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昨天,土耳其人已經和拜占庭達成了秘密協議。守軍將城市交給帝國,而帝國則保證他們的安全。對於守軍來說,他們也沒有別的選擇。他們不可能投降給十字軍:那些懸掛在城牆上的屍體就是理由。
拜占庭連夜控製了整個城市,他們隻允許少量十字軍進入城市,免得他們洗劫尼西亞。對守軍,帝國恪守了諾言。土耳其人被分成小批送往君士坦丁堡,加以保護。
整個談判過程,十字軍都被蒙在鼓裏。如今他們又眼看著敵人平安離開了城市,十字軍對此非常不滿:這些土耳其人很可能會被贖出來,以後也許還會再次與他們作戰。
皇帝迅速用金錢平息他們的憤怒,他多年的夢想終於實現了:小亞細亞的都城光複了,帝國就此重返亞洲。這次勝利讓他興奮得震顫,多少年的謀劃和搏鬥,今天終於成了現實!在狂喜中,他絕不吝嗇金錢。
蘇丹的金庫被帝國控製,不容十字軍染指。但皇帝拿出了豐厚的錢財賞賜十字軍,每個騎士都得到了許多金銀,每個步兵也得到了大量銅幣。這些饋贈的數量非常巨大,使十字軍勉強平息了怒火。
——這完全是對待雇傭軍的手段。
但十字軍並無意挑戰皇帝的權威。他們雖然擊敗了阿斯蘭蘇丹,又包圍了城市,但沒有拜占庭的支援,他們也不能順利拿下尼西亞。何況不久前他們剛剛宣誓過,要將攻占的城市全都交給皇帝陛下。
然而尼西亞的戲劇性投降,使十字軍再也無法信任帝國。這樣一個詭詐的盟友是無法信任的。
征服尼西亞是十字軍與帝國通力協作的結果。這種密切合作,此後再也沒有出現。
十字軍在尼西亞停留了大約一個星期。士兵們放鬆地享受閑暇,縱酒狂歡。將領們則匆匆趕往西方的一個小城和皇帝會晤。在那裏,他們再次向亞曆克修斯一世宣誓效忠,皇帝再次保證向他們提供一切援助。
唐克裏德以前曾拒絕向皇帝效忠,這次他被迫做了宣誓,但他對皇帝的厭惡實在是有增無減。這個少年將軍強調一旦皇帝背叛了十字軍,這個誓言也就失效。皇帝一笑置之。他對唐克裏德說:為了這個宣誓,自己要饋贈他一樣禮物。至於什麼禮物,他可以自己選擇。
他以為唐克裏德會要金銀珠寶。但是他錯了,唐克裏德挑釁地要求一樣物品:皇帝的帳篷。這個帳篷是帝王的象征,碩大豪華。全套裝置需要用二十頭駱駝來運。亞曆克修斯一世勃然大怒,滔滔不絕地痛斥唐克裏德。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認為你既不配做我的朋友,也不配做我的敵人!”
唐克裏德用一種少年氣的滿不在乎回答:“我也認為您不配做我的朋友,但可以做我的敵人。”其他將領沉默不語。在這樣氣氛下,十字軍將領與皇帝分手了。此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麵。
6月26日,第一支十字軍離開尼西亞,向東南挺進,其他的部隊在三天內也全部開拔。
他們的目的地是敘利亞的大城—安條克,它是前往耶路撒冷的中間站,距離尼西亞有幾百公裏之遙。十字軍需要穿越小亞細亞的丘陵山嶽,翻越高聳入雲的陶路斯山脈,才能到達敘利亞平原。
十字軍人數高達六萬。這樣一支大部隊集中行軍,要麵臨調度和補給的巨大困難。於是,十字軍被分成兩部。
先鋒部隊主要是波希蒙德麾下的意大利部隊,指揮官包括波希蒙德、唐克裏德、諾曼底公爵羅伯特等人。整個先鋒部隊裏,戰士大約有一萬人,包括兩千騎士,八千步兵。此外,還有許多非戰鬥人員。
