沉的雙目,心不禁懸了起來。這皇帝絕非泛泛之輩,表哥稍有差池,便是殺身之禍。她無論如何也不希望西白有事。可是子兮呢?她已經是他的女人,那麼在她心裏,他又到底占據了怎樣一個位置?

四.

錦繡侍寢的消息很快傳到了丞相府。顧西白沉寂了很長時間,仿佛從錦繡的世界消失了一般。皇帝盛寵不減,卻也分不清自己為什麼對她好。是因為未央麼?還是因為她是錦繡?子兮想不清楚,卻隻知道自己一日不見她就仿佛缺了點什麼。

而對顧西白來說,失去錦繡,果然可以換來前程。錦繡得寵之後,皇上感念引薦之情,對顧丞相愈加信賴,不但加封了定國公,還放心把兵符交給他平亂。顧西白帶兵去南方平內亂,臨行前讓碧香帶話給錦繡,下個月初五,城門上的旗子若是紅色的,就意味著三天後他會風風光光來接她。若是黃色,她就忘了他好了,不要再跟他扯上半點瓜葛。

錦繡不知道表哥這番話是何含義,隻是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一顆心突突地跳著。正趕上子兮來瞧她,心頭一熱,聲音也有些顫抖,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皇上,臣妾若是日後大逆不道地求您什麼,您會答應嗎?”

“怎麼,這滿屋的奇珍異寶,朕賜你的還不夠嗎?”子兮笑道,卻看見她麵色從未有過的蒼白,於是收斂了笑意,正色說道,“後宮不可幹政,其他的,朕都可以順著你。錦繡,你這是在考量朕對你的心意嗎?”忍不住撫摸她白皙清秀的臉頰,心中竟生出一抹濃濃的眷戀來。為什麼她眼中,總有一種他看不透的哀傷?任憑他再寵她疼她,也無法讓她發自內心地快樂起來。

“臣妾不敢。臣妾從來沒有奢望過皇上的真心。”錦繡垂首退到一旁,怔怔地說。

子兮雙眸一閃,臉上還掛著笑,可是瞳仁中笑意全無。

“臣妾的意思是……隻敢在心底偷偷奢望,卻不敢有絲毫非分之想,更不敢動心思去算計皇上的寵愛。”錦繡自覺失言,急忙輕聲解釋。帝王無愛,自古如此,可是她還是得裝出很想要的樣子,給不給在他。主動權掌握在他手裏,他才會覺得滿意。

子兮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沉默地將她攬到懷裏。燭火煌煌,一室暖暖的橘色火光。兩個人如此緊接的依偎著彼此,中間卻仿佛有道看不見的鴻溝,誰也溫暖不了誰。一生一世般,無法逾越。

五.

二月初五。碧香麵色凝重地回來,腳步沉得仿佛灌了鉛。

“城樓頂上掛了黃旗?”錦繡看到她的表情,心中竟說不清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隻覺自己手在微微顫抖。

“嗯。”碧香輕聲應到,僵立片刻,忽然撲到在地上,抱著錦繡的腿,哭喊著說,“小姐,你救救少爺吧……聽說皇上治了他謀反的罪,現在被關到牢裏去了……老太太急病攻心,丞相府都亂成一團……現在隻有小姐你能救少爺啊……”碧香祖孫三代都在丞相府當下人,是以哭得撕心裂肺。

錦繡卻是出人意料的鎮定,深吸一口氣,俯身扶起碧香,說,“別自亂了陣腳,你去打聽一下表哥關在哪個牢裏,管事的是誰,拿些珠寶去打點一下。”

碧香一愣,抹抹眼淚站起來,忙不迭地朝門外跑去。

支走碧香,錦繡身子一軟,跌坐在床上,腦中嗡的一聲炸裂開來。這一天終於來了。憑他臨行前那番話,她已有了這番預感。他讓她信他,他說他會接她回去,他掌了兵符,京城這幾日人心惶惶的戒嚴……這些事連綴在一起,便勾勒出一副完整的圖像。

