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沒有手、沒有腳的肉團在地上翻滾慘叫。十字軍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一塊塊血肉模糊、沒有手、沒有腳的肉團,他們早就知道這是生死相搏的戰鬥,但這種殘酷還是讓所有人震驚。
慘叫聲慢慢消失了,十字軍也停止了進攻。他們意識到不可能靠一次突襲攻破尼西亞,他們決定耐心等待雷蒙完成合圍,然後再慢慢地絞殺這個城池。
從西方來了一群野狼
向尼西亞趕來的,不僅有雷蒙,還有另一個人—羅姆蘇丹阿斯蘭。
尼西亞守軍向他發出了求救,阿斯蘭忽然明白了整個局勢,他是個非常聰明敏銳的人。阿斯蘭有一個傳奇人生。十一年前,他從伊斯法罕①的監獄裏逃出,快馬奔回小亞細亞。這個囚徒以閃電般的速度重建羅姆蘇丹國,定都尼西亞。這樣的一個人絕不會愚蠢,開始他犯了一個錯誤,但他馬上清醒過來:這次從西方來的不是畜群,而是野狼。
他征集了手下的所有精銳騎兵,快速馳援尼西亞。這支軍隊號稱五萬鐵騎,實際上可能在一萬到兩萬之間。這個數目不是很大,但他們全部是最精銳的土耳其騎兵。上萬鐵騎鋪天蓋地衝來時,幾乎是一種毀滅性的力量。
在希臘和波斯的戰爭中(見《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第一章《希臘的春天》),騎兵與步兵相比並沒有明顯的優勢。步兵士兵擺出密集的青銅方陣,可以輕易地擋住騎兵的進攻。波斯騎兵主要是騎射手,適宜於遠程攻擊,但無法真正衝擊方陣。如果地形開闊,波斯騎兵可以靠機動性毀滅敵人。但如果輔助部隊能牽製住敵人,青銅方陣一旦發起衝鋒,就可以徹底摧毀一支騎兵部隊。可以說,古典戰爭是步兵的天下。征服地中海的是羅馬的步兵,而不是東方的騎士。
但是到了中世紀,一切都不一樣了。
一個小小的發明改變了一切。這個發明就是馬鐙。馬鐙發明前,騎兵沒法穩穩地坐在馬上。如果和敵人發生衝撞,很容易掉下來。騎兵不敢正麵衝擊步兵方陣—那不是戰鬥,而是自殺。所以騎兵對付步兵隻能靠投射武器。
馬鐙改變了一切。這個發明並不複雜,但很奇怪,直到很晚的時候,它才被發明出來。而它一旦普及,騎兵的黃金時代就到來了。騎兵從此可以端坐馬上,像閃電一樣衝擊敵人,巨大的衝力足以撕裂陣形。如果說步兵方陣是一麵牆,那麼傳統騎兵是一支箭,而中世紀騎兵則是一隻巨大的鐵錘—而再堅固的牆也承受不了反複地捶打。
於是,步兵淪為配角,騎兵縱橫歐亞,成為戰場的主宰。
雖然同樣是騎兵,十字軍和土耳其軍也不一樣。
無論是希臘時代,還是羅馬時代,或者中世紀,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西方軍隊總是裝備更厚重,陣形更堅固。而東方部隊總是更機動、更靈活。西方如同雄獅,而東方則如同飛龍。
這次也不例外。
以騎兵而論,十字軍騎士幾乎全是重裝甲,未來的鐵葉甲還未出現。十字軍披掛的是厚重的鎖子甲。細密的鐵環彼此相扣,覆蓋全身。騎士的標準武器配置是長矛、劍與盾。發起攻擊時,騎士持平長矛,用踢馬刺驅馬前衝,矛尖要始終穩穩對準敵人的要害。當士兵全力衝鋒時,形如閃電,勢不可當。用力得當的話,長矛可以洞穿盾牌,撕裂鎧甲,刺透對方身體。
由於騎士全身披掛重鎧,手持長矛,所以他們不可能像關羽張飛那樣施展武藝。他們隻是尋找對方的弱點,然後發起閃電一擊。在外行看來,這個過程似乎並不複雜,其實它需要長期的艱苦訓練。騎士從小就在習武場學習。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不斷苦練,為的就是避開敵人的攻擊,同時擊倒對手。