主力部隊由戈弗雷、雷蒙、弗蘭德伯爵等人指揮,跟在後麵。兩軍相距大約一天的路程。
他們行軍的第一個目標是:多利萊姆①。那是拜占庭的一個軍事基地,荒廢已久。然而它依舊是打開小亞細亞中央高原的一把鑰匙。要想拿到這把鑰匙,需要翻過一係列山巒,穿越草樹叢生的峽穀,這是一條危險的道路。
波希蒙德拿著地圖久久地琢磨著:三天的路程裏有許多危險的地點。峽穀、叢林、溪流,但最危險的地方還是在這裏—他的手指輕輕敲著多利萊姆的北麵。
那裏有兩個峽穀交彙在一起。一個向西,一個向南,交彙處形成一個空曠的平原。這裏是打伏擊的最好地點,土耳其鐵蹄擁有馳騁騎射的空間,十字軍卻沒有退路。
但是,未必真有什麼危險。阿斯蘭蘇丹是敗軍之將,精銳慘敗,都城淪陷。此刻他多半還藏在東方,等著熬過最黑暗的時刻。那樣的話—波希蒙德想:就沒有什麼危險。
死也要向前
南山之戰後,阿斯蘭確實去過東方。但他不是去逃難,而是去征集大軍。阿斯蘭聚集了手下的軍隊,又以伊斯蘭教的名義向鄰國乞援。十字軍的勝利震撼了周邊的國家,為了防止基督徒長驅直入,鄰國向他提供了援軍。
最終阿斯蘭拚湊了一支大軍—比南山之戰時更加龐大。複仇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燒,他無法解救尼西亞,但可以摧毀十字軍。在他們最脆弱的時候,像猛虎一樣吞噬他們!
他也在看地圖,目光也停留在了一個地方:多利萊姆之北,峽穀之間。
滾滾鐵騎洶湧西去,伊斯蘭的新月旗迎風飄揚。
6月30日傍晚,暑熱已經消退,夕陽散發著溫熱的光芒。
波希蒙德的軍隊完成了三天的行軍。這條峽穀已經到了盡頭,隻要再往南,走過另一段短短的峽穀,就能抵達目的地。不出意外的話,他們明天就可以在多利萊姆歇腳。
但在此時,偏偏出現了意外。
前哨帶回來了壞消息:前方發現了土耳其人,數目不詳。
這個時候,幾個將領做了最錯誤的一個決定。他們判斷這隻是一支小部隊。在小亞細亞,這樣的土耳其小部隊經常能碰到。因此,將領們決定置之不理,他們沒有派信使通知後麵的大部隊。這個疏忽是毀滅性的。
十字軍就這麼紮營了。
這是一個充滿騷動的夜晚。土耳其人在峽穀間緊張部署,騎兵、射手連夜各就各位。十字軍營裏,也彌漫著一種不祥的預感。人們在惶恐中度過了一夜。
黎明時分,十字軍拔營前行,他們大踏步進入了兩個峽穀之間的平原,就像一隻蒼狼衝向羅網。
突然,四周的山巒裏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呐喊,土耳其大軍出現在四麵八方。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有多少,隻覺得鋪天蓋地,滿山遍穀。當時的目擊者回憶說:“土耳其人在我們周圍縱馬盤旋,大聲呼喊。他們的話我們根本聽不懂。但是那聲音可怕刺耳,宛若惡魔的嗥叫。”“我們就像羊群一樣被團團包圍,毫無退路。”
波希蒙德再次像蛇一樣,做出敏捷的反應。他草草在紙上寫了一句話:“如果你想和土耳其人作戰,那就來吧,但是要快!”然後,他派聯絡兵帶上這封信,火速送給後麵的戈弗雷公爵。
送走聯絡兵後,他開始部署戰鬥。
在平原上,有片泥濘的沼澤地。波希蒙德馬上看出那是一根救命稻草,他下令軍隊趕往沼澤地的東麵紮營。土耳其騎兵沒法衝過沼澤,這樣至少護住了西側。他縱身上馬,大喊道:“所有步兵,馬上紮營!所有騎兵,馬上戰鬥!”
