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reference_book_ids\":[6874386810978438151,7070438698533293070,7152079239892700197,7078185810029202446,7071200634816449549]}],\"14\":[{\"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4,\"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34,\"start_container_index\":14,\"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30},\"quote_content\":\"《命運》reference_book_ids\":[7143858459778223141,6933088476095056904,7205585680024472634,6982140496822930463]}]},\"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一輩子生活在白雲底下
草原靜得好像時間都在打瞌睡,低頭看,一朵小花微微搖擺,像與別的花對話,螞蚱隨人的腳步彈到半空。回頭看,人的影子被拉出兩米多長,這是早晨。躺在地皮上的老鴰草的藍花在見到陽光之前還不肯開放。
說草原,誰都說不流暢,就像說大海,怎樣才能把海說清楚呢?給每朵浪花做上記號,便於你的講述嗎?海邊的人說不清海有多少朵浪花,每朵浪花長什麼樣。像吉爾博特說的:希臘的漁人不到海灘嬉戲。
草原於我,是一團重重疊疊的影像。想到馬,馬在奔跑的馬群裏轉身,鬃毛擋住偏向一旁的頭頸。想起四胡,蒙古人的英雄故事從四胡的弓弦聲中款款而出。說書的屋子有漆黑、漂著茶梗的紅茶缸,旱煙的霧氣繚繞著牧人一張張傾聽的臉。說書人慣用嘶啞的嗓音,像上不來氣,醫學稱為呼吸窘迫或肺不張,而他有意如此,嘈雜的琴聲接上他後半截的氣。我想起冰涼的洋鐵皮桶裏的鮮牛奶;想起天黑之後草葉散發的露水的氣味;想起飲水的羊抬頭叫一聲,嘴巴滑落清水的亮線;想起草原的夜晚真黑,人像被關在帶蓋的箱子裏;想起馬,樁子前雪青馬的蹄子踏出新鮮的黃土。
這些記憶像解體的衛星碎片在大氣層裏茫然飛翔,沒辦法把它組合成完整的故事。我能跟問我的人說這些事嗎?別人聽不懂。還有磨出好看花紋的榆木炕沿,漂在水缸裏終年濕瀝卻不腐爛的葫蘆瓢,小紅蜘蛛正在房梁上拚命奔跑。
我讀過一篇國外語音學家的文章,說結巴是因為元音和輔音急於一起衝出來,結果堵車,誰都出不來。我對草原的印象也像一個口吃者——印象的雪球堵住了大門。
今天我對草原的記憶隻剩下一樣東西——雲。地上的事情都忘了,忘不掉的是草原無窮無際的雲。騎馬歸家的牧人、擠奶的女人,背景都有雲彩。清早出門,頭頂已有大朵的白雲,人走到哪裏,它追到哪裏。
老家的人一輩子都在雲的底下生活。早上玫瑰色的雲,晚上橙金色的雲,雨前藍靛色帶腥味的雲。他們的一生在雲的目光下度過,由小到大,由大到老,最後像雲彩一樣消失。雲纏綿,雲奔放,雲平淡,雲威嚴,雲濃重,雲飄逸,雲的故鄉在草原。在異鄉,我見到的最少的就是雲,城市灰蒙蒙的霧氣屏蔽了雲。偶見零散的白雲,一看就是進城串門的鄉下雲。有一次,我跟大姑姥爺到林西縣拉鹽,我躺在牛拉的木輪勒勒車裏睡覺。大姑姥爺突然停車,拉我起來看。我問看什麼?他指著天:那兩朵雲彩打起來了,像摔跤一樣。我看去,兩朵雲立在天邊,如決鬥。他坐下抽煙,樂。看雲打架比看人打架文明。他跟我說話間,雲沒了,大姑姥爺很惋惜,把煙袋鍋掖進褲腰帶,連吐幾口唾沫。那年我七八歲,他七八十歲。大姑姥爺跟貓狗說話,跟豆角說話。他曾說,每個死去的人都會被雲接走。他告訴我望雲要帶敬意。雲打架讓他樂了,露出光禿禿的牙床,像掰開的西紅柿一樣。
白樺樹上的詩篇
穆格敦是我在圖瓦認識的獵人,他自稱是詩人。他灰胡子灰眼睛,說話時眼睛看著你的一切動作,好像你是隨時可以飛出籠子的小鳥兒。
穆格敦會說十分流利的蒙古話,他說是小時候背誦蒙古史詩《江格爾》時學會的,用詞文雅體麵。
他住的房子是用粗大的鬆木橫著垛成的,在中國東北,這種房子叫“木刻楞”。
他說:“你是作家,我是詩人。我們兩個相會,像天上的星星走到一起握手一樣讓人感動。你會向我學到許多珍貴的學問。”
“是的。”我回答。
“唉!”他歎口氣,“我要讓你看一樣東西,一首詩篇,它的題目叫《命運》。”
穆格敦從木床下麵拎出一隻樺樹皮做的箱子,放在桌子上,剛要打開卻停下來,走到窗邊,指著遠處一棵樹說:“就是它。”
“它也是詩人嗎?”我問。
“你的問話很愚蠢,但我原諒你。它是一棵樹,這個樺樹皮箱裏裝著它的子孫的命運。”
那是一棵白樺樹,獨自長在高處,周圍沒有其他樹,地上開著粉紅色的諾門罕櫻花。
“回頭。”他說著,打開了箱子。箱子裏裝滿了金黃的樺樹葉,上麵寫著字。
“每片葉子上都寫上了字,是我作的詩。”
我等他說下去。
“你為什麼不問後來呢?”穆格敦說。
我問他:“你在樺樹葉子上寫滿了詩,後來呢?”
