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變形記(The metamorphosis)(2)(2 / 3)

格裏格爾經常會接連幾個鍾頭一直在沙發上亂抓,整整一夜都不休息。有時候他還會推一張沙發椅到窗下,這對他而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之後,他便會在椅子的幫助下靠到窗口。從前他也經常向窗外遠眺,目的就是希望能享受到一種自由自在的感覺,可惜現在這種感覺卻隻能在記憶中浮現了。他的視力越來越差,稍微遠些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從前他總是抱怨,從窗口一張望就能看見對麵那家醫院,可是如今他根本就看不到它了。現在,他再從窗口向外眺望時,隻覺到處都是無邊無垠的灰色荒原。然而,他心裏再清楚不過了,此地雖然靜謐,但的確是在市區範圍之內,窗外就是夏洛蒂街。在兩次見到這張椅子被挪到窗下以後,妹妹便明白了他的心意。接下來她便一直開著那扇窗戶,並且每一回在將這間房清掃完畢以後,都會按照他的需求再將椅子挪回窗下。

格裏格爾要想欣然接受妹妹為自己所做的一切,就一定要親口跟她致謝,可惜現在他偏偏做不到,所以感覺非常難受。眼前這種局麵的確很窘迫,妹妹竭盡全力就是希望能減輕自己在麵對格裏格爾時的窘迫感。隨著時間的推移,她逐漸做到了。但是對格裏格爾而言,情況顯然不妙。現在他很害怕見到妹妹來到自己的房間。以前她總會留神將格裏格爾的房間與其他人的視線隔離開,但是現在她來到這兒以後,連門都顧不上關,便直接衝到窗戶旁邊。她忙不迭地用力將窗戶打開,仿佛就要喘不動氣一般,對著窗外大口大口地吸氣。不管外麵多麼寒冷,她都要這樣在打開的窗戶麵前待上一陣子。她每天會來格裏格爾的房間兩次,每次都會跑來跑去搞出很大的聲響。這讓格裏格爾倍感驚慌,隻能藏在長沙發下瑟瑟發抖,直到她離開。要是妹妹能將窗戶關起來,跟他在這個房間裏平心靜氣地待上一會兒,肯定就會察覺到他的恐慌,並幫助他從這種恐慌中脫離出來。這一點,格裏格爾再清楚不過了。

在格裏格爾變成這種模樣約有一個月的時候,按理說,妹妹應該已經適應了,不應再為他的模樣感到驚訝。這一天,她比平日裏早來了一會兒。當時格裏格爾正直立在窗前,靜靜地向外張望。不管是什麼人看到他那副模樣都要嚇一跳。格裏格爾看到妹妹,心想自己待在窗前,她就不能立刻過來打開窗戶了。這時候,她若是在原地駐足,格裏格爾會覺得是人之常情。可她做的遠不止如此,她顯然吃了一驚,向後猛然一跳,馬上把門又關了起來。不知情的人看到這一幕,想必會覺得格裏格爾正謀劃著怎樣攻擊她。妹妹一跑,格裏格爾旋即就鑽到長沙發下麵躲了起來。妹妹在中午的時候才總算又過來了,看她那驚慌失措的樣子,相比以往有過之而無不及。格裏格爾因此得出一個結論:事到如今,妹妹對於自己的模樣依然心存畏懼,不敢直麵,並且往後會一直如此。如果他從沙發底下出來,被她看見了,她就會不由自主地馬上逃跑。就算她隻是看見了他身體很小的一部分,也會產生逃跑的衝動,要想克製這種衝動,她便隻能運用強大的自製力。有一次,格裏格爾花費了足足四個鍾頭,將一條床單蓋在了長沙發上。隨後,他又鑽到了長沙發下麵,這樣一來,床單便將他完全掩蓋了起來。他這樣做自然是不希望妹妹再見到自己,事實上,妹妹這時就算特意俯身去看他,也一點兒都看不到。妹妹自然知道格裏格爾做出這樣的舉動將自己徹底掩蓋起來,絕對不是因為貪玩的緣故。要是她認為此舉完全沒有必要的話,就可以直接掀掉床單了事,可是她到底也沒有這樣做。格裏格爾有一回想知道妹妹是怎麼看待自己這個新舉措的,於是便謹慎地將床單掀開一丁點。他望著妹妹的眼睛,覺得有種感激的情愫從中流露了出來。