近距離作戰的時候,他們使用劍。這些劍鋒利、厚重,舞動起來威力極大。一劍下去,可以輕易地切掉頭顱或者臂膀。騎士們的劍術看著並不花哨,但是很實用。沒有經過訓練的人,在他們手下根本走不了幾個回合。至於盾,則是一個上寬下窄的厚木,表麵覆蓋一層金屬,看上去如同一個鐵鳶。騎士衝鋒時,一般右手持矛,左肩扛盾。盾牌可以保護一側身體:從肩到腿。
這樣的一名騎士,可以說是古代的人形坦克。當成百上千的騎士排成陣線,集體衝鋒時,塵沙飛揚,大地隆隆。那是死亡的風暴,鋼鐵的漩渦。
相比之下,東方騎兵要脆弱一些。
大部分土耳其騎兵沒有鎖子甲,多半隻穿一個簡單的胸甲。他們也沒有十字軍騎士的重矛。事實上,土耳其騎兵很少使用長武器,有的話也是比較輕的矛或者狼牙棒。但是他們善用馬刀,土耳其人的刀比十字軍的劍要窄、薄一些,但鐵質似乎更好。坐騎上,雙方也有明顯的區別:土耳其軍的馬沒有十字軍的高大。
這樣比起來,似乎土耳其騎兵處於劣勢,但是他們有自己的殺傷性武器。—那就是他們手中的箭。
西方騎士從小就開始練習衝鋒和劍術,土耳其騎兵則從小練習馬術和弓箭。從他們身上,依舊可以看出波斯帝國騎兵的影子。
土耳其射手在馬上的輕盈靈活,當世無匹。騎手就像長在馬背上一樣,他們可以靈巧地翻到戰馬的左側、右側,也可以忽上忽下在馬上盤旋。土耳其的戰馬體型雖不大,但速度極快。當馬匹全速奔馳時,他們依舊可以射中遠處的野獸,天上的飛鳥。
土耳其人射箭時出手極快。當時人評論說:阿拉伯人射出一支箭的工夫,土耳其人可以射出十支。
他們手中的弓是複合弓,由木頭、獸角、筋腱製成,有的還有特製的發射機關。一箭射出,往往六十米內可以射穿鎧甲,奪人性命。當時的一個史學家記錄了一個實例:
一名十字軍騎士在山坡發現了落單的土耳其騎兵。他用盾牌護住身體,揮矛直進。那個土耳其人隨手射出一箭。這支箭呼嘯著衝向十字軍騎士,如同一道閃電。它擊中盾牌,穿透了鐵皮和木頭,繼續呼嘯著衝向鎖子甲。接著它又穿透了鎧甲,撕裂皮膚,直中要害,騎士當場死亡。
十字軍也有弓—十字弓。這種弓的射程比土耳其的更遠。拜占庭公主曾經震驚地評論說:“如果用十字弓射城牆,箭頭可以深入牆體。有時候整支箭都會穿進牆體,消失不見。”這也許是誇大。但是十字弓的威力確實驚人。基督教會曾多次重申:這種武器殺傷性大,基督徒之間不得使用。
不過十字弓有兩個很大的缺點,一個是精確度不高,一個是射速慢。這個弓有一套機械裝置,射手必須用兩隻腳蹬住弓身,用手拚命拉弓弦,才能上箭。這樣的武器缺乏機動性,威力雖大,攻擊效果卻無法和土耳其箭雨相比。
東西方騎兵特點不同,作戰方式自然也不同。
十字軍騎士習慣於發動正麵衝鋒,用巨大的衝擊力撕碎敵人陣形。步兵則馬上跟進,擴大戰果。
土耳其人的戰術則完全不同。他們機動性更強,擅長發動突然襲擊。在敵人疏於防備的時候,在敵人最意想不到的地點,發揮箭的優勢進攻敵人,然後騎兵開始形成包圍圈,將敵人團團圍住。他們非常喜歡包圍,十字軍曾吃驚地說:“哪怕敵人數量比他們多,土耳其還是努力想包圍對方。”如果此舉不能奏效,他們往往佯敗,引誘敵人追擊。一旦敵人追了上來,進入伏擊圈,他們就猛地轉身,衝向敵人。
這個戰術確有奇效,許多敵人都被這樣的奇襲打得落花流水。急風暴雨的進攻,快如閃電的撤退,夾雜著鋪天蓋地的箭雨,這就像一個最可怕的噩夢。
戰術最需要的是空間
這次,阿斯蘭就準備發起一次奇襲。
