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文海飄搖,才華比肩(3 / 3)

兩天前,蕭紅從蕭軍口中得知,他在學習開車的時候,認識了一個來自上海的女學生。而今看來,此人恐怕必是無疑了。女學生頭上紮著漂亮的紅綢帶,一張粉撲撲的臉上掛著笑容和淡淡的羞澀。她很美,一雙偌大的眼睛閃著光,渾身上下散發著江南女子獨有的氣質。以至於,蕭紅自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似乎由衷地排斥。

經過一番介紹,蕭紅知道了女學生的名字,以及她和蕭軍之間的故事。

女學生叫陳麗涓,筆名陳涓,生於1917年,浙江寧波人。當年,她來哈爾濱看望哥哥,在一次逛同發隆百貨商店時,無意間看到了署名三郎和悄吟的《跋涉》。起初,她以為“三郎”是日本人,便不打算買書。不承想,同行的夥伴告訴她,他們之間是朋友,倘若想看書的話,不必買,找三郎要便是。

之後,陳涓的世界裏,出現了這個男人。隨著時光的流逝,她從不少報刊中讀到三郎的文章,那些激昂又犀利的話,每次看起,都會令她熱血澎湃。終於,兩人在朋友的撮合下認識了,很意外又很正常地認識了。

有一天,蕭軍外出溜冰了。陳涓一個人來到商市街,給蕭紅講起了她和蕭軍認識的經過。

在沒有任何防備、沒有任何預料的前提下,兩個女人,兩種心思,在一瞬間迸發出火光。那一刻,蕭紅的心一如投沉大海的石塊,濺起輕微的、微不足道的水花。可即便微不足道,一樣在她內心翻滾著,像烈火灼燒,像任人踐踏。

望著漂亮的女客人,聽著她和自己男人之間的故事,恐怕每一個女人的心裏都不是滋味吧。蕭紅的心裏如是,仿佛滴血,又仿佛針刺。然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陳涓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起身在房間裏打轉起來,偶爾翻閱放在書桌上的報紙。

那是蕭軍寫的文章,她一眼就能認出來。因為也隻有蕭軍的語言,才會如此字字見血,慷慨激昂,勇猛有力。陳涓沉迷地看起報紙來,早已忘記暗下來的天空,忘記背後有一雙眼睛正冷冷地盯著她。

幾個小時後,蕭軍還沒回來,而蕭紅已開始做飯了。狹小的房間裏,彌漫著清淡的香味。蕭紅本想以做飯為由趕她走,然而她仍舊沒有想要離開的意思。迫於禮儀,蕭紅客氣地留她在家吃飯,陳涓沒有猶豫地答應下來。

天色漸漸晚了,月光傾灑進屋子,攜來陣陣寒意。

當蕭軍從外麵回來時,一眼就看到了臉上頓開桃花的陳涓,她的眼珠中閃耀著欽慕的目光,而在那種目光裏,恰似跳躍著喜悅和依戀的火苗。這不禁讓蕭紅疑惑,那到底是不是愛慕?難道,這個女人也喜歡蕭軍?

蕭紅一點也猜不透,她以往覺得自己很厲害,仿佛能看穿任何人的心思。可就在那時,她仿佛失去法術的仙人,無能為力地看著嬉笑而語的兩人。

從此,陳涓時常來家裏,她和蕭軍的“交往”,也變得明目張膽起來。有時,愛熱鬧的汪小姐也來家裏,狹窄的房子裏,三個女人、一個男人,成了最亮麗的風景。

蕭紅不喜歡這種感覺,她甚至用“環境和我不同的人來和我做朋友,我感不到興味”來形容當時的感覺。然而,汪小姐、蕭軍、陳涓三人,仍舊肆無忌憚地玩笑著,仿佛不曾把她放在眼裏。

