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K的叔叔—萊妮(3 / 3)

K可以自由自在地觀察一切,因為誰也沒有注意他。法院書記官既然已經處於突出地位,便當仁不讓地首先發表意見,這好像已成了他的習慣。律師當初裝作身體虛弱,大概隻是為了謝絕來客,現在他伸出手,攏在耳朵邊,聚精會神地聽著。K的叔叔作為執燭人——他把蠟燭放在大腿上保持平衡,律師經常向他投射一瞥不安的目光——很快就脫離了尷尬局麵,現在正興致盎然地聽著法院書記官的妙語連珠的演講,欣賞著書記官講話時一隻手附帶做出的波浪式動作。K靠在床架上,法院書記官完全把他忘了,也許是故意怠慢他,結果他隻能成為那幾位老人的聽眾。K本身也沒有心思聽他們講話,腦子裏先是想起了女看護,想起了叔叔對她的粗暴態度,後來則自問以前是否見過法院的書記官:大約初審的時候書記官在聽眾當中吧?K可能猜錯了,不過法院書記官——這個胡子硬撅撅的老先生——坐在第一排聽眾中倒是非常合適的。

門廳裏突然傳來一陣像是陶器打破的聲音,大家都豎起了耳朵。“我去看看是怎麼回事。”K說,他慢悠悠地走出去,想給其他人提供一個叫他回屋的機會。他剛走進門廳,伸出腳在黑暗中摸索時,一隻比他的手小得多的手按在他那隻仍然扶著門的手上,輕輕把門帶上了。這是女看護,她在那兒等著呢。“沒事,”她悄悄地說,“是我往牆上扔了個盤子,想把你引出來。”K忸怩地說:“我當時也在想著你。”“那就更好了,”女看護說,“到這邊來。”他們走了一兩步,來到一扇厚玻璃門前,她把門打開。“進去吧!”她說。這間屋顯然是律師的辦公室。月光透過兩扇大窗子照進屋來,照亮了窗前地板上的兩個小方塊,借著月光可以看見屋裏擺滿了古色古香的舊式家具。“到這兒來。”女看護指著一把椅背雕花的深色椅子說。K坐下後繼續打量著這間屋子。辦公室很大,天花板很高,這位“窮人的”律師的委托人來到這兒會有茫然若失的感覺。K給自己描繪了這麼一幅圖畫:委托人個個局促不安,他們慢慢朝律師的大桌子走來。可是後來他把這些全拋在腦後,隻望著女看護,她緊挨K坐著,差不多把他擠得靠在椅子的扶手上。

“我本來想,”她說,“你自己會出來的,用不著等我來叫你。你的行為真古怪。你一進門,眼睛就始終盯著我,可是你卻讓我等了好久。你就叫我萊妮吧!”她匆匆補充道,這句話突如其來,好像她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似的。“我很高興這樣稱呼你,”K說,“至於說我的行為古怪,萊妮,這很容易解釋。首先,我必須聽那幾個老頭嘮叨。我不能沒有任何借口就離開他們走出來。其次,我不是一個在女人麵前膽大妄為的小夥子,說實話我很害臊;而你,萊妮,看樣子也不像是個一說就願意的姑娘。”“不對,”萊妮說,她的手臂搭在椅子背上,眼睛看著K,“而是你開始時不喜歡我,現在沒準仍然不喜歡我。”“喜歡這個字眼太沒有力量。”K含糊其辭地說。“啊!”她微笑著說。K的話和這個短促的感歎使她略微占了上風,於是K一時什麼也說不上來。

他已經對這間黑暗的屋子習慣了,現在已能看清某些擺設的細節。給他留下特殊印象的是一幅掛在房門右側的大型油畫。他朝前傾著身子,想看清楚點兒。畫麵上是一個穿著法袍的人,那人坐在一個像寶座一樣的高腳椅子上,這是一張鍍金椅子,在整幅畫裏占據著一個突出地位。奇怪的是法官的坐姿看來並不威嚴,因為他的左臂搭在寶座的後背和扶手上,右臂卻懸空吊著,手掌下垂,擱在另一個扶手上。法官似乎正要站起來,做一個激烈的、也許是憤怒的手勢,發表一個帶有決定性意義的看法,甚至做出判決。我們可以設想,被告站在通向法官寶座的最下麵一級台階上,最上麵幾級台階上鋪著的黃地毯已經畫出來了。“或許他就是審理我這個案子的法官。”K伸出手指,指著那幅畫說。“我認識他,”萊妮說,她也在看著畫,“他常到這裏來。這幅畫是他年輕時請人畫的,但一點兒也不像,既不像他年輕時,也不像他現在。因為他個子矮小,幾乎是個侏儒,可是他卻讓別人把自己畫成了這個樣子,原因是他和這兒所有的人一樣,愛虛榮愛到了發瘋的程度。然而我也是一個愛虛榮的人,說話顛三倒四,你肯定不會喜歡我的。”K聽了最後這句話沒有回答,隻是伸出兩臂抱住她,把她摟到胸前,她默默地把頭枕在他肩上。