十字軍跌跌撞撞趕往沼澤地,他們用最快的速度紮好營地。隨軍的非戰鬥人員留在最裏麵,外麵是八千步兵,最外圍正對南方的土耳其主力的則是兩千騎士。
土耳其人咆哮著逼近十字軍。一群騎士忽然衝出隊形,迎著箭雨,縱馬直奔土耳其大軍。
一陣交鋒後,騎士們潰不成軍,逃回陣地。土耳其軍隊人數實在太多,這樣的衝鋒無濟於事。逃回來的騎士衝亂了隊形,陣線開始動搖,騎兵有些張皇失措,有人開始向後逃跑。刹那間,整個形勢有土崩瓦解的危險。
這時,一個身穿鐵甲的騎士飛掠過陣地。他一邊揮舞著長矛,一邊摘下頭盔,發出呐喊:“諾曼底!諾曼底!”
這人就是諾曼底公爵羅伯特。
他大喊道:“你們要逃到哪裏?!故土遠在天邊!要麼戰死,要麼勝利!它們一樣光榮,一樣美好!戰士們,要死就死吧!可我們死也要向前!—因為這是神的旨意!死也要向前!”
騎士們熱血沸騰,攥緊寶劍,激動地喊叫:“死也要向前!”喊叫聲震徹營地,所有人回到自己的位置,整個陣線重新穩定下來。
在遠處一群法國平民沒能趕上大部隊,他們孤立無援地向營地跑去,土耳其人截斷了他們的去路,大肆屠殺。這些人發出可怕的哭喊,十字軍騎士們遠遠地觀望著,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位來自巴黎的騎士實在受不了了,他衝出了陣線。一個人,一匹馬,一支矛,向著哭喊聲奔去。所有的騎士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不知道該不該跟隨。
騎士揮動著長矛,眼睛死死盯著前麵的土耳其人。他像風一樣刮過了兩軍之間的空地。麵前的敵人越來越近,他已經準備好了衝刺。這時,耳邊響起呼嘯聲。他微微側頭看去,黑色的箭鏃撲麵而來。
他從馬上仰麵跌下。一個土耳其騎兵衝上前來,彎刀輕輕一揮,他的頭顱滾到一邊。
唐克裏德瞪著血紅的眼睛,發出衝鋒的號召:“不要做懦夫!”騎士們準備好了衝鋒,要為這位死去的兄弟報仇。
一個嘶啞的聲音像炸雷般響起:“停下!停下!保持陣形!”波希蒙德汗水涔涔地衝了過來:“現在不許進攻!保持陣形!”整個陣線動搖了一下,又停了下來。
那些平民在十字軍眼皮底下被全部殺死,他們的慘叫聲漸漸平息下來。十字軍將士們緊咬著嘴唇,默默無語。
但波希蒙德是對的。
此刻十字軍要想生存下去,唯一的希望就是保持陣形。土耳其兵力是他們的幾倍,騎兵陣形一旦崩潰,整個軍隊必然被敵人全部消滅。
波希蒙德和羅伯特各自指揮一側,死死守住陣形。無論敵人如何衝擊,十字軍騎士始終像一麵石牆般巋然不動。阿斯蘭希望速戰速決,他讓土耳其騎兵發起密集衝擊。密密麻麻的騎兵像潮水一樣衝到“石牆”下,一次次地被擋了回來。
十字軍騎兵的重裝甲再次占據了上風。許多土耳其的輕騎兵突破不了鐵甲厚盾的叢林,被十字軍斬於馬下。在十字軍陣前的土地上,很快灑上了一條血線。但土耳其人有數量上的優勢,每死一個,他們可以補上兩個。十字軍麵臨的壓力越來越大。
最可怕的不是衝擊,而是鋪天蓋地的箭雨。
土耳其人從四麵八方向十字軍放箭,騎士們雖然有鐵衣護體,但也抵擋不了尖利的箭矢。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負傷,許多人還丟掉了性命,唐克裏德的親弟弟就被一箭射死。十字軍也嚐試著對他們發起有限的攻擊,但是土耳其射手倏進倏退。十字軍不敢冒險撕裂陣形追擊他們,於是,下一輪射擊又再次開始。