有一次,蕭軍在報紙上與別人論戰,痛罵唱戲者是“奴心未死”。恰巧,當天回到家裏,陳涓正等著他,不久汪小姐也來了。趁著興奮的念頭,蕭軍提議唱京劇。汪小姐即刻去拿胡琴、口琴為他伴奏,陳涓則時不時應上兩聲,仿佛與蕭軍一塊對唱。

屋子裏洋溢著歡樂的氛圍,而這氛圍似乎與蕭紅無關。

她的落寞、她的孤寂、她的撕心裂肺,無一人可知,無一人可曉,甚至,他們的笑聲越激烈、越亢奮,她的心就越疼、越不是滋味。她終究是一個女人,一個被愛情迷失、被時光拋棄的女人。她見不得自己的男人跟任何一個女人來往親密,更何況還是兩個,那種感覺該有多麼可怕呀!

時光,像潮水一樣衝上岸,又一個迂回,退到大海之中。

陳涓來商市街的次數越來越多,她還經常給蕭軍寫信,以維持尚好的關係。有時,兩人即便在家裏,也會選擇避開蕭紅,悄悄談些私密的話。蕭紅是敏感的,她受不得如此待遇。況且,蕭軍是自己的男人,別人當著她的麵肆意而為,難道不是對她的一種羞辱嗎?

比起陳涓的單純,汪小姐似乎曆練很多。她曾警告陳涓,以後不要再來找蕭軍了,以免引起蕭紅的嫉妒。直到那時,十六歲的陳涓才意識到,原來她的到來早已成了一種麻煩,成了二蕭轟轟烈烈感情的分割線。

1944年,一篇名叫《蕭紅死後——致某作家》的文章發表了,作者正是陳涓。她在文中這樣寫道:“漸漸地我也從她那掩飾的眼光中間覺察了些什麼來。是的,她憎嫌我,她對我感到不耐煩……”(節選自陳涓《蕭紅死後——致某作家》)

少女的心,一瞬間,被巨大的痛衝擊著。她從未想到,坦誠的交往,率真的待人,也會遭人銜恨。可有時,陳涓也漸次明白,當一個女人看著自己最愛的男人與別人親昵時,倘若心裏還能旁若無事,甚至不予理睬,恐怕是極不可能的事情。

1934年元旦過後,陳涓即將離開哈爾濱,因此特意來商市街與二蕭告別。

那是一個黃昏,窗外的白雪掩映著暮光。蕭軍沒在家,屋子裏隻有蕭紅和舒群。陳涓坐下後渾身不自在,隻說明了來意,便揚長而去。

第二天清早,寒風在殘雪中呼嘯。陳涓又來了,怕是想和蕭軍見上一麵。當時蕭紅不在家,兩人談得也很融洽。直到蕭軍聽到蕭紅回來的敲門聲時,他才慌張地將一封信硬塞給陳涓。女孩知道信的重要性,於是沒有絲毫猶豫,急忙藏進手袋裏。

再次見到蕭紅,陳涓的臉上充斥著血液,漲成了紅得發紫的蘋果。她坐立不安地搭訕,沒過多久便走了。回到家裏的陳涓,即刻拆開信,看到一張信紙和一朵枯萎的玫瑰花。縱然信中隻字未提情愛之事,但有了玫瑰,有了一顆熱血翻湧的心,即便蕭軍不說出“愛意”,陳涓也能揣度出一二了。

自從陳涓出現以來,蕭紅從未開心過。她不是一個多心的人,也不願過著忐忑不安的生活。可每當看到蕭軍和陳涓親密來往,她又不得不多心,不得不猜忌多想。因為,這是一個女人本該有的反應,若是沒有,怎能算作愛呢?