父母在一開始的兩周都沒有勇氣來到這兒麵對他,但他時常聽到父母讚同妹妹為他所做的一切。在此之前,他們一直都覺得妹妹沒什麼作為,並因此時常對她發火。如今,每次妹妹去幫格裏格爾清掃房間的時候,父母都會在外麵等她。當她清掃完畢出去時,便會應他們的要求,將裏麵的情況詳細講述一番,內容包括:此刻房間內部變成了何種光景,格裏格爾剛剛的表現如何,他又吃了些什麼東西,情況有沒有好轉的跡象。早前母親就想親自去探視格裏格爾,不過被父親和妹妹以各種各樣不容拒絕的原因阻撓了。那些原因格裏格爾也都一一偷聽到了,並覺得無懈可擊。但是這些原因並沒有讓母親打消探視他的念頭,她執意要進來,父親和妹妹便隻好使用武力,將她擋在外頭。母親忍不住大叫起來:“我要去瞧瞧格裏格爾!他可是我的親生兒子啊!他如今的處境這樣糟糕,我一定要進去瞧瞧他!你們為什麼就不能體諒呢?”格裏格爾聽著這些話,不禁覺得讓母親過來探視自己未嚐不是好事。每天都過來探視是不可行的,每周探視一次可能比較合適。妹妹終究還是個小女孩,她之所以沒有畏懼這項可怕的重任,不過是因為還太單純,根本沒有考慮太多。母親肯定要比妹妹有智慧,能夠給予他更多的理解。