夏日的驕陽照耀著十字軍的鐵甲,這是一場沒有勝利的苦熬。隻有忍耐,忍耐,在陽光下忍耐,在箭雨下忍耐,在標槍麵前忍耐—忍耐到把自己變成一道不動如山的牆。
那是一個地獄之晨。
土耳其的騎兵從正麵、東麵(西麵的沼澤擋住了他們)發起幾次進攻,始終沒能突破陣線。十字軍騎士的形勢越來越危險:敵人像鐵錘一樣擊來,一記猛過一記。但那條陣線始終沒有崩潰。
阿斯蘭有種不安的感覺。他和許多敵人交過手,幾乎沒有對手能抵擋住這樣的奇襲。他們應該驚慌,應該恐懼,應該潰敗,然後他去殺戮,去複仇!可眼前這條鐵甲陣線始終堅守不動,這種堅韌讓他震驚。
他決定繞過這條鐵牆。
於是,大批土耳其騎兵繞過十字軍騎士,到達了營地的後背。他們是精選出來的長矛手,像猛虎一樣凶狠。營地後側隻有步兵陣列,土耳其長矛騎兵如同一團黑色風暴衝了進去。步兵做了頑強的抵抗,但是他們沒有騎士的重裝備,也沒有騎士的戰鬥經驗。
步兵陣地很快被劈開一個通道。
土耳其矛兵湧進營地中心。一場屠殺開始了,教士、老人、兒童都慘遭殺戮,相貌平庸的婦女被就地格殺。有些少女為了求生,慌亂地在帳篷裏開始化妝,想讓自己在土耳其人麵前再漂亮一點。在帳篷外的慘叫聲中,她們一邊哭泣,一邊往臉上打胭脂。
十字軍的步兵人數不夠,無力回援。他們隻是拚死守住陣線,想堵上缺口。激烈的戰鬥在營地的三麵全麵展開。
十字軍還在苦苦支撐。但無論是波希蒙德,還是阿斯蘭,都知道他們再也支撐不了多久了。激情在十字軍心中燃燒,但是再強烈的激情也有耗竭的時候。
太陽已經升到了最高點。驕陽熱辣辣地烤著土地,成群的烏鴉已經被血味吸引而來,它們將是戰場的最終主宰者。
羅伯特還在奮力苦鬥,但他幾乎已經不抱生還的希望。故土諾曼底遙遠得像一個傳說,美好得像一個夢幻。
他還在心中瘋狂地大喊:“要麼戰死,要麼勝利!它們一樣光榮,一樣美好!”但這次,他是喊給自己聽。
忽然,他聽到了遠處一陣呐喊,是法語!他側目看去,幾百個騎士正從西麵的峽穀裏衝出。他們的頭盔在陽光下熠熠生光,宛若希望之璀璨。
軍隊還在不斷地湧出。那裏如同一個怪獸,在往外吐出一群一群的戰士。
是援軍!
雷蒙、戈弗雷、弗蘭德伯爵等人收到了求援信,以最快速度趕往戰場。—隻要土耳其人在路上埋伏下幾個士兵,堵住傳令兵,那麼一切都將不同。波希蒙德他們將注定滅亡,再無生機。可阿斯蘭在整個平原都布下了大軍,就是沒派人卡住西去的峽穀之路。這一切,在冥冥中似有天意。
援軍衝進戰場,橫掃土耳其部隊。土耳其人和十字軍苦鬥了近六個小時,已經筋疲力盡。十字軍援軍的到來很快就把他們打得暈頭轉向。在近距離搏鬥中,土耳其的薄盾短矛根本不是十字軍騎士們的對手。轉眼之間,十字軍已經砍倒了一大片土耳其騎兵。
波希蒙德的軍隊也發出雷鳴般的歡呼,他們發起了期待已久的衝鋒。
土耳其人在兩支部隊的夾擊下,開始後退,但仍沒有放棄戰鬥。這時,一支部隊忽然出現在他們後方的小山上,那是阿德馬主教的軍隊。他們沿著山路前行,繞到了土耳其人的背後。阿德馬雖為主教,卻揮舞寶劍,帶隊衝鋒。這真是那個時代才有的奇景。
土耳其人的鬥誌崩潰了,他們認為自己被包圍了。於是陣線開始瓦解,土耳其騎兵向南方逃去。
戈弗雷帶著五十名騎士,衝向一座小山。—那裏有蘇丹阿斯蘭的帳篷。戈弗雷決心親手俘獲蘇丹阿斯蘭。
他們一路衝去,所向披靡。等他們衝上山頂時,那裏隻剩下一座空帳。—阿斯蘭已經騎馬逃遁。
