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3)

第三章

九月開學初,趕上彌生生日,彌生回來了。

敏之考上的是該市最好的公立學校。

敏之注冊的時候,隻聽得女導師語聲輕輕道:“誰是王敏之?”

敏之帶一絲困惑道:“我是王敏之。”

那穿白絲連身裙的年輕女老師,大抵沒料想,敏之出乎她意料中的美。

在她想來,考第一名的女生,十六七歲的年齡,無非是兩頭麻花辯,鼻梁上架一副眼鏡,一派乖乖女的模樣。

敏之異樣的清華,叫她不自覺地“嗬”了聲,道:“你聯考分數是高中部的第一名。”老師原本想按分數高低來委任班委的。

這下不知怎麼的,女導師隻是叫敏之坐下,不發一語。

敏之這才知道,自己考了第一名。

周遭一下子多了耳語:“啊,王敏之。”

“那麼好看,連腦袋也管用。我們這些人,還要不要活哩……”

“人比人,氣死人。”

……

老師是對的,她要是任敏之為班長,估計女生會叫翻天。

敏之更沉默了。

她回到家裏的時候,趙宅非常熱鬧。連丹丹父親都坐在大理石客廳裏,不知在笑什麼。

那是個高大的中年男人,黑西裝黑西褲,要多挺拔有多挺拔,看不出老態,眼神還是很亮的。

看到敏之,大約認不出來是誰,他“嗬”了聲:“是誰?”

世軍伯伯微笑道:“我們之之回來了。你彌生堂哥在樓上呢……啊,之之是彌生的堂妹呢。”後一句話顯然是回答丹丹父親。

敏之耳聞著“你彌生堂哥在樓上呢”這句話,一刹那腦門一片空白,耳膜嗡嗡響,所有的聲息都進不了她腦袋。

遊魂似的,敏之沿著雕花欄杆扶手,一步一步上樓。

要到這個時候,她才明白,思念是多麼的重,思念是多麼的鈍。

三樓書房,門扉半掩,靜悄悄的,敏之在門口駐足半晌,都提不起力氣敲門,近鄉情怯,不知她頭發亂不亂,臉色是紅是白,衣服皺了沒。

敏之慌得摸摸頭發,摸摸臉。

她都不曉得手腳要往哪裏放。

透過一線門縫,敏之湊首一瞅,當下心涼了半截。

那白襯衫的年輕男子,英俊的麵龐,細長拖延的眉梢眼角,帶著慣常溫柔的笑意,一道聲音可以當午夜電台主持人:“丹丹,錯了……”

又湊過去,細細講什麼。

兩個人,頭挨頭,衣服蹭衣服,不知有多親昵。

男的俊,女的俏,敏之看著看著,都不忍心打擾了。

丹丹也在,比她早進入彌生生命中的丹丹也在,她一直在他身邊。連她第一次月經,彌生都去請教丹丹。

敏之呆呆站了半天,腳脖子都酸了她也沒感覺。

直到彌生拉開門,“咦”了聲,道:“之之回來了。”他眼睛裏都是笑,抬手就是一拍,“我們之之長高了。”手掌壓她頭,多麼溫暖。

敏之“噯”了聲,便沒了聲息。

她眼睛那麼亮,好像被眼淚洗過似的,彌生見了隻覺得心裏深處的一根細弦,微微一顫。

他緩緩道:“之之,問你拿禮物。”

“什麼……”敏之還反應不過來。

她呆呆看彌生,那麼貪婪的樣子,好像怎麼看都看不夠。

丹丹都看不過去了,“趙大哥今天生日,敏之你怎麼會不記得?”

她聲如珠落玉盤,清脆動聽得很。加上身量高,又苗苗條條的,披一件男式的白襯衫,別有一種氣質,叫人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跟彌生站一塊,好似倆情侶。

敏之怎麼會不記得,這巨大喜悅叫她喪魂,她隻想到無人處,掛到彌生身上,抱他頭,狠狠咬他一口:“叫你一個暑假都不回來,叫你一個暑假都不回來……”

然而,然而,隻是靜靜的,手腳都青青的,敏之喃喃:“怎麼會不記得,怎麼會不記得……”

“好啦,哄你呢。之之來,我帶禮物給你。”彌生去拉她的手,觸手一片冰涼,他驚異,“之之你的手怎麼這樣冰……”

