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明白,水化為雨是為了投身大海。水有水的願景,最自由的領地莫過於海。雨落海裏,才伸手就有海的千萬隻手抓住它,一起蕩漾。誰說蕩漾不是自由?自由正在隨波逐流,“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雨在海裏見到了無邊的兄弟姐妹,它們被稱為海水,可以綠、可以藍、可以灰,夜晚變成半透明的琉璃黑。雨落進海裏就開始周遊世界的旅程,從不擔心幹涸。
我在泰國南部皮皮島潛泳,才知道海底有比陸上更美的景物。紅色如盆景的珊瑚遍地都是,白珊瑚像不透明的冰糖。絢麗的熱帶魚遊來遊去,一魚眼神天真,一魚唇如夢露。它們幼稚地、夢幻地遊動,並不問自己往哪裏遊,就像鳥飛也不知自己往哪飛。
人到了海底卻成了怪物,胳膊腿兒太長,沒有美麗的鱗而隻有褲衩,腦袋戴著泳鏡和長鼻子呼吸器。可憐的魚和貝類以為人就長這德性,這真是誤會。我巴不得卸下呼吸器給它們展示嘴臉,但不行,還沒修煉到那個份兒上,還得呼吸壓縮氧氣,還沒掌握用鰓分解水裏氧氣的要領。海底美啊,比九寨溝和西湖都美。假如我有機會當上一個軍閥,就把軍閥府邸修在海底,找我辦事的人要穿潛水服遊過來。海裏的細砂雪白柔軟,海葵像花兒搖擺,連章魚也把自己開成了一朵花。
上帝造海底之時分外用心,發揮了美術家全部的匠心。石頭、草、貝殼和魚的色彩都那麼鮮明,像鸚鵡滿天飛。上帝造人為什麼留一手?沒讓人像鳥和魚那麼漂亮。人,無論黃人、黑人、白人,色調都挺悶,除了眼睛和須發,其餘的皮膚都是單色,要靠衣服胡穿亂戴,表示自己不單調。海裏一片斑斕,上帝造海底世界的時候,手邊的色彩富裕。
雨水跳進海裏遊泳,它們沒有淹死的恐懼。雨水最怕落在黃土高坡,“啪”,一半蒸發,一半被土吸走,雨就這麼死的,就義。雨在海裏見到城牆般的巨浪,它不知道水還可以造出城牆,轉瞬垮塌,變成浪的碉堡、浪的山峰。雨點從浪尖往下看,穀底深不可測,雨衝下去依然是水。浪用懷抱兜著所有的水,摔不死也砸不扁。雨在浪裏東奔西走,四海為家。
雨在雲裏遨遊時,往下看海如萬頃碧玉,它不知那是海,但不是樹也不是土。雨接近了海,感受到透明的風的撥弄。風把雨混合編隊,像撒黃豆一樣撒進海裏。海的臉濺出一層麻子,被風撫平。海鷗在浪尖叼著魚飛,濤衝到最高,卷起紛亂的白邊。俯瞰海,看不清它的圖案。大海沒有耐心把一張畫畫完,畫一半就抹去另畫,象形的圖案轉為抽象的圖案。雨鑽進海裏,舒服啊。海水清涼,雨抱著鯨魚的身體潛入海水最深處,魚群的腹側如閃閃的刀光,海草頭發飛旋似女巫。往上看,太陽融化了,像蛋黃攤在海的外層,晃晃悠悠。海裏不需要視力,不需要躲藏。水是水的枕頭和被褥,不怕蒸發,雨水進入大海之後不再想念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