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瞧得目不轉睛,心裏想要怎麼修煉,才可以成為這樣的女子?
她穿著一襲黑色長旗袍,小腹平平的,身材實在好。皮膚那麼的白,整個人坐在那兒,像一幅古典美人圖。
敏之輕輕道:“謝謝你。我叫敏之。”她無端地想要親近她。
她仍然微笑,“敏之,可以叫我黃阿姨……”
她尚且還要問敏之剛才可是在哭什麼,這時人群一陣騷動,音樂硬生生止住,三三兩兩跳舞的人都靜了下來。
客廳中央,世軍伯伯一手拖一人,他左邊挨著兒子,右邊挨著丹丹,三個人臉上都是笑。
世軍伯伯極其自然地做了一個往下壓的動作,周遭一刹那間安靜如石。
“咳,老人家了,兒子都到了要結婚的年齡了,光義兄你說是不是,你家丹丹今個兒戴了彌生戒指就是我們家媳婦哩,哈哈,光義兄你怎麼不知,丹丹自小可是蹭我們家飯蹭到大的呢……”
“趙伯伯!”丹丹嗔道,羞得別轉身去,眼睛都不知道看哪裏,最後還是悄悄地、悄悄地落到彌生身上。
四下駭笑。人們互相咬耳朵:“彌生多會把妹妹,小時候就知道預定老婆哩……”
“兩個孩子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又是一段佳話。”
“趙家同林家是世交,結親是早晚的事。”
“世軍和光義兄不止一次說,等孩子大了,就定一定親,敢情是說到做到。”
……
彌生臉上還殘留著上一秒的笑意,一刹那間,他僵了僵,本能地“不”了聲,可是沒有人聽清楚。
沒有人聽清楚,站在他身邊的丹丹可聽得清清楚楚,她湊過去咬彌生耳朵,“趙大哥,這禮物可讓你驚喜不?是我叫爸爸和趙伯伯瞞著你先,我們家趙大哥在大學裏,那麼多學姐學妹的,我不知要吃多少醋哩,索性先貼上林丹丹的標簽,宣示主權。彌生彌生,你可是答應過我,要娶我為妻的……”
那是小時候過家家說過的話,她卻記了這麼多年,當了真。
彌生好一會兒沒辦法言語。這衝擊太過激烈,他內心巨震,麵上卻掛著笑,有人敬他酒,本能地就灌下去。
“之之,之之可是知道這訂婚的事?”問出這句話,彌生才長長、長長籲了口氣,是了是了,這就是叫他不安、猶豫、惶恐忐忑的地方,之之,之之。
他尚還年輕,一心撲在學業上,自他母親病逝後,幼年的他,就立誌當個好醫生。那種無能為力的、眼睜睜看著最親的人痛苦掙紮、卻不能夠施援的感覺,叫他永遠不想有第二次。
彌生迭聲道:“之之有沒有同意這婚事?”
丹丹對著旁人笑,笑,笑,暗地裏狠狠踩彌生腳,細細聲道:“你訂婚,幹卿底事?她是什麼人,要她同意?至要緊趙大哥同意就是了,現在你同不同意都作不得準,從這一秒開始世上人人都知道林丹丹是趙彌生未婚妻……小時候可是你要我做你家媳婦的……”
是是是,彌生醉眼睛醉鼻子,他要到這個時候才知道,人,不能隨便應承什麼。
在他二十一歲的秋天,她要他兌現這諾言。
“咦,丹丹你做我媳婦好不好?”
“怎麼不好,趙大哥以後準是美男子,我瞧著都呆了,格格……”
她那麼小,都知道有好東西拿過來就是,哪裏管矜不矜持。
“之之,之之,之之。”彌生大呼。
滿當當的人群,年輕男子要醉不醉的樣子,眼睛亮得驚人。提起酒杯,走了一圈又一圈。
於是,一個人接一個人地傳話:“之之在哪裏?”
“之之是誰?”
“之之沒聽到彌生在叫嗎……”
至大空間,那角落的一隅,穿旗袍的黃阿姨輕輕扶她肩膀,“可是在叫敏之你?”