沒過多長時間,格裏格爾便得償所願,見到了母親。白天的時候格裏格爾不會到窗戶那邊去,因為要顧及到父母親,不能讓別人看到自己變成了這副模樣。可是房間的地板隻有幾平方米大小,單單隻是夜裏趴在那裏靜止不動,他就已經覺得又倦又乏。現在連白天也要待在那兒,不能隨意亂動。很快,他便食欲大減。為了消磨時光,他開始將牆壁和天花板作為自己新的活動場地,在上麵來回爬動。他尤其愛將自己的身體在天花板上倒掛起來。那一刻,通體都有一種舒暢的感覺,呼吸也變得自由自在。他快活得簡直忘卻了周圍的一切,扒在天花板上的腿甚至會忘乎所以地鬆懈,隨即整個身體跌落下去,跟地板狠狠地接觸一回。可他並不會因此跌傷,與先前截然相反,如今他已經能夠自如地掌控自己的身體了。由於他的腳會分泌黏液,在他爬過的地方,總會留下一些印跡。因此,他這種消磨時光的新方法很快就被妹妹察覺到了。她於是打算搬走所有阻擋他爬行的家具,尤其是那張寫字桌還有櫃子。盡管她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是她這樣做明顯就是希望能為格裏格爾提供最廣闊的爬行空間。隻不過,要挪動這些家具,單憑妹妹一個人的力量顯然是不夠的。她沒有勇氣向父親求助,要是向女傭求助的話,肯定會遭到拒絕。家裏的女傭隻是個十六歲的小女孩,特別是在女廚師辭職以後,她能繼續留在這兒已經需要莫大的勇氣了。不過,她留下來有一個條件:希望自己平時能待在廚房裏,並鎖上門,在收到主人的吩咐時,才打開門出來。這樣一來,妹妹便沒了別的選擇,唯有向母親求助。她看準了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將這件事告訴了母親。起初,母親非常高興,喋喋不休。哪知在抵達格裏格爾的臥室門前時,她一下子就沉默了。妹妹先行進去,查看一下裏麵的狀況如何,再知會母親進去。為了讓遮掩自己的床單看上去像是被信手丟棄在了沙發上,格裏格爾於是慌慌張張地拉低了床單,並在上麵搞出了很多褶皺。此次格裏格爾並不急於馬上見到母親,他甚至根本就不打算在床單的掩護下窺視什麼了。隻要母親能來,他就心滿意足了。妹妹說:“進來吧,他已經躲起來了。”母親被她牽著手,走進了這個房間。隨後,這兩名瘦弱的女人便開始挪動那隻沉重的櫃子。格裏格爾聽著床單外麵的動靜,聽到母親在責備妹妹將最重的活都承擔了下來,隻怕一會兒就要疲累不堪了。可妹妹隻當她的話是耳邊風,繼續按照自己的想法幹活。時間流逝,估計她們搬動了足足有十五分鍾了。這時,母親又說,不如不要搬這個櫃子了。原因之一就是,這個櫃子太沉重了,單憑她們兩個的力量明顯不夠,一定要等父親回來之後幫忙才行,如果半途而廢,將櫃子留在臥室的中間位置,那麼可供格裏格爾行走的道路就全都被堵死了。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格裏格爾是不是真的希望有人能幫自己把這些家具搬走,搬走這些家具以後,他就會高興了嗎,這一點誰都不能確定。事實上,在母親看來,將整間臥室搬空,隻留下空蕩蕩的四麵牆,會給人一種很不好的感覺。她覺得格裏格爾一定也是這樣認為的。麵對空無一物的房間,他會感覺非常孤單,就像被自己的家人拋棄了一樣。更何況,這間房裏的家具他已使用多年,應該早就已經習慣了。自始至終,母親說話的聲音都很低。盡管她堅信無論自己說什麼,格裏格爾都聽不明白,但是她甚至不願格裏格爾聽到自己發出的任何聲音。此刻,她連他躲在哪兒都不清楚。這時,母親又壓低聲音說道:“如果我們把這些家具搬走,他會不會覺得我們是在通過這樣的舉動向他宣布,我們已經不再對他持有任何希望,不再相信他會恢複到從前的模樣,從此以後,我們與他再無瓜葛,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我們都不會再理會一分一毫?他會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呢?因此,我認為還是不要改變這個房間的陳設了,讓一切保持現狀就好。如此一來,等日後格裏格爾完全康複時,便可以很快忘卻在這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情,一切又可以按照原先的軌道繼續運行下去。”

而格裏格爾卻真心希望她們能將臥室裏的家具全部搬走。這時候他靜靜聆聽著母親說的這些話,心想肯定自己的思維肯定已經混亂了,要不然怎麼會有這樣不合常理的想法。回想過去的兩個月,自己一直困守家中,終日形影相吊,連與人進行正常的言語交流都做不到,思維不混亂都是不可能的。想想看,這個房間多麼溫暖舒服,這裏麵擺放的家具都是世代流傳下來的,莫非他竟想將這樣一個房間變成空無一物的山洞嗎?在那樣的環境中,他會很快將自己的過去遺忘,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是一個人。不錯,他是可以在那兒自由爬行,不再受到任何阻礙。可是,他為了得到這些,就要付出如此高昂的代價,真的值得嗎?對於從前的生活,他已經忘得差不多了,要不是冷不丁聽到母親說出這樣一番話,他恐怕還會繼續渾渾噩噩下去。眼下他的狀況已經很糟糕了,要想改善這種狀況,就必須要將家具全都留在原地,不要讓它們之中的任何一個被搬走。四下爬來爬去對他而言有害無利,這種無聊的舉動以後還是少做為妙,留下這些家具將自己爬行的道路擋住真是再好不過了。

