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蘇建成不確定她聽到了多少,繞過書桌台,輕輕問,“怎麼這個時間回來呢,學校沒課嗎?”
敏之“唔”了聲,沒有看子亞父親,她的臉居然還是平靜的,這平靜叫人驚駭,敏之蹲下身,伸手過去,搭子瑤肩,輕輕問:“是你下藥,叫我生不來孩子是不是……”
她自己都用肯定語氣了,卻還一再尋求肯定。
她怎麼肯相信世間有如此殘酷的事!
“是。”子瑤隻有一個字。
“那麼,每次我吃東西,你坐在一旁,不是在看報紙,是在監視我有沒有吃東西是不是……”敏之居然還是平靜的口氣。
真的,這份忍耐,這份涵養,簡直是可怕了。
“是。”子瑤答。
她想打她!
敏之抬了抬手,看著子瑤高高仰起的下巴,下巴上都是一條一條的淚痕,那倔強的一張臉,深深的眼窩,有一種逼人的美。
她隻是抬了抬手,便頹然垂下來。
“想給我一巴掌是不是,王敏之你想給我一巴掌是不是……你覺得憤怒,覺得可怕,覺得驚駭……覺得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怎麼會有這樣的事,覺得不如盲了雙目聾了耳朵,也不要見到我們這些人,聽到我們這些話,對不對王敏之……嗬,”子瑤嗤了聲,她看牢敏之,目光裏的火焰連眼淚也無法熄滅,緩緩道,“那你還不知道,還有比這更可怕,更殘酷的了……其實,沒有孩子,也不是不好的———”
“蘇、子、瑤!”簡直要發瘋了,蘇建成切齒道,“你住口!”真的,他連殺她的心都有了。
老人趔趄後退,直跌落在躺椅裏,像一片掉線的風箏,“蘇、子、瑤———”做父親的目眥眶裂地吼,“你敢再吐一字,你、就、不、是、我、女、兒!”
子瑤輕輕“嗬”了聲,輕輕笑了笑,那是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她輕輕虛弱道:“我、我做夢都想,我若不是你女兒多好,我若不是子亞親妹子多好,這多好……”
像是沒有看到蘇建成慘白的臉色,她又對牢敏之,無限溫柔愛惜酸楚道:“真的,沒有孩子,也是好的……敏之敏之,你大概不曉得,真的,你怎麼可能曉得,這事瞞誰瞞不了都沒關係,至要緊瞞你到底,瞞你到底……你若是生了頭一個,抱都抱不到你手心裏,就叫我爸爸給送到鬱家了……早從你嫁給子亞的那一天,鬱家人沒有在你婚禮上出現,他們怎麼可能沒有在你婚禮上出現呢,隻不過沒有在你眼前出現而已……這都是說好了的事,對我爸爸來說,一個孩子換一個億,對子亞來說,一個孩子換一個敏敏,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大不了以後再生第二個就是了……你以為,敏之你怎麼這樣天真,以為子亞光愛你?光嘴巴上說說,就可以說娶就娶的嗎,也要我爸爸答應才是……”
子瑤吃吃笑,一口一個“我爸爸”,蘇建成聽了,隻想捂住耳朵,“我爸爸?誰是你爸爸,蘇子瑤你根本不姓蘇!你給我滾!滾!”他指著門扉,用一種從未有過的陌生的目光,冷酷殘忍輕輕道,“不過是自醫院裏抱錯的一個孩子,二十幾年的養育之恩,都抵不過一個子亞,小兔崽子你反咬我一口,好大好重好深的一口,算我白養了你!”
……
子瑤一步一步後退,直到背抵著牆,她才覺得安全,用一種一觸即碎的聲音溫柔道:“爸爸你是氣我來著,故意這樣說吧,對不對?我怎麼可能不姓蘇,我怎麼可能是你們在醫院裏抱錯了呢……爸爸你故意這樣說,真的嚇壞瑤瑤了。”
嚇、壞?
是的,她的第一反應,不是驚喜狂喜駭喜,她曾經多麼怨恨自己生為蘇家人,流著蘇家血,那麼深愛著子亞的她,是多麼怨恨嗬。
……
但是突如其來的,她父親震怒之下,脫口而出地一句“不過是自醫院裏抱錯的一個孩子”叫她胃如被人重擊,整個人疼得彎下腰來,感覺太陽穴突突跳,有什麼東西好像要咆哮。
……
不過是自醫院裏抱錯的一個孩子,不過是這樣而已。那麼,這二十幾年來,父親不再是父親,兄長不再是兄長,蘇家不再是蘇家……
那麼,她又是誰,她甚至於連“蘇子瑤”這個名字都不是真的。
……
怎麼會是這樣的呢?巨大渴望突然實現,她不像自己曾經深深以為的那樣,驚、喜!