敏之任他拖她進來,像個木偶似的,由得他擺布。被按到柔軟的沙發裏,彌生初時是緊握她的手,後來丹丹看不過去,說了一句“哈,趙大哥這麼調皮,可是在吃敏之豆腐”,這才意識到,之之大了,不是想動手就能動手的了。

他無限酸楚,“之之可是在心裏罵我,好一陣沒回家?是不是將之之給忘了呢?怎麼會呢,我怎麼會忘了之之呢?瞧,給之之帶了什麼,”他起身自抽屜裏取出一本書,敏之定睛一看,是珍藏版的張愛玲文集,“之之前段日子不是說,想要一本張愛玲嗎……”彌生微笑,有點討好的意味。

旁邊丹丹輕描淡寫補一句:“還是叫我給陪著買呢。”

敏之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這一年暑假,怎麼這樣長,她在蘇家,對著子亞,把一輩子的書都念光了,什麼張愛玲席慕容三毛的,通通念光。最愛的人卻不在身邊。

敏之接過書,磨蹭著,溫柔說:“彌生有沒有叫人坑了,這書貴死……”

“怎麼沒有,如若不是我,趙大哥是人家說多少給多少。”丹丹抬手過去,給彌生背後一巴掌,“我們家趙大哥,從來不會逛街。”

什麼時候,彌生成了她們家趙大哥?

敏之聽著心酸,背過身去,隨手翻起一頁,輕輕念著:“於千萬年間,於千萬人中,在時間的無涯的荒野中,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好趕上了,也沒有什麼話,唯有輕輕地道一聲:‘喔,你也在這裏啊。’”

她的眼淚簌簌落。

她背後丹丹輕輕笑,“敏之你怎麼勝得過我,單是年齡,你都是一大差距。趙大哥到戀愛時,你還隻是臉盆架那麼高。等你到戀愛時,我們家趙大哥,都要結婚了。嗬,他眉毛動一動,我都知道他在想什麼。早在我們幼兒園,我林丹丹過家家時,就給趙大哥當過媳婦了。敏之你瞧著,今天晚上,趙大哥生日party,到時候有你哭的。”

什麼意思,什麼叫到時候有她哭的,生日party上會發生什麼叫她哭泣的?敏之電光火石間,想到什麼,她霍然回頭,空蕩蕩的房間裏,哪裏有彌生和丹丹的人影?

隻聽得門外隱隱約約丹丹的聲音:“你別進去吵敏之,我見她看書看得連我跟她講話都不理呢,真是個書蟲……”

這般光景。

怎的這麼熟悉?

好似她幼年時,母親再婚,同偉叔叔四隻手握一把刀,對著一人高的大蛋糕切下去,眾人便拍手。

彌生同丹丹四隻手握一把刀,對著“彌生二十一歲生日快樂”的大蛋糕,切了下去,劈裏啪啦,四下一陣掌聲。

敏之被人群擠到後麵,伸長脖子努力想瞄到彌生,她隻望得彌生一截飽滿光潔的額頭,那蓬鬆柔軟漆黑的頭發。

隻聽得他聲音高亢清亮輕輕道:“二十一歲了,還是頭一回請這麼多人,這麼隆重,爸爸難道有另外要緊事宣布?”他側過頭,看著他父親。

世軍伯伯拍拍手,“是。大家先吃蛋糕。”

敏之用手搭住麵額,看不清眼前情景。頭頂懸掛的水晶吊燈,燈光猶如百萬金幣揮灑下來,衣香鬢影,音樂和美食,人是這麼多,可她像走在荒野裏。

突然地,就看到了她。一張十多年前的臉。母親的臉。

她似乎未曾老過。頭發還是那樣的黑,嘴唇還是很鮮豔,麵皮那麼細滑哩。美滿婚姻給了她回報。

穿一襲伊絲蘭寇的限量版家居裙,同她婉約氣質十分相襯,頭挨著偉叔叔,細細聲不知在講什麼,然後就笑了起來,眼角細紋細長拖延,有種歲月的美。

咦,誰,這人是誰,敏之都不曉得王淑嫻也有這麼美的時候。原來,女子一怨,便不好看。她對牢母親的,總是她憎惡的麵孔。

在最艱難的此刻,她尖銳言辭:“要你出生,我恨你。”