“這些詩是用岩山羊的血寫上去的,一百年也不會褪色。你知道我寫這些詩多不容易?”
“創作是艱難的。”
“不對,我越看你越不像個作家。創作很容易,創作詩最容易,比吃蔓越橘果實還容易。”
“後來呢?”我問。
“那時候,這些葉子還長在樹上。我不能為了方便我寫詩就讓它們掉下來。我搬了梯子,在每一片葉子上寫滿了詩句,我的腿站腫了,胳膊比酸漿果還要酸。”
我仿佛看到金黃的樺樹葉在枝頭飛舞的場景。我問:“你為什麼這樣做?”
穆格敦很高興我這樣問他,說古代的詩人都這樣。他左手握一把幹枯的樹葉,右手拿出一片,念:“德行就是你把喝進嘴裏的酒運到身體裏的各個地方。”
他抬眼看我。“好詩。”我說。
他念:
“羚羊的氣味在岩石上留下花紋。”
“野果因為前生的事情而臉紅。”
“人心裏的誠實,好像海邊的鹽。”
“都是好詩。”我說。
他瞟了我一眼,“葉子背麵還有字呢,這個——‘下雪前一日,在三棵榆樹的腳下,離家一公裏。’這個——‘已經穿皮襖了,獨貴龍山頂的石縫裏。’”
原來,穆格敦在白樺樹的每片葉子上寫詩都做了記號,秋天至,風把這些葉子吹走後,他走遍大地一一找回來。他在找回來的樹葉的背麵再寫上地點和氣候。
我不得不說他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你為樹葉找回它們的孩子,找回來後,用樹葉在樹幹上蹭一蹭,它知道它回家了。”
“在霜降的大地上,你眼睛盯著草地,當你發現一片有字的樺樹葉時,就知道那是我寫的詩,是我要找的葉子。”
“有一片葉子飄進了水裏,我遊過去,十月份,水已經很涼了。但它不是我找的樹葉,是楸樹的樹葉,但我也把它帶上了岸。”
“最遠的地方離這棵樹有五公裏,我不知道樹葉帶著我寫的詩怎麼會走了這麼遠的路。”
“可能有一些樹葉被鹿吃掉了,有一些埋在雪裏已經腐爛,我還在找它們。”
“你題詩的葉子一共多少片?”我問。
“九百八十九片,我找到了二百六十一片。”穆格敦笑著說,“如果我在死亡之前能找到七百片樹葉,已經很不錯了。”
草垛裏藏著一望無際的草原
草垛如同幹草的房子,但裏麵不住人,也不住動物。這座草的房子沒有廳室,沒有門,也沒有窗戶。我在拜興塔拉鄉住的時候,把一扇沒人要的舊門擺在牧民額博家的草垛上,遠看草垛像一個蒙古包。額博哈哈大笑,說你是一個熱愛家的人啊。
那些日子,我沒事繞著草垛散步。額博的老婆玉簪花說,狐狸才這樣圍著草垛轉,假如有一隻老母雞在草垛裏抱窩的話。
我不在意玉簪花的玩笑,她臉上布滿雀斑像一個芝麻燒餅。
額博有三個草垛,它們是牧畜過冬的牧草。現在開春了,三個草垛隻剩下一個,額博家的牛羊在六月份青草長出來之前靠它維生。草垛如一隻金黃的大刺蝟,蓬鬆著蹲在瓦房前。房前停一輛藍色的摩托車,洋井上掛著馬籠頭。我觀賞這個草垛,並不因為它是牛羊的口糧,也沒想跟牛羊搶這堆口糧。我在驚異——見到草垛我每每驚異,這麼多草從地裏割下,一綹一綹躺在一起。草從來沒想過它們會像粉條似的躺在這裏吧?
我從草垛上看到一望無際的草原。草原上的草不躺著,它們站立在寬厚的泥土上,頭頂飄過白雲。早上,曦光從山頂射過來,草尖的露水閃爍光芒,好像手執刀劍。六月末,大地花朵盛開,像從山坡上跑下來,揮動紅的、黃的和藍的頭巾。城裏人習慣用花盆栽花,花在家具之間孤零零地開。草原上,大片的花像沒融化的彩色的雪。花朵恣意盛開,才叫怒放。開花,隻是草在一年中幾天裏所做的事而已。
野花夾雜在草裏,和草一同嬉戲。花朵如一群小女孩,甩掉鞋子跑到了草葉身後捉迷藏。明明沒有風,卻看見草葉的袖子擺動。草浪起伏的節律,讓人想到歌王哈紮布唱蒙古長調的氣息。歌者把腹中所有的氣吐盡,吸氣時喉間顫動,氣息沿上齶抵達顱頂,進入高音區並輕鬆地進入假聲。這種演唱方法如草浪在風裏俯仰,深緩廣大,無止息。在哈紮布的演唱中找不到一個接頭,找不到停頓或換氣口,像透明的風,一直在呼吸卻聽不到風的呼吸聲。
風在草裏染上了綠色,它去河水裏洗濯,綠色沉澱在河底的水草上。水草的大辮子比柳枝還要長,在水裏得意地梳自己的辮子,散在斑雜的石子間。水草根部藏著鬼鬼祟祟的小魚,這些泥土色帶黑斑的小魚隻有人的指甲那麼長,不知會不會長大。草原的深處,暗伏很多幾米深的小河,有小魚小蝦。
草對於草原,不是衣服,更不是裝飾。草是草原上最廣大的種族,祖祖輩輩長於此地。白雲堆在天上,如一個集市。如果地上沒有草,剩下的隻有死寂。草把溝壑填滿,風裏飄過一群群鳥的黑影。小河如同伸出的胳膊,上麵站立白雲的倒影。草的香味鑽進人的衣服裏,草的汁液浸泡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