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們如今成了額博的幹草垛,它們一根挨一根躺在一起,回憶星光和露水。摸一下,草葉唰唰響,夏天的草發不出這樣的聲音。我在心裏算計,這些草在草原能占多大的麵積,十畝?還是五畝?算不出。隻好說,它們是很大一片草。草綠時分,蝴蝶在上麵飛,像給草冠插一朵花,過一會兒又插到別的草冠上。草棵下麵爬過褐黃的大螞蟻,舉著半隻昆蟲幹枯的翅膀。不遠處小河在流淌,幾乎沒有聲音,水麵光影婆娑。花朵高傲地仰起頭,頸子搖動。月亮升起後,草葉沾滿露水,如同下河走了一圈兒。

如今它們變成草垛,變成一個偽裝的房子,身邊放一個油漆剝落的舊門。我像狐狸一樣圍著草垛轉,嗅幹草的香味。幹草的甜味久遠,仿佛可以慢慢釀成酒。

勃隆克

雨滴鑽進沙漠裏就再沒出來過。鉛色的低雲下,沙漠由耀眼的白色變為明黃,好像穿了一件新衣裳。

雨在沙漠上一個腳印也沒留下,沒有滴痕,沒有水窪,雨水沒了。

不一會兒,雨停了,太陽出來,空氣立刻蒸發一股潮濕氣味。太陽如同開了一個玩笑,拉開鉛雲的門簾對人們笑,好像在沙漠下雨是個笑話。

這個地方叫勃隆克,是沙漠而不是沙地。我自己覺得,草原被耕種、被開墾、被采掘造成的沙化是人插手自然形成的荒漠化,叫沙地。草原表麵由草的根須織成的保護層被撕破,土沒有根須的保護被風刮跑,變成塵。地死去,流沙成了統治者。而沙漠是另一回事,它是大自然的傑作之一,像河流、岩石、土壤一樣,古今如一。它哪兒也不去,隻留在原初的家園。沙漠有自己的生態係統,生長隻在沙漠存活的紅柳(紅柳在沙地裏活不成,什麼植物在沙地裏都活不成),有動物和昆蟲,也有草。沒下雨時,我的手像鏟子一樣嗖嗖插進沙漠,不到二十厘米,手覺出清涼,鏟出來的沙子全是含水分的濕塊。

鳥飛過沙漠上空,最是好看,即使沒讀過柳宗元的詩也能體會出“千山鳥飛絕”的意境。鳥飛得太孤單,好像有人從沙漠後扔出一塊拋物線的石頭。站在沙峰上,風大到人站不住腳。看見鳥在下麵逆風飛(順風早被吹跑了),它抬著胸,幾乎站起身子。這樣的鳥留一頭長發會飄得多麼好看,套一件裙子更好看。鳥來這裏純粹是玩來了,像人一樣。

人從沙的懸崖上如八女投江一般頭朝下栽下去,結果變成了長距離的滑行。在沙漠戲耍,沒有摔傷、磕傷,沙子有巨大的緩衝力,還幹淨。

人說,七、八月份,遊人戴墨鏡躺在沙子上,用滾燙的沙熨腰,既舒服又治腰傷。當地人用細膩的白沙做嬰兒的尿不濕,如貓砂一般。

沙漠表麵有一層矩陣的花紋,像海浪凝固了,一排距另一排二十多公分。用手在沙漠裏掏玩,邊緣的沙子以人眼看不清的速度塌下來,保留頂端均勻的圓形。

勃隆克沙漠方圓十多公裏,有冰川時期漂來的巨石,石褐色,方形。有一個湖宛然泊於沙漠穀底,藍色,不沉也不漲。湖裏有野鴨子,它們從此岸往彼岸遊,腳蹼分出水波的“八”字越劃越大。它已遊到對岸,“八”的水痕還在,見出湖水的靜。我覺得在這裏當野鴨子比當人強多了,盡享世間勝景;不用裝,但比裝擁有更大的美感。湖裏的魚沒人捕,蒙古人不吃魚,魚在湖底比鬧市的人還多。