此後,阿斯蘭再也沒和戈弗雷他們交手。他徹底喪失了鬥誌,帶著殘軍遠走東方。阿斯蘭生恐十字軍追隨而來。一路上,他焚燒房屋,填平水井,實行焦土政策,所過之處,一片荒蕪。
兩道峽穀的平原間橫陳了七千具屍體。
在最危急的時刻,十字軍獲得了拯救。諾曼底公爵再次呐喊道:“不是死亡,就是勝利!”他們確實在兩者之間徘徊,並最終獲得了光輝的勝利。
羅姆蘇丹國敗退了。這場戰鬥之後,十字軍的名聲大震。兩次會戰,一次攻城,全無敗績。兩個月內,羅姆蘇丹幾乎被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如果不是十字軍急於南下,他們可以摧毀整個王國。現在,再沒有人懷疑十字軍的戰鬥力了。
而十字軍同樣敬重土耳其人的軍事才能。那呼嘯而來的箭雨,突如其來的奇襲,猛虎雄獅的衝殺,都深深留在了十字軍的記憶裏。他們不由地說出:世界上有兩個最勇猛的種族,一個是法蘭克(代指西歐),一個是土耳其。
多利萊姆會戰後,十字軍再也不用顧忌阿斯蘭的武力。他從我們的故事裏徹底消失了。但新的苦難在前方等著他們,它將比尼西亞的苦鬥、多利萊姆的血戰更殘酷、詭異。
隻是,他們此時還懵懂未知。
十字軍在凱歌中向前方走去。
塵土中的恐懼
從多利萊姆開始,十字軍進入了中央高原。
這是一片焦渴的土地:樹木稀少,遍布沙丘荒漠,光禿禿的丘陵望不見盡頭。沒有如茵綠草,沒有絢爛鮮花,有的隻是滾滾黃土,巍巍關山。羅姆蘇丹人是遊牧民族,他們對它的摧殘觸目驚心。阿斯蘭撤退之際,又在這裏實施焦土政策。他焚燒房屋,填平水井。所過之處,大地一片荒蕪。
一路上,十字軍見到無數斷壁殘垣、荒田廢土。荒涼的村莊猶如一塊塊傷疤,陳列在大地之上。
這片土地讓人想起八百多年後的一首詩歌—《荒原》:
這裏烈日曝曬,
死去的樹不能給你庇護,蟋蟀不能使你寬慰,
而幹燥的石頭也不能給你一滴水的聲音。
隻有這塊紅岩下的陰影……
我就會給你展示一樣東西,
既不同於早晨在你背後大步流星的影子,
也不同於黃昏時分升起迎接你的影子,
我會給你展示一把塵土中的恐懼。
這確實是一片充滿恐懼的荒原。
親曆者回憶道:“這塊土地上一片荒涼,沒有水,沒有居民。我們被饑渴折磨。什麼吃的都沒有。我們隻找到了一種多刺的植物。我們把它用手搓一搓,就吃下去。就靠這個,我們熬了過去。可是大部分馬都死了。許多騎士被迫變成步兵。沒有馱獸,我們不得不用山羊、綿羊,甚至狗去馱運東西。”
“五百多人活活渴死了……”
許多人死於饑餓、疲憊。這是地獄般的煎熬,雖然周圍沒有土耳其騎兵,但是無形的敵人環繞著他們,這個敵人就是空間。
廣漠單調的空間似乎沒有盡頭。十字軍拖著腳步,像幽靈一樣掙紮著走向遠方。
幾天後,一條河終於出現在他們麵前。
十字軍瘋了似的衝到河邊。他們貪婪地喝了又喝,渴了太久的身體有些承受不住,許多人突然暴斃。
一個月後,他們走出了中央高原,到達一座富饒的小城。此時,他們終於能夠稍作修整。回首那一個月的地獄之旅,他們還是覺得不寒而栗。許多同伴變成了屍體,被那片高原吞沒。他們雖然幸存下來,但也是筋疲力盡。
但是戈弗雷卻依舊精力旺盛。他離開營地,帶上隨從在附近山區狩獵。這差點兒成了他最後一次出遊。在山中,一隻巨大的棕熊忽然向他衝來,差點把他撕成兩半。戈弗雷和它扭打起來,最後奇跡般地殺死了這隻棕熊,但也身負重傷。渾身鮮血的公爵被抬回營地,一般人多半會死掉,但是壯碩的戈弗雷挺了過來。