他對她說的其他話倒做出了反應:“他擔任什麼職務?”“他是一位預審法官。”她一麵說,一麵握住K摟著她的那隻手,撫弄起他的手指來。“隻是一位預審法官而已,”K失望地說,“高級官員們全藏得好好的。可是,他卻坐在這樣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寶座上。”“全是瞎畫的,”萊妮說,她把自己的臉伏在他手上,“其實他是坐在一張廚房裏用的椅子上,屁股下墊著一條疊成雙層的舊馬毯。可是,你幹嗎總是悶悶不樂地惦記著你的案子呀!”她慢條斯理地問道。“不,我一點兒也沒惦記我的案子,”K說,“相反,我考慮得可能太少了。”“你的過錯不在這裏,”萊妮說,“你太倔強,這是我聽說的。”“誰告訴你的?”K問,他能感到她的身體貼近了自己的胸部,他朝下凝視著她那頭濃密、烏黑、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如果我告訴你,我付出的代價就太大了,”萊妮回答道,“請別問我他們叫什麼名字,記住我的忠告就行啦,以後別再那麼倔強,你鬥不過法院,你應該認罪。一有機會就認罪吧。你不認罪,就不可能逃出他們的魔爪,誰都無能為力。當然,即使認了罪,如果沒有外來援助,你也達不到目的。不過,你用不著為此煞費苦心了,我來想辦法吧。”“你很熟悉法院和法院裏的種種陰謀詭計!”K說,他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到自己的膝蓋上,因為她緊緊靠著他,他覺得太重。“這樣更舒服。”她一麵說,一麵在他的膝蓋上坐好,撫平裙子,拉直上衣。然後她伸出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身體向後微仰,久久端詳著他。

“如果我不認罪,你就不能幫助我嗎?”K試探著問。我好像一直在找女人幫忙,他想道,幾乎吃了一驚,先是布爾斯特納小姐,後來是門房的妻子,現在是這個小看護。她看來對我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欲望。她坐在我的膝蓋上,好像這是她唯一該坐的地方!“不能,”萊妮慢慢搖著頭說,“那我就無法幫助你。不過你一點兒也不想要我幫忙,你無所謂,你很傲慢,從來不聽別人的話。”過了一會兒,她問道:“你有女朋友嗎?”“沒有。”K說。“嘿,不對,你有!”她說。“嗯,對,我有。”K說,“你瞧,我否認有女朋友,可是我兜裏卻明明揣著她的照片。”在她的懇求下,他把艾爾莎的照片拿給她看,她蜷縮在他膝上,久久凝視著照片。

