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齡人急於解釋的時候,敏之已懂得否認了。
她這樣從容,“我沒有叫他們等,由著他等。”
世軍伯伯都忍不住佩服這孩子的硬心腸了。
一日一日,喜歡的人不在身邊,敏之覺得過一天就像一年。
忽然有一日傍晚,隔壁大宅熱鬧了起來。
迷迷糊糊,趴在書桌前睡夢中的敏之,聽到樓梯蹬蹬響,一連串的腳步聲紛至遝來,房門霍地被人推開,一道聲音朗朗響起:“大哥大哥,可是你在,好久不見……”
是一把少年清亮的笑聲,好似大提琴聲,震得敏之耳膜嗡嗡作響。
敏之抬起頭,還在寤寐之間,半意識道:“唔,誰……”睡眼惺忪的樣子,頭發蓬蓬的,衣領底下,半露的白皙鎖骨。
要到這個時候,你才知道,什麼叫“性感”。
少年隻覺得喉嚨一緊,咽了咽口水,無法言語,失去了力氣一般,靠著門扉。
他身後探出一顆頭顱,嘴巴裏嘟嘟喃喃:“哥,怎麼不進去,彌生大哥,大哥———”
看到窗幾明淨的桌旁,明麗少女靜靜直起身。
沒了聲息。
良久,大的那位,才輕輕道:“你是誰?”
“你是誰!”後麵來的少年,蠻蠻道。
我是誰,敏之居然無法回答,一刹那間,她想到的,不過是寄人籬下,她不過是一個長住不走的客人。
她是這個家的什麼人,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無從定位。
她是誰?
似被這一聲懾住,敏之好久好久沒辦法出聲。
他們看著她的側臉,隻覺得上帝偏愛,連有鬢角額際都那麼精致。直叫人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彌生呢?”大的比較溫和,故趨近身,手扶著書架,狀似不經意的姿態。私心裏隻想多親近伊人一下,一下。
“彌生在學校。”敏之答。
沉默。
弟弟比較急性子,“彌生大哥不在家嗎,我們要出國了,不知什麼時候能再見麵,這次回來,是特地來告別的,彌生大哥居然不在家……”言罷,很是悻悻然。
這時世軍伯伯站在門口,伸手撥開兩兄弟,笑笑進來,“兩頭虎子,不消說也知道,蠻蠻地上來,都沒聽到老人家在叫。你們彌生大哥,做實驗忙呢。”
哥哥斯斯艾艾道:“堂伯。”
這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大約十八九歲,長手長腳,穿一件大號T恤,眼神明亮。
明亮的眼神,不時瞄向敏之。
弟弟別轉身子,捂著嘴笑了。
他虎頭虎腦的,一笑起來,兩顆尖尖的虎牙,說不出的可愛。顯然還是發育中的身體,隻比哥哥差半個頭,十六七歲的樣子。
“大堂伯,”做弟弟的直接問,“她是誰?”黑漆漆的眼珠子轉向敏之,展顏一笑,好有親和力,“你好漂亮哩……”說著說著,就在敏之旁拉把椅子,一屁股坐下,一副把美眉的姿態。
連這麼沉靜的敏之,都忍不住喜歡上他的大而化之。
敏之笑笑,“我叫王敏之。”
世軍伯伯推著大的孩子,圍著敏之坐下來,“我們之之,是彌生的堂妹,可不也是你們的妹妹哩……”
敏之聽得心裏一暖,第二次了,我們之之。
她目光清亮,看牢世軍伯伯。
“之之的母親,名義上,可算你們倆的繼母呢……咦,兩家夥都好久沒見過爸爸了。”
原來,在別的地方,還有一個趙太太,離了婚,帶著兩個男孩。
是這兩個男孩。
與她們不見麵。
在這一日,通通見全了。
有好一會兒的沉默,哥哥緩緩道:“之之,之之可以叫我家明哥。”
“之之之之也可叫我家良喔。”家良托腮,看牢敏之,“之之真是好看呢,要是天天對著之之這張臉,不知有多好呢。”
敏之還在震蕩中,緩不過神來。
沒有意想中的憤憤不平,沒有敵視。
是她母親,介入他們的家庭。
她把臉埋在手心裏,別轉頭去。
許久許久以後,敏之都不明白,他們這樣待她,是為了什麼。在異國他鄉的第二次見麵,家明和家良,忍不住輕輕擁抱她,“如若不是我們妹妹多好,定要娶你為妻……”
狂笑。
敏之都笑出了眼淚。
趙家兄弟隻待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走了。
他們,是特地來告別的。
以一種溫和的姿態,在四五年後的今天,父子仨在書房裏談了半宿。孩子大了,能夠明白,有些事情,無關對錯。時間是最偉大的治愈師。
他們原諒了父親。
此後山長水遠,不知何年何月,何時何地能夠相見。
敏之站在書房的落地窗邊,看著汽車旁正在話別的人群。
她看到王淑嫻。
看到她母親。
隔著一段紅塵,隔著四五年的時間,隔著一扇玻璃窗,她看著那個女子。
她來自她身體最隱秘的地方。
卻是這樣的遠。
無法靠近。
在最艱難的時候,彼此對看,她用最直接犀利不過的言辭道:“不該讓你出生,一切都是因為你,你為什麼是女孩,都是叫你給害的。我恨你。”
我恨你。
敏之大震。
還是幼年的她,沒有辦法說清楚自己內心的委屈和不平,生生捱成了怨。
女兒也怨恨母親。
自何處來,由來處去。
她由她帶來這世間。
最最親密不過的兩個人。
無法相容到這種地步。
在她幼年,母親有沒有抱過她,親過她呢?
她遠遠地看著這個女子。
對著別人家的孩子,擁抱,親他們臉頰,表示愛惜。
敏之分明感覺到家明家良一刹那間的僵硬。
他們原諒父親,並不代表接納繼母。
母親好似得到極大滿足,依著偉叔叔,笑靨如花。連眼角細紋都是幸福的。
敏之用單手掩住臉。
那個人,是她的媽媽呢。
那個人,是她的媽媽呢。
她背過身去,想要靠一靠,卻發現,彌生不在身邊。
他溫和地輕輕道:“你餓不餓?”
少年憐惜的目光,“來,我帶你吃東西。”
他極有耐心,“那麼,你要吃什麼?”
他帶來了美味的牛奶和熱狗。
十六歲的敏之,單手掩住臉,喃喃:“彌生,彌生。”
他撫摸她的頭發、臉,那麼愛惜。溫暖大手貼著她的皮膚,太眷戀了。
敏之背過去,順著玻璃窗滑下去,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把臉深深地、深深地埋在膝蓋彎裏。
她沒看到趙家兄弟隔著幢幢人影,朝趙宅三樓書房的方向遙望著,目光裏藏著一些東西。
那突如其來的刹那,明麗少女睜不開眼睛,輕輕“唔”了聲,道“誰”,這一幕定格成了永生。老大老二永誌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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