他偵查了十字軍在尼西亞的部署。北麵是波希蒙德,東麵是戈弗雷。這兩麵地形相對平坦,很容易被發現,無法發動奇襲。但在尼西亞南麵,是高聳的山丘。他的軍隊可以從那裏悄悄進入尼西亞的陣地。而且,那裏是空著的。尼西亞的南麵,沒有敵軍!這是十字軍的軟肋所在。
他的鐵騎可以潛下山丘,在南門外整隊,然後和城內守軍同時發動突襲,從兩麵橫掃十字軍。如果失敗,他依舊可以從南門進入尼西亞。這樣,至少可以為守軍送去一支強大援軍。
一萬多鐵騎飛速西進,目的地:尼西亞城,南門。
一路上,阿斯蘭對整個計劃思前想後,覺得它沒有任何破綻。—實際上這個計劃還是有一個破綻:速度。
5月14到5月16日的三天,是一場閃電般的賽跑。
如果阿斯蘭在5月14號抵達尼西亞,他就趕到了波希蒙德的前麵,土耳其大軍就可以橫掃戈弗雷的部隊。—但是他這天沒有趕到。
如果阿斯蘭在5月15號抵達尼西亞,他可以列陣南門,和城內守軍一起奇襲十字軍,整個計劃可以順利執行。—這天他依舊沒有趕到。
即便如此,他還有機會。如果他在5月16號黎明抵達尼西亞,南門依舊空空蕩蕩。他的計劃還是可以順利執行。
可他最終還是錯過了。
阿斯蘭沿山路奔赴尼西亞。等他抵達城外的南山時,已經是烈日高懸,金光灑地。一萬多騎兵隱蔽在樹林中,向山下的尼西亞城望去,阿斯蘭震驚無比。
尼西亞的南門旌旗招展,鐵矛攢動,成千上萬的十字軍已在那裏嚴陣以待。
可那裏本該是一片空地才對!南門不該有兵!
幾個小時前,那裏確實還是空空蕩蕩。可在黎明時分,土魯斯伯爵雷蒙已經率隊趕來。尼西亞的南門是留給他的,他用最快的速度在那裏紮下營地,嚴陣以待。在這場賽跑中,阿斯蘭先是敗給了波希蒙德,現在又敗給了雷蒙。
幾個小時,隻有幾個小時,可是這幾個小時徹底摧毀了阿斯蘭的計劃。土耳其騎兵再也無法整隊南門,橫掃戈弗雷的側翼了。
阿斯蘭考慮了一下(也許隻是很短的一個時間),他就做出了決定:還是進攻!計劃既然不在了,那就讓我們信賴力量吧。
一個尖銳的信號過後,上萬鐵騎衝下山巒,直撲十字軍。一進入有效射程,箭的狂飆就呼嘯而至。
十字軍爆發出戰鬥的呐喊:“神的旨意!”之後,一隊隊騎士、步兵、弓箭手衝向土耳其人。
然後是鐵與鐵的碰撞。
尼西亞的城牆和南麵的山坡劃出一個小小的空間,戰鬥就在這裏進行。這裏太過狹窄,而土耳其戰術最需要的就是空間。箭雨、包圍、佯敗、突襲,這都需要空間,越大越好的空間。
然而這裏沒有空間。
土耳其人不得不承受十字軍騎士的猛烈衝擊,雙方展開了肉搏。雷蒙的騎兵沒有土耳其人的多,但是他們近距離作戰能力更強,肉搏戰中,十字軍的步兵也能猛烈攻擊敵人。把騎兵和步兵都算上的話,雙方人數大致相當。戰鬥在激烈進行:十字與彎月、利劍與馬刀,在劇烈衝撞。
為了配合蘇丹的進攻,城內的守軍在東門出擊,計劃牽製住十字軍其他部隊。但是他們失敗了,戈弗雷隻留下一部分兵力對付他們。主力部隊已經繞過城牆拐角,衝向南門的主戰場①。
許多高級貴族都參加了這場戰鬥。唐克裏德一馬當先,衝向土耳其人。這個少年像一陣風一樣刮過了土耳其陣地。長矛揮處,擋者披靡,他的勇猛讓所有沙場老將都敬佩不已。
阿斯蘭本計劃奇襲戈弗雷側翼,繼而橫掃整個十字軍。現在卻輪到他的側翼被戈弗雷攻擊,十字軍從正麵和側麵都發起了衝鋒。這些重裝騎士如同坦克群一般碾過陣地,土耳其人的騎兵如同夾在兩根鐵鉗裏的核桃,他們的陣形被徹底粉碎。
阿斯蘭絕望了。鐵衣騎士像潮水一樣湧來,他的軍隊迅速崩潰。阿斯蘭派出幾個騎兵衝進尼西亞城,他們給城內的守軍帶來君王的最後留言:
“未來的事情你們自己決定吧,再也沒有援軍了!”