其他宮侍女私下議論著,顧丞相有心造反,卻被皇上慧眼識穿,現在關在天牢裏,那是滅九族的死罪,不知錦妃會不會也受牽連。說這話的時候,她們的語氣是歡快的,畢竟錦妃一旦失勢,她們的主子就有可能得寵。

錦繡眼眶一酸,又想起西白的話――若那旗子是黃色,她就忘了他好了,不要再跟他扯上半點瓜葛。到了一分勝負的時候,他也在為她著想,不想連累她,不想給她落空的希望。

此時碧香卻又哭著跑回來,說,“小姐,我見到少爺了……他被關在地牢的水閘裏,渾身都是傷……他卻讓我告訴小姐,不要去看他,也不要跟顧府扯上關係,隻當這輩子沒遇上過他這個人就好……”

錦繡閉上眼睛,高仰起頭,一串熱淚還是落了下來,再也忍不住,起身快步朝皇上的寢宮走去,一路上攥緊了拳,攥得關節處泛起青白。雪地上深深淺淺的腳印,卻是沒有退路的。錦繡自己也知道,這一去,無論是子兮,西白,還是她,都將再也回不到從前。

六.

慧明殿裏,皇帝剛換下朝服,看完了幾道折子,剛要起駕去絳雪軒,門口的太監卻揚聲唱道,“錦主子晉見。”

子兮麵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淺笑,隻見錦繡娉婷的身影緩緩而來,柔聲說道,“你來的正好,朕正有東西要給你。”

錦繡卻隻是神色凝重地看著他,對他的話恍若未聞,怔怔地看了他良久,忽地跪下來,說,“皇上,錦繡自知死罪,卻還是有一事相求。”

子兮微怔一下,緊接著心中了然,伸手扶起她,說,“朕知道顧丞相是你表哥。這是誅九族的罪,原本以為你會跟丞相府撇清關係,沒想到你卻自己硬要往上頭沾。”聲音仍是淡淡的,聽不出一絲喜怒。

“皇上……”不知為何,此時他溫潤的聲音卻字字撞在她心上,錦繡已是淚凝於睫,說,“隻求您饒了表哥這一次……縱使要錦繡拿命來換,我也願意。”

子兮心中一震,看著錦繡撕心裂肺的眼神,一種不好的預感瞬間陰鬱地籠罩在他胸口,悶悶的,鈍鈍的痛感幾欲讓他窒息。強忍著不動聲色,說,“你先在這裏候著,容朕想想。”

到底是從何時起,他疼她到心坎上,深知之於未央,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無法不答應她的哀求,可是若那哀求不是僅僅因為兄妹親情,而是……皇帝不敢再想下去,背手踱出了門口。大殿上的龍誕香絲絲縷縷飄散開來,暖爐的熱氣罩在窗上,凝成一層冰涼的霧氣,錦繡獨自坐在這裏,心中一時柔腸百結,說不出是痛是怕,鼻息湧入子兮身上熟悉的香味,痛苦地閉上眼睛。

不過是幾個時辰的時間,卻仿佛一生一世般長久。子兮回來時已經是暮色四合,清俊的臉上半點笑意也無,隱隱透著某種積壓撕裂的情感,仿佛一經碰觸,就要歇斯底裏地爆發,再無轉圜的餘地。

“我給你兩個選擇。”子兮坐在金黃的塌上,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清冷,隱隱透著一絲顫抖。錦繡抬頭,隻覺那漆黑雙眸中透出的冰冷狠絕,霎時讓她心中絞痛。子兮別開目光,再不去看她的眼,說,“一是我饒過他,同時收回盛寵,將你打入冷宮。二是你親手殺了他,你仍是我一輩子最愛的女人。”

錦繡抬眼看他,怔住良久,麵上卻是出奇的平靜,眼中的淚毫無知覺地簌簌的滾落,隻是輕聲問道,“為什麼?”