我讚歎的不是沙漠,是勝景。給自然造成災禍的是土地荒漠化,而不是沙漠。沙漠是大自然的兒孫之一,它一直待在自己的故鄉,有其他地方看不到的美。

如果世上有一雙撫愛的巨手,那必是草原上透明的風。

風是草原自由的子孫,它追隨著馬群、草場、炊煙和歌唱的女人。在塞上,風的強勁會讓初來的人驚訝。倘若你坐在車裏,透過玻璃窗,會看到低伏的綠草像千萬條閃光的蛇在爬行,仿佛擁向一處渴飲的岸。這是風,然而藍天明淨無塵,陽光仍然直射下來,所有的雲都在天邊午睡。這是一場感受不到的嘩變。在風中,草葉筆直地向前衝去,你感到它們會像暴躁的油畫家的筆觸,一筆一筆,毫不猶疑,綠的邊緣帶著刺眼的白光。

風就是這樣撫愛著草葉。蒙古人的一切都在這些柔軟的草葉的推舉下變成久遠的生活。沒有草,就沒有蒙古包、勒勒車和木碗裏麵的糧食。因此《嘎達梅林》所回環禱唱的歌詞,其實隻有一句話:土地。每天,土地被風無數次地丈量過,然後傳到牧馬人的耳邊。

到了夏季,在流水一般的風裏,才會看到馬的俊美。馬群像飛矢一樣從眼前穿過時,尾鬃飄散如幟,好像係在馬身的白綢黑綢。而這樣的風中,竟看不到花朵搖擺,也許它們太矮了,隻是微微顫著,使勁張開五片或六片的花瓣。在風裏,姑娘的蒙古袍飄飄翻飛,仿佛有一隻手拽她去山那邊的草場。這時,會看出蒙古袍的美麗,由於風,它在蒼茫的草地上抖擻亮麗;而姑娘的腰身也像在水裏一般鮮明。

背手的老漢前傾著身子勉力行進,這是草原上最熟悉的身影。外人不明白在清和天氣,他走得何以如同跋涉。風,透明的風吹在老漢臉上,似乎要把皺紋散開,把灰色的八撇胡子吹成小鳥的翅膀。

在這樣的風裏,河流仍然徐徐而流,隻是水麵碎了,反映不出對岸的柳樹。百靈鳥像子彈一樣“嗖”地射向天空,然後直上直下與風嬉戲,接著落在草叢裏歌唱。它們從來都是逆風而翔,歌聲傳得很遠。

蘆葦為我指路

博格達山的南邊有一片蘆葦,風一來,蘆葦拚命搖晃,好像想從泥沼裏拔出腳來逃走,然而誰都沒逃走。

我從蘆葦下麵的小路往江沐淪河的方向走,但不知走哪一條道。蘆葦站滿了大地,它們細長的葉子像用中鋒筆寫出來的,比竹葉溫和,比草葉淩厲。芒穗如白鳥的羽毛飄灑。陽光的筆觸在蘆葦葉子上急躁地塗抹,它們的袖子上滾動水銀。

我即使不碰蘆葦,它已經在沙沙響,揪下一片葦葉,看深綠色蠟質的葉麵藏著淺綠的脈絡,它上麵並沒有字。秋天之後,至多到明年夏天,這些蘆葦就變成紙,對著陽光看,紙裏麵還有蘆葦的纖維。

你猜不到哪些字印在哪些蘆葦的葉子上,更猜不出這些蘆葦原來長在哪裏。何不請詩人到這裏在葦葉上寫詩?詩和葦葉一起生長,不必要變成紙,也不必使用高毒性的紙漿增白劑。

《詩經》的詩說:誰謂河廣?一葦杭之。坐一片葦葉就把河給渡了。坐(或單腳踩)葦葉渡河的人或許會輕功。他身體的重量比葦葉(約三克)還要輕。他們如何以運氣的方法把重量(物理學叫質量)弄沒了呢?我在沒聽說牛頓重力定律之前,傾心於輕功。那時年紀小,心裏天天想輕功的事。見燕子飛,心想燕子會輕功。見蜘蛛在網上紡織,覺得蜘蛛也會輕功。我每天提著氣走在上學的路上,前心貼後脊梁,腹部有吸氣造成的凹坑。我認為提氣一旦成了習慣,沒準哪一會兒就騰雲而起,自己想控製都控製不了。我期望學會輕功之後到屋簷的青瓦上走路,而不必走大馬路。瓦片絲毫未損,連瓦上青霜都未留腳印。輕功太高級了,但我沒練成,氣白提了。在中學的課堂上聽老師講重力定律,說有重量的物體每每遵守重力定律從高處往下落,此為自由落體運動。我從家裏的小棚往下跳十多次,每次都落到地麵,證明老師沒騙咱們。跳並自由落體運動的時候,我還迷上了跳傘運動,手持我爸的紅油紙傘與我媽的花油紙傘從小棚往下落,傘也沒逃脫重力定律的懲罰,變成一堆竹簽子。