雷蒙也倒下了,他老了。那一個月的艱難旅程對他來說太難熬了。雷蒙病倒在床上,發著高燒,渾身顫抖。大家都認為他活不下去了,但他倔強著不肯死去。死也要死在耶路撒冷,他掙紮著活了下來—為了未來的戰鬥。
十字軍再次上路。兩位首領被人抬著,半死不活地跟在後麵。
接下來的旅程相當順利。這片土地物產豐富,居民也很友好。羅姆蘇丹國被十字軍打得一敗塗地,各地也隨之爆發了叛亂。很多地方的基督徒趕走了土耳其駐軍,接管了城市。這幾乎能稱得上一場革命。短短一個月內,小亞細亞形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勝利的基督徒對十字軍敞開懷抱,提供了豐富的食物。
十字軍暢通無阻地推進到了陶路斯山腳下。
鐵色的山峰連綿不絕,高聳入雲。安條克就藏在它身後,耶路撒冷也藏在它身後。
這時,一團火雲出現在天邊。燦爛的陽光從它背後噴射而出,把它照耀成了一把金色的寶劍,劍尖指向東方。十字軍為這個幻象激動不已,那是偉大的預言,被上帝用光寫在了天上!
現在他們唯一的任務是:翻越山脈。
擺在他們麵前的,隻有兩條路線。一條是省時的捷徑,向東南翻越山脈,直插安條克。另一條則要迂回得多。先要北上到幾百公裏外的山口,從那裏翻越山脈,然後再在山巒間南下幾百公裏,到達安條克。
十字軍很快做出了決定:走第二條路線!
這是一個讓人震驚的決定,後人確實很難理解。曆史學家們對他們的動機做了種種推測:也許他們是擔心敵人的伏擊,也許他們是希望建立一個基地。但這一切都是推測,誰也不知道他們究竟為什麼走這條路。
曆史上確有許多偉大的行動,出人意料,不合常理,但最終帶來了巨大成功。但這次行動,不能包括在內。
這個決策出人意料,不合常理,最終導致巨大的失敗。
一支小分隊被派去走第一條路線。他們順利到達目的地。但是在第二條路線上,大部隊遇到了大麻煩。
十字軍在群山間輾轉跋涉,天空飄著淅淅瀝瀝的秋雨。一條條泥濘的山路,緊緊貼著懸崖邊。雨中的十字軍,艱難地一步步挪動著。
這條路線的險峻,大大超出他們的預料。在狹窄的地方,萬丈懸崖近在身畔。無數馬匹牲畜掉下山崖,屍骨無存。整個軍隊中,沒有一個人敢騎馬。騎士們一旦丟了馬匹和牲口,處境就非常悲慘。他們裝備很重,現在隻求趕快賣掉。騎士乞求別人買下他的裝備,盾、鎧甲、頭盔,原本都極其貴重,現在隻要隨便給個價錢,就馬上脫手。
大部分騎士根本找不到買主。後來,他們把裝備扔在地上,也沒有人去撿。因為別人也沒辦法把它們帶過山脈。
整個十字軍翻過山脈時,已經麵目全非,馬匹、重裝備的損失非常驚人。阿斯蘭手下任何一支大軍都無法如此重創他們。
10月10日,他們到達了馬拉什。陶路斯山脈和小亞細亞終於被他們甩在後麵。
五個月,他們在小亞細亞花費了五個月的時間。那是怎麼樣的五個月啊!輝煌與暗淡,光榮與慘痛。他們征服了一個都城,挫敗了一個王國。他們贏得了兩次大會戰(南山之戰、多利萊姆之戰)的勝利。他們在小亞細亞掀起一場革命。
但他們也付出了可怕的代價。幾次慘烈的戰鬥、中央高原的苦難行軍、陶路斯山脈的艱難跋涉。許多人死於戰鬥,但更多的人死於饑渴、疲憊、疾病。他們在尼西亞城下,有六萬大軍,兩萬戰馬。等他們離開小亞細亞的時候,隻剩下了三萬多人,馬匹可能隻有兩三千。
他們將麵對的是更強大的敵人。
安條克就在前方。
一座希望之城,一座絕望之城,一座聖矛之城,一座血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