敏之答了聲:“是。”
她低著頭,沒有表情,可是那種無聲勝有聲,叫人沉默。
“伊莉莎白。”
有人在她背後說。
“伊莉莎白,”是世軍伯伯的清朗聲音,帶著極細微極細微的顫抖,這時,他才知道,什麼叫“驚喜”,“是伊莉莎白嗎?是你回來了嗎?”
伊莉莎白黃緩緩轉身,她回過頭來。
“是我,是我回來了。”極輕極輕的聲線,那麼多那麼多的感情,也隻得這麼一聲,“我回來了。”
世軍好似被雷轟,又似電擊,腦門一片空白,睜不開眼睛,他隻見得少年的伊莉莎白穿著蓬蓬裙踩一輛單車走在英倫學院裏。
是他十八九歲時的夢中情人。
“世軍世軍,”伊莉莎白上前一步,溫柔地輕聲道,“我們世軍,還是這麼好看呢。”
要到這個時候,敏之才用成年的目光去打量她的世軍伯伯。
好一個儒商。
隻覺得從來沒有人在他這個年紀,把白襯衫黑西褲穿得這麼年輕,背是直的,高高大大,一雙眉毛長及入鬢,眼睛裏有著歲月沉澱下來的世故深沉,叫人看了,情不自禁,這才叫“深邃”。
從來沒有發現敏之的世軍伯伯眼睛裏藏著這麼多的東西。
“伊莉莎白,”世軍上前一大步,雙手大張,想要擁抱她,可是這情景,苦於人多,他又緩緩收縮起來,輕輕道,“早聽建成兄說伊莉莎白回來了,這次,就不走了吧……”
多麼矜持,男人別轉身子,咳咳咳。
他耳根子都紅得厲害。
“建成那廝,嗬,我不過隨口講了講,他回頭就報告給世軍,還真是好兄弟呢。”她似想起什麼,兀自笑了笑,神情極是溫柔,“怎麼舍得走,世軍我們且去書房,有那麼多話……”
那麼輕的語聲。
她微微仰頭,看牢他。
世軍隻覺得無限歡欣,輕輕把手搭上她旁邊的椅子上,“好。”
敏之似被遺忘良久,要到走時,世軍伯伯才想起,自己原是來找這孩子的。
“之之,帶彌生回房去。”他偕伊人走一兩步,又回頭看敏之,敏之還緩不過神來,他溫和輕輕道,“彌生喝多了,滿場找之之,之之去看看好不好?”
“好。”敏之隻覺得無限寂寞。
這一個晚上,從未有過的孤單。
母親和偉叔叔。
彌生和丹丹。
世軍伯伯和黃阿姨。
人人都是成雙成對的。
她是誰,她來自何處,要往哪裏去。
最愛的人是誰,誰最愛她。
敏之尋到彌生,隻見得那少年一襲白襯衫,靠在廊柱上,搖兩搖酒杯,喝了一口,“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彌生,彌生,”敏之走過去,伸出手,聲音很是虛弱,“可要我拖你走,還是你自己能走?”
彌生乖乖說:“我自己走,之之不要生氣。”
他任她拖他的手,經過大廳,經過樓梯。
淩晨時分,他聽到房間裏的細微聲響,仿佛是同室女子披衣起床的聲,聽她捂著嘴巴輕輕咳嗽。
是南方城市的秋日淩晨,兩三點鍾,霧靄裏有著些微的涼意,天上的星光還未曾黯淡。
她似背著光,臉容輪廓隱在暗中,隻見得兩顆眼珠子晶亮晶亮的。
敏之上前,床側凹了凹,她坐了下來,看著彌生,緩緩輕聲道:“酒醒了嗎?”
聲音帶著沙沙聲,仿佛哭過。
“醒了。”彌生答。
一刹那間,在黑暗中,她把臉輕輕貼在彌生的大手掌裏,蹭了蹭,問了問:“我是誰?”
