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1 / 3)

第七章

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幸福快樂的日子,敏之後來細細回憶,也隻有頭兩三年,她真的幸福快樂過。

他那麼愛她。

簡直是捧著她臉,把她吻醒的。

每天早晨,總有輕如蟬翼、如羽毛般溫柔的吻,落在她的額頭、眼睛、臉頰和嘴唇上。在早晨的微光中,穿藍格子棉布襯衫的男人,他鼻腔裏噴出來的檸檬香,年輕男子健康清新的氣息。

敏之推他臉,要推了再推,哀嚎道:“蘇先生,饒了我吧。”他撓她胳窩,看她往被窩裏一直躲去。

已經是結了婚做過愛的女人了,不是不知道男人那種眼神代表什麼。她每天早上都爬不起來,全身上下像被大卡車碾過一樣,那男人還像大餓狼一樣,用眼神哀求她。可憐巴巴的,像個要不到糖果的孩子。

敏之是又好氣又好笑,原來,男人一旦孩子氣起來,叫你吃都吃不消,而且還是個酷男人。

她穿著蘇先生的藍格子棉布襯衫,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衣角都蓋過屁股,頭發蓬蓬的,站在落地鏡前梳頭發,那一截細腰,那伶仃的手腕,再也沒有人比她更性感了,而她卻不自知,兀自板著臉,“蘇先生你再不去上班,遲到了我可不管。”用力梳兩下頭發,撒氣似的。

真的看了就氣,她累得夠嗆,腰都直不起來,那男人卻像吃了什麼靈丹妙藥,朝氣蓬勃得很,神清氣爽得很,精神奕奕得很。

蘇先生還遲鈍得很,他走過去,雙手自她背後繞過來,抱她腰,輕輕笑,笑聲震得她耳膜嗡嗡響,從來不知道,男人的笑聲,也可以是性感的。

敏之隻覺得喉嚨“唔”了聲,手都握不住梳子,“叭嗒”了聲,象牙梳落到地上。

子亞抱著她,好像吻不夠似的,一直吻下去,一副將她吞了肚的狼樣。

敏之聲音都被他吞了去,“嗯,嗚,子亞,上班……”

“蘇先生今天蹺班去。”

敏之下樓吃飯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兩點。她睡得那麼香,叫他給累的。子亞看了又看,看了又看,隻覺得這巨大幸福將他淹沒,他會溺斃掉。

大手一揮,吩咐所有人,通通不要大聲。他站在床頭,站了好久,才輕輕地,把手搭在她頭發上,輕輕地溫柔道:“敏敏,敏敏。”

敏之吃飯的時候,隻有子瑤坐在餐桌前,報紙都拿反了。

她哪是看報紙,她分明是從報紙底下用眼角餘光在瞄敏之。

敏之暗地裏好笑。住在蘇家,最大斬獲就是,蘇家人個個要強,個個說一不二,連害羞都是矜持的。

她一想到自己的第一個吻,叫那男人土匪般吻走,那小小陋室,男人背過身去,輕輕咳嗽,耳根子紅得厲害。天,她都忘了掌他一巴掌,被第三者撞見,該是她女孩子家臉紅才是。

敏之當作不知道,聽那報紙響。她慢條斯理地攪著稀粥。看子瑤生悶氣的樣子,偶爾也是種樂趣哩。

子瑤經過她身畔,突然一僵,報紙都給她捏皺了。她定定站在那兒,背直直挺著,像一杆槍。

敏之頓了頓,還是繼續吃她的飯。

子瑤還是站著。一刹那間,她聞到敏之身上的氣息。

她身上的氣息,那種骨子裏透出來的甜靡靡的、混著淡淡煙草的味道。

味道,跟子亞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也不知道是誰沾染誰的。

刹那間,子瑤腦子裏閃過的畫麵,是她與他兩個人滾在一起的情景。

兩個人滾在一起。

已經不知道什麼叫“心痛”了,對這個女子,她不知道,蘇子亞與蘇子瑤,十幾歲時發生了什麼,她什麼都不知道,多麼無辜,她被他愛上,不知道是大幸還是大悲。

子瑤隻是用力克製自己,克製得全身止不住顫抖,止不住顫抖地,她趔趄著狂奔上樓。她若不奔上去,她怕自己甩手給王敏之一個耳刮子。

是他至深愛的女子。

子瑤怕子亞恨她。

隻得由她住了下來。

由得她住進子亞的臥室。

與他同床共枕。

他不知道,她不知道,她蘇子瑤,每一個深夜,都是咬著被角,哭昏了睡。

敏之的確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當下隻是換了身衣裳,去學校上課去。當學生的時光早已結束了,她現在在本市一所中學當老師。男同學追著她打跌,口稱“老師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敏之駭得隻笑,現在的學生,什麼世道。