驚是驚到她了,她簡直是震驚震怒震駭到了極點———
“蘇、建、成!”她咆哮,整個人狀若瘋狂,五指大張,“如果我不是你親生的,如果我不是子亞的親妹子,那麼當初你為什麼要阻止我們?為什麼要打掉我的孩子?為什麼要清洗掉子亞的記憶?為什麼?如果我不是你親生的!”一步一步,一字一句,子瑤逼迫他,她一個箭步站在蘇建成麵前,他多麼軟弱,像一個孩子,低下了他高貴的頭顱,而她多麼強悍,像一團巨大陰影籠罩他。
“為、什、麼?你還敢問為什麼?瑤瑤,”像幼年時候,做父親的溫柔輕聲喚她小名,“不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就不叫親人。不是所有有血緣關係的,就叫親人。瑤瑤你同子亞從小一塊長大,如兄如妹,冠的是蘇姓,世俗禮教輿論豈容你們顛覆?蘇家要不要名聲?我蘇建成要不要臉?蘇氏企業要不要生存?我若當初就告訴你真相,那子亞還不立刻娶了你!”
……
“……好,很好,你很好。”子瑤居然點點頭,微微一笑,笑得滿室生寒,“是,是是是,你若當初就告訴我們真相,子亞當然立刻拉我去結婚,就算我們真的有血緣關係,就算我們真的在亂倫,他也一定會娶我,他、要、定、了、蘇、子、瑤……可是你如今為什麼要告訴我事實?告訴我真相?叫我傷痛欲絕生不如死在子亞另有所愛的今天,你為什麼要告訴我事實真相?”她連殺他的心都有了。
……
捂住耳朵,敏之使勁捂住耳朵,不要聽她不要聽,這樣醜陋的一切,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子瑤那一句“對子亞來說,一個孩子換一個敏敏”給攝走了。聽到這句話,敏之才霍然放手,跌坐在地上,都爬不起來。
“子亞,子亞他也是同意過的嗎……”她緩緩道,不是她不想大聲,而是敏之連大聲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也是知情的嗎……”
……
“你還沒走嗎?”有好一會兒的沉默,聲廝力竭的子瑤掉過頭來,她疲倦地揉著太陽穴,“天真!天真得可笑的女人,”不知道是你可憐還是我可憐,子瑤連搖頭都欠奉,輕點下巴,“子亞怎麼能不同意,他要是不同意,怎麼能夠娶你來,他當然是知情的。”
他當然是知情的。
敏之聽了,木在原地。
是這樣醜陋不堪的情境,她要做什麼表情,要做什麼動作,要說什麼話,才能應景呢,才能表現出她應該表現的呢?
不是該憤怒該驚駭該仇恨該怎麼樣怎麼樣的嗎?
……
再也沒有比這更深、更深、更深的重創了,敏之隻是輕輕捂著胸口,原來,這就叫心痛得無法呼吸,無法呼吸就是這個樣子吧,血液往腦門衝,眼前一片發黑,耳膜嗡嗡響,要扶著牆壁才站得了。
半天發不出一絲聲息,敏之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她隻覺得,這大屋子是人間煉獄,她多待一分,就多煎熬一分。
再也沒有比這更強烈、更強烈、更強烈要離開的念頭了,她隻想掉頭離去,永不相見,對牢這幾張麵孔,她早晚生癌。
但是,又能怎麼樣呢,離開了又能怎麼樣呢,能去哪裏呢。
再也沒有比這一刻更叫敏之淒涼不已了,別人,都有娘家,別人,都是有娘家的。
她沒有。沒有娘家。
她連娘家都沒得去。
這幾年,她的生命中,真真隻有一個子亞。
子亞,他當然是知情的。
已經不能叫重創了,這種傷害。
敏之緩了緩神,看著眼前這對父與女,連絲話也欠奉。
她沒有掉頭,她隻是輕輕轉身,她沒有摔門,她隻是輕輕攏上門。
她沒有大吼大叫,她隻是沒聲息地走了。
這種無聲勝有聲,蘇家父女麵麵相覷,魂要嚇沒了,若是子亞回來,若是子亞回來……
天也真應景,夏日午後,突如其來,天際邊一大片烏雲,雷聲轟隆隆響。
暴雨來了。
*本文版權所有,未經“花季文化”授權,謝絕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