但是,妹妹並不是這樣認為的。現在她在與父母談及格裏格爾時,每每以格裏格爾的代言人自居。她這樣做,自有她的根據。妹妹覺得自己的意見是正確的,不能輕易就被人說服了。尤其是現在母親向她提出了反對意見,她便覺得自己更加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動搖了。她先前隻打算將寫字桌和櫃子搬走,眼下她卻打算將除了長沙發以外的家具全部搬走——長沙發作為格裏格爾的必需品,是絕對動不得的。最近發生的家庭變故,讓她從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但是這並非她堅持己見的原因。此外,她之所以這樣堅持,也不是出於盲目的固執。根據她的實際觀察,那些家具對現在的格裏格爾而言,顯然是多餘的,格裏格爾此刻真正需要的是寬敞的爬行空間。妹妹有心想盡最大可能幫助格裏格爾,甚至不惜將他的現狀誇大至人人畏懼的地步。像她這種年紀的年輕姑娘,不管做什麼都有一種驚人的瘋狂,而且這種瘋狂的發作不分時間,不分場合。現在她的堅持,就是這樣一種瘋狂的表現。如果能將格裏格爾的房間變得一片空蕩,僅餘四堵牆壁,那麼大家便都沒有勇氣再進入這個房間了,隻除了她格蕾特。

因此,不管母親提出怎樣的意見,她都不會動搖自己的信念。沒過多長時間,母親就陷入了沉默。因為待在這間房裏,讓她覺得很不安,根本不知該如何自處。她不再提出相反意見了,又開始不遺餘力地幫妹妹搬櫃子。事到如今,格裏格爾也隻能妥協,就算櫃子被搬走了,也可以將就下去。不過,留下寫字桌還是很有必要的。母親和妹妹終於氣喘籲籲地將櫃子搬出了房門。格裏格爾想知道自己到底可以幫上什麼忙,於是在聽到她們離開以後,馬上便從沙發下麵探出了頭。其實,為了照顧家人的感受,他已經非常謹慎了,但還是險些被母親看到了。這會兒,妹妹已經到旁邊那個房間裏去了。她伸出雙臂將櫃子抱住,試圖挪動它,哪曾想櫃子卻紋絲不動。母親先於她回到了格裏格爾的房間,這可真是大事不妙。格裏格爾知道,要是母親看到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一定會嚇壞的,畢竟她還沒有接受變成這副模樣的兒子。格裏格爾於是匆匆忙忙向後爬去,一直縮到沙發的另外一側。不過,他還是觸動了那條床單,盡管隻是動了一次,母親還是察覺到了。她在原地怔怔地待了一陣子,隨即便又出去找妹妹了。

就是搬幾件家具罷了,有什麼大不了的呢?格裏格爾這樣想道。可是沒過多久,他便覺得不堪忍受了。這兩個女人在他的房間裏到處亂跑,大呼小叫,地板與家具摩擦不斷,所有這些彙聚起來,簡直如同混亂而龐大的洪流,從各個方向鋪天蓋地地朝他奔湧過來。這樣的侵襲讓他完全抵禦不了,即便將身體緊緊貼在地麵上,將所有的腿腳以及頭部全都收緊,也是無濟於事。整個房間被她們折騰得空無一物,他喜歡的那些玩意兒全被她們一掃而光。他將自己的鋼絲鋸等工具擺放在了櫃子裏,現在這隻櫃子已經被她們搬走了。還有那張寫字桌,他從小學到中學,一直到商學院,所有作業都是在那張寫字桌上完成的。釘子牢牢地將這張寫字桌固定在地板上,此刻,那兩個女人正在撬動那些釘子。她們這樣做的初衷是好還是壞,他已經沒有閑暇再去考慮了。她們折騰了這麼久,已經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唯獨那緩慢沉悶的腳步聲還回響在格裏格爾耳畔。他險些覺得她們已經從這兒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