她什麼都不知道,才是幸福的。要等到她後來知道這醜陋不堪的真相,揭了一層皮般,全身上下無一不痛。那已經不能叫痛了。

除去子瑤,敏之大部分還是快樂幸福的。隻是她與子亞這樣相愛,兩三年了,居然還是沒有孩子。

沒有懷過一次孕。

要到這個時候,子亞父親,那終年穿一襲月白唐衫的老人,這才稍微注意到這個媳婦兒。

敏之怎麼忘得了,頭一次見麵,還是十六歲的她,躲這老人鷹一般鋒利的眼神,躲到世軍伯伯身後去。

他雖然在笑,但少女敏之就是知道,他不喜歡她。

他不喜歡她,居然也由得子亞娶這女子進家門。

這一點,子瑤比敏之更百思不得其解,她是他愛女,旁人進不得他的大書房,她吭得都不吭一聲,忽啦啦闖進去,一頭長發狂亂披擾,連黑頭巾都忘了束,走得這樣急。

怎麼不急,她以為她能力不夠,不能夠阻止至親兄長另娶他人,但爸爸怎麼能夠,爸爸怎麼能夠沒有能力呢……

爸爸那麼厲害,跺一跺腳,本市商會也要顫兩顫。蘇廈總部,他是董事長,在公司裏,子亞也要聽爸爸話。

那麼,爸爸如果說,子亞不能娶王敏之,子亞也得聽的,是不是?

但,這也隻是子瑤的奢望。

要她親眼目睹她兄長結婚,直至禮畢,直至旁人口稱“蘇太太”,這個蘇太太,不是她母親,也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女子。

她父親都沒有吭一聲。

他大概隻當家裏多了雙筷子,睜隻眼閉隻眼。當然,也根本不會前去問兒媳寒暖。

是那老早老早的一天,他們新婚頭天早上,子亞拖小妻子進書房問安,他們前腳剛出去,子瑤後腳就進來,人未到,聲先到:“爸爸連你也誆我!”

推門進來,一隻手抹著臉,大眼睛眨一下,就是兩顆眼淚。

神情分明是見到救世主般以為得救了卻仍不能夠得到施援的絕望,子瑤兩手撐著偌大紅木書桌,瞪著那月白衫老人,直挺挺的。

她父親居然也給她瞪心虛了,垂下頭來,背過身去,似在整理書櫃,絮絮道:“瑤瑤怎的還是這麼孩子氣,沒大沒小的……”

隻聽得子瑤淒涼一笑,“早就不是孩子了。”

她低了低頭,好像在回憶什麼,記憶刹那間刷刷刷倒退,定格在她十六歲的某一天深夜……

那一天深夜———

“———自從那一天深夜起,我早就不是孩子了!”驀然間,她仰起頭,神情那麼淒厲,連頭發也都憤怒得不得了,那麼揚著,“我早就不是孩子了!被子亞———”

“住、口!”老人家吼道,真的是用吼的,花白頭發都叫他給吼豎起來,臉紅脖子粗的,一瞬間胸口劇痛,他捂著左胸,跌坐在真皮滾動椅上,跌得太猛,椅子都叫他給摜得一直往後退,直抵住書櫃才罷休。

子瑤噤了噤。

她隻是呆呆地踉蹌著後退,背抵著牆,才覺得安全。

這是不能夠說出的秘密,這是早應該就帶到墳墓裏的秘密,這是叫她愛恨交加、欲罷不能的秘密。

“爸爸,爸爸你答應過我的,不叫子亞這生娶任何一個女子為妻……”

子瑤捂著臉,眼淚止不住地從她的指縫間溢了出來,她嗚咽,聲音都不叫聲音了,“我一輩子不結婚,他也休想……可是,為什麼答應過的事,爸爸你怎的就反悔,你怎的就反悔了呢……”

子瑤連憤怒都沒有力氣了,她隻是靠著牆,長發遮住麵顏,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你寧願看不到,那還叫是人的表情嗎?

蘇建成好一會兒才放開捂著胸口的手,他抬頭看著幼女,眼神裏藏著深深的東西,緩緩道:“這是有原因的。”

靜默。

子瑤連哼一聲都欠奉。在她看來,什麼原因都不叫原因。

他已經失信於她。

“你不知道她是什麼人,血液裏流著誰家的血。”做父親的,蒼涼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