一群鳥飛進蘆葦。葦的白芒往東飄,鳥飛向西麵,逆著風。這些鳥的翅膀從芒穗間飛過,如同穿越蘆葦的翅膀。蘆葦深處也許有一窩小鳥,張嘴等待哺食。大鳥嘴裏含著喂食雛鳥的肉蟲。大鳥不能鳴叫,也不可哈哈大笑,捉一隻蟲子不容易。

太陽離西山頂峰還很高,天空已有微微的橙黃,光線像波浪一遍遍滾過蘆葦。蘆葦的白芒漸漸化為金黃。這時候閉上眼睛,呼吸三十次,再睜眼看,搖動的蘆葦金穗迷茫,比中央銀行金庫的黃金還多,對我大有安慰。我揮一揮手,一片金穗都不帶走。讓它們留在這兒天地輝煌吧。小路走到頭,怎麼去江沐淪河?蘆葦彎腰為我指路,前邊,往右一點。

牛犢子步小,在母牛後麵跑。它不情願回家,時不時回頭看這片金碧的牧場。

土離我們還有多遠

花日村在大雁山的後邊。“花日”就是花兒,蒙古語“花”的音譯。這個詞也是對漢語的借用。蒙古語中,“花日”是花,“訥日”是名字,“覺日”是畫,“怒日”是臉蛋子,“夏日”是黃,“穆日”是腳印,“海日”是珍惜,都好記。

為什麼叫花日村?我問吉雅泰。

花日是外號,這個村的人愛種花,實際上叫大雁村民組。吉雅泰回答。

花兒——大雁,這些名字都好聽,純樸而遙遠,以後人們會離它們越來越遠。沈陽航空博物館附近有一家“大雁肉燒烤店”,我看了——心情怎麼說呢——無論人類遭受到怎樣的旱澇災害,都不必去憐憫。他們曾經對動物這麼無情。

我們走上大雁山頂往下看,花日村沒什麼花,每家門口有三四棵柳樹。房子沒鋪瓦,屋頂的泥巴被太陽曬褪色了,燥白。土埋在地裏原本都是新鮮的黃色,土也氧化。進村,見每家窗下擺四五個木製箱子。不是蜂箱,是花箱。

冬天賣橘子的木製包裝箱,裏邊墊一層塑料布,盛土栽花。

這些土可了不起。吉雅泰說,草原沒有土,是圖卜勳老漢套驢車從外地拉來的土。

草原沒有土嗎?這真是個奇怪的說法。廣闊的草原怎麼會沒有土呢?草原難道是塑料的嗎?然而,草原真的非常缺土,或者說綠浪翻滾的草原隻有薄薄一層表皮的土。這層土珍貴呀,它是無數青草用根須編結的半尺厚的土氈,是草原的衣裳,下麵的流沙無止無休。鄂爾多斯草原水草豐美,它也是央企主力煤田的所在地。《半月談》雜誌2010年第10期報道:“那裏有上灣、榆家梁等千萬噸級的礦井,高管每年拿幾十萬元的工資。采礦的結果造成地表塌陷,植被枯死,水源滲漏,土地不長草。”沒土了,怎麼長草?煤礦開采區的牧民背井離鄉,生活窮困。煤采完,草原失去黃金般的土,將變成永遠不適合人類和動物生存的無人區。

蒙古人珍惜草原,包括珍惜這一層薄薄的土,它是草原有血有土的皮膚。剝掉這層皮,草原就死了。祖祖輩輩鮮花盛開的故土,死在了GDP上。GDP變成了剝皮抽筋的代名詞。野花在草原盛開,野花隻用它自己腳下的一盅土。它懷抱自己的土,死後又用枯萎的枝葉填充自己用過的土。除了土,野花一生什麼也沒有,它們知道報答。

牧民們不挖草原的土栽花。草原的花兒比海洋的浪花還多,還需要在自己家裏栽花嗎?要想栽,自己去弄土吧。就像花日村每家門前擺的木箱子,土像在河床裏那樣細膩,擠在木箱裏,舉著嬌豔孤獨的花朵,如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