這是一張快相,拍的是艾爾莎在跳粉麵舞的最後一場,她常在酒吧間裏跳這種舞。她的裙子在飄拂,猶如一把扇子,她把雙手按在結實的臀部上,揚起下巴,對某個沒拍進照片的人笑著。“她的衣服緊緊裹在身上,”萊妮一麵說,一麵指著她認為衣服繃得過緊的部位,“我不喜歡她,她太粗獷,太俗氣。不過,她也許對你很溫柔體貼,從照片上可以猜得出來。像她那樣高大健壯的姑娘往往不由自主地對人溫柔體貼。但是她能夠為你而犧牲自己嗎?”“不能,”K說,“她既不溫柔也不體貼,更不能為我而犧牲自己。到現在為止,我既沒有要求她做到前者,也沒有要求她做到後者。說實在的,我從來沒有像你這樣仔細端詳過這張照片。”“這麼說來,她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並不很重要,”萊妮說,“她根本不是你的女朋友。”“噢,她是我的女朋友,”K反駁道,“我不想食言。”“好吧,就算她是你的女朋友吧,”萊妮說,“不管怎麼說,如果你一旦失去她,或者換一個女朋友,比如說換上我吧,你不會太想念她的,對不對?”“當然對。”K笑著說,“這是可以理解的,不過她有一點比你強得多:她對我的案子一無所知,即使她知道了,也不會為此傷腦筋。她更不會設法讓我變得隨和點兒。”“這並不是她比我強的地方,”萊妮說,“如果她比我強的地方就是這一點,那我還有希望。她有什麼生理缺陷嗎?”“生理缺陷?”K問。“對,”萊妮說,“因為我有一個小小的生理缺陷,瞧。”她抬起右手,伸出當中兩個手指,其間長著一層蹼狀皮膜,一直連到指尖,皮膜和手指一樣,很短。K在黑暗中一時沒弄明白她想給他看什麼,萊妮便抓過他的手,讓他摸摸皮膜。“確實是隻畸形的手!”K說,他仔細看了看整隻手後又補充道,“但也確實是隻美麗的小手!”萊妮頗為得意,她看著K不勝驚奇地把兩個手指頭掰開,然後又並攏,在放開它們之前還輕輕吻了一下。

“啊!”她立刻嚷道,“你吻了我!”她匆匆欠起身子,張大嘴巴跪在他的雙膝上。K抬眼看著她,驚訝得幾乎目瞪口呆,她此時緊緊地挨著他,身上散發出一種胡椒粉似的很有刺激性的氣味,她一把摟過他的頭,俯下身去,咬著和吻著他的脖子,一直咬到他的頭發根。“你已經用我代替她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大聲說,“瞧,你畢竟用我來代替她了!”她雙膝發軟,有氣無力地喊了一聲,幾乎倒在地毯上,K伸手想把她抱起來,結果卻被她拽倒在地。“你現在屬於我了。”她說。

“這是門鑰匙,你什麼時候想來都可以。”這是她講的最後一句話。他向她告別時,她無目的地在他肩上親了最後一下。他走出門,來到馬路上,外麵正下著小雨。他朝街心走去,希望能最後看一眼也許正站在窗旁的萊妮,但是他的叔叔突然從一輛停在房子前麵的汽車裏走了出來,心不在焉的K剛才沒有發現這輛汽車。叔叔抓住他的雙臂,把他朝門口推去,好像要把他釘在門上似的。“約瑟夫!”叔叔嚷道,“你怎麼能這樣!你的案子本來有了點兒眉目,現在又被你搞糟了。你偷偷和一個不要臉的小蕩婦溜走了,一待就是幾個鍾頭,何況她顯然是律師的情婦。你連一個借口也不找,什麼也不回避,便明目張膽地跑到她那兒去,待在她身邊。我們三個人在這段時間裏一直坐在那兒,一個是你的叔叔,正在為你盡力奔走的叔叔;一個是應該努力爭取過來的律師;特別是還有法院書記官,一個目前正在審理你的案子的重要人物。我們三個人坐在那裏商量怎麼幫助你,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和律師打交道,律師又謹小慎微地和法院書記官打交道。我原想你起碼該助我一臂之力,可是你卻溜走了。你離開了這麼長的時間,誰都瞞不住。當然,這兩位先生老於世故,沒提起你不在的事,他們要照顧我的情緒。最後,連他們也不能再無視事實了,隻是因為此事不便提起,他們才一句話也沒說。有好幾分鍾之久,我們坐在那兒靜聽著,希望你能回來,但一切都白搭了。法院書記官在這兒待的時間已經大大超過原定計劃。最後他隻好站起身來,道了夜安。他顯然為我感到十分遺憾,因為他沒能幫助我,他的熱情確實是數一數二的。臨走前,他在門口又等了一會兒。老實告訴你吧,他走後,我倒覺得寬心了,在那以前,我簡直喘不過氣來。身體欠佳的可憐的律師情況更糟,我和他告別時,這位好心人居然一句話也講不出來。你很可能會促使他的身體完全垮掉,很可能會催他早日走進墳墓,而你卻有賴於他的善意斡旋。你讓我——你的叔叔——在雨中站了好幾個鍾頭。我真為你發愁,你摸摸,我渾身都濕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