敏之不曉得要怎麼樣才能說清楚她微妙、複雜、無從言喻的心境,要到幾年以後,大陸出了個王菲,她的一首《矜持》———
我從來不曾抗拒你的魅力
雖然你從來不曾對我著迷
我總是微笑地看著你
我的情意總是輕易就洋溢眼底
我曾經想過在寂寞的夜裏
你終於在意在我的房間裏
你閉上眼睛親吻了我
不說一句緊緊抱我在你懷裏
我是愛你的
我愛你到底
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
任憑自己幻想一切關於我和你
……
她都聽得鼻酸落淚了,怎麼會有人寫得如此貼她的心境呢?要怎麼樣,才可以叫你知道,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彌生,彌生。
彌生在黑暗中緩緩應她話:“之之你是我至鍾愛的小妹……之之,你是否在生氣,可是哭過了……”
敏之溫柔道:“那麼,彌生可是喜歡她?”
但凡三角戀,她或者他,稱呼情敵,總是一口一個她,或者他。不願直呼其名,有著微妙的情結作祟。
彌生想了想,他要待想了想,才曉得,原來他竟想不出有什麼理由不喜歡,有什麼理由喜歡。
至昏暗中,他輕輕答:“也不是不喜歡的。”
那麼,也是喜歡的。
他父親不止一次地說,噯,丹丹給我們家彌生做媳婦好啦,天天往這蹭飯的家夥,哈哈……
丹丹不止一次說,趙大哥,趙太太寶座我是坐定了,誰叫你小時候都知道美女要先預約的哩。
他當時還一本正經,是,趙太太。
說得多了,假的,也就成真了。
不喜歡也喜歡了。
彌生略微困惑,他分不清什麼叫喜歡,什麼叫不喜歡。隻知道這個人一直在他身旁,連他眉毛動一動,她都知道他在想什麼。多麼多麼熟悉的人,這樣一直在身邊,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況且,他們趙氏,和她們林氏,家族生意總是要有人接管的。他當醫生是當定了,丹丹有了名分,可以理所當然地接管生意,他也少了後顧之憂。
原來,他最愛的,是他自己。
彌生要到這個時候,才知道,最自私不過的,是他自己。
“也不是,不喜歡的。”敏之重複一遍,她抬首看牢彌生,眼睛裏的火焰連眼淚也無法熄滅,“可是為什麼,彌生要口口聲聲喊著‘之之之之’,之之同不同意這婚事,之之可是在生氣,之之你別走開,我頭疼得厲害……”她低低道,“要我不走開,你頭疼得厲害,喝醉了的彌生,講得話到底作不作得準呢。”
彌生聽了,好一會兒緩不過神來,在淩晨寂靜時分,她的聲音聽來異樣清晰,一字一句,明明白白。
他拉著她的手,不讓她走。這又是為了什麼。
之之不過是他至鍾愛的小妹,他愛之護之,將來要將她交由另一男子護佑,一想到這,他都嫉妒得無法言喻,隻想把之之藏到無人處。
彌生良久才道:“不叫之之同意,我就是結了婚,也不安生。”
“喔,”敏之握他手,“我對你來說,那麼重要嗎?”
“怎麼不重要,”彌生不假思索,極清楚道,“之之你自小依賴我,若我找女朋友,頭一個也要你同意才行。”
原來,隻是這樣。
他與她,隻是依賴與被依賴的關係。
宿主與寄生的關係。
她不過,是這個家,一個長住不走的客人。
要到此刻,敏之才明白,“傷心”是形容什麼樣的人。
她隻覺得從未有過的躑躅,神情居然非常平靜,在將明將暗的天色中,無法形容的,臉色慘白,輕輕道:“要我同意,我怎麼會不同意,彌生喜歡最要緊了。”
彌生似乎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有什麼東西好像悄悄地、悄悄地沒掉了。他惶恐道:“之之可是在生氣,之之我也是被蒙在鼓裏的,我若是知道今晚同丹丹訂婚,頭一個告訴的,就是之之你,之之你別生氣了,要怎麼樣,你才會對我笑呢……”他喃喃,緊握毛巾被,青筋暴突,多麼用力。
這個時候,他還不曉得,那少女傷心難過的,是什麼。隻道她生氣,是生她自己沒被知會到的氣。
彌生怕之之以為自己不重要,急著說明白,他越是這樣,少女的臉色就白得越厲害。
忽然地,就輕輕伸手過去,敏之抱住他的腰,這是她所能做過的最大膽不過的動作了,少年僵了僵,到底還是任由她貼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