阿斯蘭看了都城最後一眼。他的妻子、孩子都在裏麵,但他已毫無辦法。阿斯蘭躍馬衝向南山,撤離戰場。
然後是潰敗和屠殺。土耳其人紛紛逃往叢林深處。十字軍在後麵一路砍殺,繳獲了許多戰利品—其中包括成捆成捆的繩子。阿斯蘭帶這些繩子,是為了捆綁十字軍俘虜。如今,則成為諷刺。而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因為幾個小時的延誤。
十字軍也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許多騎士捐軀沙場,大多數參戰者或多或少地受了傷。在尼西亞的南門,到處是鮮血淋漓、一身傷痕的十字軍戰士。有人握著卷刃的寶劍,有人提著折斷的長矛。他們瞪著血紅的眼睛,向著南方發出勝利的呐喊。
一個受傷的土耳其人躺在戰場上,他費力地跪起身來,卻沒有力氣跨上馬鞍,滿臉惶恐地打量著四周。他看到一麵紅色的十字旗,旗後,一個鐵衣人縱馬向他衝來。
最後的時刻到了。他仰頭望著藍天,白雲正在那裏彼此追逐變幻。下午的陽光照著他的臉龐,如同溫暖的海洋。
瞬間,鐵衣人已經衝到他麵前。白光過處,他的頭顱躍到了空中,鮮血對著陽光噴射而出。
無數的頭顱,十字軍收繳了無數的頭顱。
他們把一千個頭顱裝進了大筐,送往君士坦丁堡。亞曆克修斯一世懷著複雜的心情,看著這些戰利品。
在尼西亞城下,豎起了許多標槍,每個標槍上插著一個人頭。
城內的守軍默默地看著,誰也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
太陽帶著火紅的光焰,沉入了尼西亞背後的湖水,大地變得一片靜謐,城牆上掛滿了血肉模糊的十字軍屍體。
這座孤城在頭顱與屍體的包圍中,一夜無眠。
子夜的寒風中,有人在默默哭泣。
“狐狸”和“烏龜”
尼西亞的三麵城牆都被包圍了,攻城戰正式開始了。
從前幾天攻城的情況看,光靠雲梯來衝鋒,無法拿下尼西亞。十字軍領袖們意識到:要想攻克這五公裏的長牆,需要工具—攻城器械。
他們馬上開始調動資源,打造攻城器械。
第一批攻城器是投石器。投石器由一個巨大的木頭杠杆組成,杠杆一端是個裝著石彈的大木碗,另一端則是絞盤。投石兵把絞盤絞緊,然後驟然釋放。石彈急劇加速,最終以極快的速度投射出去。
以十字軍當時的資源,還造不出太厲害的投石器。他們隻是盡其所能打造了一批投石器。幾天之後,這些武器就投入了使用。
投石器在尼西亞城牆前一字排開。一聲令下,排排石彈呼嘯著衝向了尼西亞城牆。
頓時煙塵升起,城牆發出一聲聲悶響。將領們屏息凝神注視著,塵煙散去的尼西亞城安然無恙地佇立在豔陽下,堅厚的城牆毫發無損。
那些石彈完全無法破壞城牆。
這時,尼西亞城回射一串串的石彈,向十字軍陣地襲來。土耳其守軍也有投石器,雖然沒有十字軍的大,但是他們居高臨下,射程更遠。
十字軍發出一聲呐喊,向城牆衝去。他們失望之餘,再次想用雲梯攻下尼西亞。一個來自卡德蘭的騎士衝在前麵。他揮舞長矛,大喊著衝鋒的口號。這時,飛來的石彈將他的脖子一下子打斷了。他當即栽倒在地,血水從嘴裏噴了出來。另一個騎士,來自甘斯的鮑德溫,跟著衝向城牆。還沒到跟前,一支利箭從塔樓向他射來,把他整個腦袋都射穿了。
在密集的石彈、弓箭麵前,十字軍再次敗下陣來。
十字軍認識到他們的投石器隻能騷擾守軍,但不能摧毀城牆。靠遠程武器無法取勝,那隻有一個辦法:近戰。—但要近戰,又怎樣穿過這些石雲箭雨呢?