“為什麼?問的好,倒是該朕問你吧,究竟為什麼?――為什麼入宮,為什麼在我身上花那麼多心思!”皇上再也控製不住,聲音中滿是被深深欺騙的痛苦和憤怒。啪地一聲拋出一卷卷軸,落在錦繡麵前,徐徐滾落。

錦繡心中一驚,倒抽一口冷氣,雙手顫抖著打開那卷軸,熟悉的筆跡,熟悉的臉孔,底下是一行娟秀的小隸。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好一句濃情密意的越人歌。他果真值得你拿命來求我!”子兮哀哀地看著錦繡,雙目中有昭然的痛楚。

錦繡握著卷軸的手仍在抖動著,如煙的往事彌漫上來,現在想來,卻是無限悲傷。--那是表哥二十歲生辰的時候,她畫了他的畫像,原本想當壽禮送他,卻怪自己忍不住在畫像底下寫了那行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暮春的芬芳,慢慢的情懷,怎樣也抑製不住。侍女碧香瞞著她偷偷送了去,表哥親自來找她,不說是也不說不是,隻是折了那株桃花輕插在她鬢角間……

腦中猛地又憶起那日,子兮自後緊緊抱著她,往她手裏握一枝正豔的梅花,口中呼出的熱氣縈繞在她耳邊,有些癢癢的,扭頭望見他修長漂亮的手掌緊握著自己冰涼的指尖,那樣的暖。錦繡心中一時百折千回,淚水竟也似流幹了,深吸一口氣,隻覺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覺。

縱使心中種下了子兮的名字,她也隻能重複著告訴自己,沒有愛過,沒有愛過。

日後無數了不眠的夜裏,她隻記得,子兮走的那天,湛白的雪花鋪天蓋地的席卷人間。隔著鏤花的紅木窗子望出去,白茫茫一片,寒氣仿佛能順著眼睛直直落到心裏去。就如第一次侍寢的那個冬夜,那麼冷,那麼寒,渾身都僵得失去了知覺,卻再沒有他握住她的手,一股熱力驟然蔓延至每一根經絡。

如果她肯低頭,如果她說一句挽留,結局會不會就不一樣了?

如果放得下驕傲,放得下回憶,他們又可否真的幸福一世?

可是這世上,原本就是沒有如果的。

空中綻放的白色花朵漸漸掩埋他的背影,夜幕降臨的天空,最後一絲陽光還掙紮著刺痛人的眼睛。

寂寂空庭,時光還這樣長,可是她的一生,卻已經結束了。

尾聲

錦繡走後,子兮跌坐在金黃的王座上,硬楞的袖口碰翻了桌上的冰玉棋子,湛綠湛綠的,就仿佛她通透的眼睛。價值連城的貢品,原是要送給她的,哪知還未來得及送出,便已得知太過殘忍的真相。就如他尊貴又卑微的心。

卻隻記得方才,她的聲音幾乎要讓他痛得死去。

“……我下不了手。”錦繡低著頭,一字一頓地說。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跟子兮說話了吧,其實心底有句問話幾欲脫口而出……如果沒有未央,如果我不是與未央有著相似的麵容,你可會多看我一眼,你可會給我絕冠後宮的盛寵?你愛著的人,是她,還是我?

罷了,罷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無論是哪個答案,都隻更教人心傷。

“這就是你的選擇?”子兮的聲音從未有過的冰冷,混著一股怒氣,悲傷,還有深深的絕望。背過身去,不讓任何人看到自己此時無助的表情。

錦繡沒有再答話,隻是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是否就可以深深記在心裏,足夠一輩子去追憶憑吊。

沒有愛過,沒有愛過,一個聲音重複著在心中響起,卻已是淚流滿麵。

……

帝王無愛,自古如此。從小父皇就告訴他,做皇帝的,可以疼著誰,寵著誰,偏偏不可以愛上誰。原本是想聽的,可是此生偏偏遇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