是敏之內心一塊塌下去的陰影,沒有辦法填補,沒有辦法痊愈。

無望地,一直塌下去。

她也看到她。

像是突然之間,生出心靈感應似的,母親牢牢捕捉住敏之端詳的目光。

母女倆隔著人影,相互對望。

音樂是這樣的輕。

人群好像都遠去了似的。

鼻端裏都是香檳美食的香氣。

直到偉叔叔撥開人群,護她周全,一連迭聲道:“借過借過,她是孕婦……”

敏之才驚奇發現,那大肚子的裙裝女子朝她走來,立在她跟前,敏之還直直瞠大眼,盯牢母親圓鼓鼓的腹部。

她居然懷孩子了。

偉叔叔的孩子。

真正的,要建立一個健全、安穩、幸福、美滿的家庭了。

“之之可喜歡弟弟,是個男孩呢……”從未有過的溫和口吻,自她頭頂落下,是她母親王淑嫻在跟她說話,喚她“之之”,仿佛之間從未分離過。

敏之抬不起頭來,長長頭發遮住麵顏,良久才應一聲:“我喜歡。”

良久她才輕輕抬頭,很是溫柔道:“我很喜歡。”

沒有眼淚。

非常非常平靜。

隻是她內心在發大地震。

那麼小的人兒,掩飾情緒的功夫已到家了。

是這樣的情景。

母親笑吟吟,“可不是,之之都快有弟弟了,之之你說取什麼名兒好,都八個月了,再不取名字可要晚了……”

偉叔叔隻是笑。除了笑,還是笑。

敏之喉嚨哽咽,鼻子發酸,無法言語,要到這個時候,她才明白,什麼叫“酸楚”。

她不在她的預期之內,是不受歡迎的、不被接納的。

除去她,母親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敏之好一會兒才輕輕道:“你多保重。不要在人多的地方走動……”

她想要伸手過去,攬她肩膀,求一個擁抱。

用長大的敏之的胳膊,用力用力抱她。

卻是徒勞的,敏之伸不出手來。她背挺挺的。

“咦,之之也懂得關心人……媽媽曉得,若不是今晚上彌生要訂婚,請的是家宴,來的人都是至交好友,你偉叔叔才不應我出來哩……”母親停了停,好像有些累的樣子。

偉叔叔扶她肩膀,哄孩子一樣的口氣,又惱又心疼:“走,找個地方坐坐,都做母親的人了,還這麼任性……”他忙不失回頭招呼敏之一聲,“之之,你自己找點東西吃……”

聲音已然遠去,消失在人聲中。

他們待她,像對一個客人,這樣客氣。

敏之像是沒聽到似的,腦袋裏裝著那一句“若不是今晚上彌生要訂婚”,霎時整個人像被紮破的氣球,遽然萎頓下來。

若不是身後有人扶著她胳膊,敏之早已跌落在地,出大洋相。

“你沒事吧。”身後那人語聲輕輕,是一把溫潤柔和的女子嗓音,居然聽不出年齡,入耳隻覺得熨帖,像一股清流,說不出的舒服,“可要我幫你忙?”

敏之睜不開眼睛,耳膜嗡嗡響,麵頰好似有螞蟻在爬,她伸手一抹,才知眼淚不知不覺淌了下來。

“敏之你瞧著,今天晚上,趙大哥生日party,到時候有你哭的。”

什麼叫到時候有她哭的,原來,這就叫到時候有她哭的,生日party上會發生什麼叫她哭泣的,原來,是彌生要同丹丹訂婚了。

“幫我找個角落坐一坐。”敏之輕輕道,扶著那女子手臂,像抓一根浮木,“謝謝你。”

敏之看到一把空椅,坐了下來,雙手雙腳抱在一起,才平靜下來。

那人遞一張手巾過來。敏之忙不失接過來,印在臉上,瞬間一大片濕濡濡的。

她這才看清楚,這是個什麼樣的女子。

敏之眨眨眼,又眨眨眼。

她疑似生出錯覺。

世上怎會有這等女子。光看她黑得發亮的頭發,襯著光潔飽滿的額頭,就覺得美。

她盤著髻。臉部線條非常非常柔和,兩顆眼珠子黑鴉鴉的,點漆般亮,唇畔掛著一絲微笑,聲音也柔和得不得了:“你好些了嗎……”

聽聲音都聽不出她的年齡是大是小,連對牢她看,都看不出她的實際年齡,隻覺得這人叫人好不歡喜,隻想對著她一直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