軍營裏的工匠們再次忙碌起來。
戈弗雷部隊裏的兩位貴族,用私人錢財修造了一個巨大的攻城器。這個器械有個很奇怪的名字:狐狸。“狐狸”的內部由橡木框架支撐,外麵蒙著厚厚的防護層,士兵可以躲進裏麵,推進到城牆下。
大家對這次嚐試寄予厚望。二十名騎士決定承擔突擊任務,他們鑽進了“狐狸”體內,向尼西亞城一步步走去。但是設計“狐狸”的這些貴族,卻很機靈。他們本人沒有鑽到裏頭去。相反,他們遠遠地站在陣地上,目不轉瞬地觀察“狐狸”的命運。
一顆顆石彈、一支支利箭呼嘯著射向塔樓,為“狐狸”提供掩護。“狐狸”緩緩地,堅定地向城牆推進。城上的石頭、弓箭不斷傾瀉到防護層上,但那二十位騎士沒有受到傷害。他們在無數人注視下,終於推進到了城牆腳下。
但是,這隻是一瞬的成功。後麵陣地上的十字軍還沒來得及歡呼,巨大的石頭就紛紛從城上砸下。“狐狸”躊躇了片刻,身體內部開始發出震顫。猛然間,傳來一陣木頭斷裂的聲音。“狐狸”搖晃了兩下,轟然倒塌。
從它的身體裏傳出慘叫。那是二十個人的慘叫,他們無一生還。
兩位設計者麵無血色地看著這個慘劇:有錯誤!一定是哪裏有錯誤!也許是木頭,也許是框架……
第二次衝擊又失敗了。
但是有一位將領對“狐狸”並沒有失去信心,他就是土魯斯的雷蒙。雷蒙認為“狐狸”這個思路並沒有錯,需要的隻是完善它。
他有的是錢,他要修造比“狐狸”更大更好的攻城器。
那就是“烏龜”。
“烏龜”是一個類似於“狐狸”的東西。隻是它比“狐狸”更複雜,更堅固,看上去如同一個移動的塔樓。雷蒙的計劃很簡單:他手下的法國部隊將在“烏龜”的掩護下,攻到城牆腳下。然後,士兵們在城牆正下方挖掘一個大土坑,用木頭支撐起來。等挖掘完成後,再一把火燒掉這些木頭,城牆就會失去支撐而坍塌。
6月1日,在南山之戰半個月後,雷蒙的“烏龜”爬向尼西亞城牆。“烏龜”確實比“狐狸”更成功。守軍扔下無數的石頭、火箭,也無法摧毀它。
雷蒙的士兵在“烏龜殼”下麵,勤奮地挖掘著。土耳其守軍束手無策,他們知道,自己腳下的土地正在一點點變空。自南山之戰後,他們再一次感到了恐懼。
那是瘋狂血戰的一天。城下的十字弓持續不斷地發射火箭,投石器也一刻不停地投擲著,殺紅眼的十字軍抱著雲梯衝向城牆。
城上的石頭、箭雨和夾雜著滾燙的火油,從尼西亞城頭傾瀉而下。掛在牆上的腐臭屍體,在火雨箭雲中搖蕩。
兩台軍事機器的咆哮聲中,一隻“烏龜”持續不停地挖掘著。十字軍虎視眈眈地陣列在門前,土耳其軍隊不敢出城襲擊“烏龜”。“烏龜”進展順利,坑道越來越深,城牆根的石頭也被鑿開許多。隻需要再有一點兒時間!再有一點兒時間,坑道就會深得讓城牆塌陷!尼西亞的淪陷就在眼前!
土耳其人和十字軍同時望向蒼穹:太陽正在沉入西方的大湖。晚霞的燦爛金光變得濃厚暗淡,天空在迅速黑下去。
沒有時間了。
戰爭機器正在停下來。十字軍不適應在黑暗中攻城,大部隊逐漸撤回營地,“烏龜”也不得不撤退了。
但土耳其人沒有停止,他們離毀滅從沒像今天這麼近。他們瘋了似的投入戰鬥。在損壞的城牆後,他們連夜修建了另一道石牆。緊接著,土耳其人又向“烏龜”發起了一次突襲。他們雖然沒有能夠摧毀它,卻燒壞了它的前進裝置。
等太陽再次升起,雷蒙的部隊發現:昨天血戰的成果一夜之間付諸流水。尼西亞的城牆又變得完好無缺,而“烏龜”卻無法發動了。
膨脹的希望驟然破滅。這種心理上的打擊過於沉重,沮喪的雷蒙也放棄了“烏龜”計劃。
第三次衝擊也歸於失敗。
6月初,最後一支十字軍也抵達尼西亞。此時,所有的十字軍已全部到位。六萬人排列在尼西亞的原野,其中有許多是教士、平民,甚至婦女。但是它的主要部分還是作戰人員。
這些人來自不同的國家,使用不同的語言。當時的編年史作者,一口氣記錄了十字軍使用的十九種語言。整個營地如同一個微縮的基督教世界。
但這個小世界被困在了尼西亞城下。他們如同一股洪流,在城下咆哮、激蕩、回旋,但就是無法撲倒那麵石牆。
這暴露了十字軍的一個弱點,這也是中世紀軍隊的共同弱點:缺乏攻城的手段。
但是尼西亞同樣有一個弱點—這個弱點在它的西方。
不配做朋友,但可以做敵人
屢次失敗後,十字軍將領們將目光從尼西亞移開,轉向它的西麵—那麵浩瀚的阿斯坎尼湖。
十字軍已經封鎖了尼西亞的三麵,但它的西麵卻是開放的。那麵湖水過於廣闊,不可能從陸上封鎖。尼西亞守軍就利用這條水路從遠方獲得補給。也就是說,十字軍用數萬大軍封鎖了尼西亞,但卻留給它一個開放的水路。
而那裏也是防禦體係裏最薄弱的一環。西麵湖濱的城牆,輕薄脆弱。尼西亞披掛著石頭鎧甲,而西麵是最容易被擊碎的地方。
唯一的問題是:十字軍全是陸軍,如何控製阿斯坎尼湖?
這個唯一的問題也有唯一的答案:拜占庭。
十字軍將領們召開了軍事會議。幾小時後,一個信使快馬奔向西方,去麵見拜占庭皇帝。亞曆克修斯一世感到困惑:拜占庭當然有艦隊,但是阿斯坎尼湖距離大海有幾十公裏,也沒有任何河流通向那裏,艦隊如果開進去?
他聽到了一個大膽的建議:如果艦隊不能開進去,那就把它扛進去!
亞曆克修斯一世經過仔細的考慮,同意了這個建議。於是,軍事史上的一個奇景出現了:成群的牛車翻山越嶺,趕往阿斯坎尼湖。它們拉著奇怪的貨物:一支艦隊。①
付出的代價是巨大的,但是最終獲得了成功。
6月17日破曉時分,一支艦隊穿越粼粼湖水,開往尼西亞西門。
土耳其守軍驚異地注視著阿斯坎尼湖,他們模糊地看到艦隊的輪廓,卻不清楚是敵是友。密密麻麻的船隻,秩序井然地破浪而來。
湖上彌漫的晨靄漸漸消散,船上招展的旗幟終於顯露出來,那是拜占庭的旗幟!
如同一道霹靂擊中了土耳其守軍。他們見多了殘酷場麵,沒少經曆殊死血鬥,從沒有喪失過鬥誌。但此刻,他們的勇氣徹底坍塌。那些苦鬥那些堅持終究是春夢一場。
有人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
咫尺之外的十字軍營地裏爆發出熱烈的歡呼,人們跪在地上,讚美上帝。
現在尼西亞真的被合圍起來了,陸上、水上,它都已無退路。十字軍決定發起一起水陸聯合進攻,時間就定在第二天:6月18日。這將是決定尼西亞命運的一天。
黎明時分,十字軍布列在尼西亞城下,隻等將領們一聲令下。今天將是血沃大地的日子。
這時,尼西亞城上忽然豎起了一麵大旗,上麵是拜占庭帝國的標誌。塔樓上也站上了拜占庭士兵—尼西亞已經投降了,向拜占庭帝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