前些日子裏,陳涓告訴二蕭,她要離開哈爾濱,前往上海老家。

陳涓走的那天,二蕭為其餞行。當天下午,她還帶來了一個“戀人”,以企圖打破蕭紅心中的猜忌。然而,酒宴上是尷尬的氣氛,是無言以對的默然。四個人圍在一個圓桌子上,有太多的話欲言又止,太多的思緒無頭無緒。

蕭紅看得出,蕭軍的心裏早已裝下了這個來自南方的小姑娘。縱然淡淡的憂傷是朋友話別的淒涼,又何嚐不是兩個戀人天涯一別的離殤?她想抑製住內心的悲楚,想讓眼淚咽進肚子裏,可在一個刹那間,淚珠還是湧了上來,像一串晶瑩的珍珠,耀眼刺目。

此時,蕭軍的心思全在陳涓身上吧?不然,為何一直垂著頭,悶聲不語地和對麵的男人喝酒?往昔,他對陌生男人是從不會這麼“熱情”的,而今到底怎麼了?

宴席過後,杯盤狼藉。

陳涓心神煩悶地回到家,又找來一群朋友大喝特喝。她想徹底忘掉蕭軍帶來的歡樂;徹底忘掉數個夜晚以來的不能入眠;也徹底忘掉第一次見麵時的亢奮,第一次說話時的驀然臉紅。

那夜清輝,雪花上全是慘白的光。

蕭軍找到了她,兩人不說話,各自佇立於人群中,像是用眼神交流著。

陳涓借口出去,蕭軍也跟了去。兩人沿著長街走了很久,雖然不知道說了什麼,但無可非議的是,他們似乎並沒有捅破窗戶紙。直等快到家門時,蕭軍突然在陳涓臉上一吻,隨後即刻轉身,消失在白雪無垠的夜裏。

那個修長的背影,被街上的路燈拉得很長。

從散去的時光裏,陳涓似乎看見了一個人的笑容——溫柔的、帶點靦腆的笑容。然而,那笑容是刻骨的傷,越懷念,心裏就越在滴血,她是不能再想了。第二天一早,陳涓帶著泯滅不掉的愛與恨,悄悄離開了“可懷念的鬆花江”。

這些事,蕭紅或許不知道。然而,自從陳涓走後,她看著身邊的愛人憂傷落寞,看著曾經的感情江河日下,一顆彷徨不安的心,一樣被煩悶和愁苦充斥著。蕭紅太累了,太需要向人訴說了,可又不知道找誰,不知道從何說起。

終於,1932年7月30日,她在一個冷風敲窗的夜裏,如林黛玉般,寫下感傷萬千的《幻覺》。1934年5月,這首詩歌在《國際公園》上發表:

“……

隻怕你曾經講給我聽的詞句,

再講給她聽,

她是聽不懂的。

你的歌聲還不休止!

我的眼淚流到嘴了!

又聽你慢慢地說一聲:

將來一定與她有相識的機會。

我是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的,

我的人兒怎不變作石頭般的。”(節選自蕭紅《幻覺》)

[5] 文壇新途,何時貫蒼穹

1933年4月,蕭紅的創作之路正式開啟。在蕭軍的勉勵下,她以悄吟為筆名,在《大同報》文藝副刊《大同俱樂部》上發表小說。而首次發表的小說,恰恰是以她的經曆為素材,在精打細磨之後產生的——《棄兒》。

《棄兒》,聽起來多麼令人心碎的名字!

蕭紅自出生開始,便像棄兒一樣生存,在父母那裏得不到愛,在親戚那裏得不到疼。若說童年的美好,當屬有一個最和藹、最可親的祖父吧。

後來,她長大了,翅膀硬了,想飛出去看看,想掙脫家族的束縛。

然而,她不顧一切反抗的結果隻有一個——自此以後,張家的子嗣中再無她的名字,而那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家也回不去了。

這一切,不算結束。

上天似乎並不同情她的苦,令她在逃離噩夢般的家族後,再次深陷精神和肉體的折磨之中。她愛上了汪恩甲,他們同居了,她沒有結婚就懷孕了。所有的不幸接踵而至,所有的磨難慢慢逼近。

蕭紅原以為,牽過的手就一定不會鬆開。可誰曾想到,最後,汪恩甲一走了之,隻剩下懷孕的她,還有一屁股的債。她像被人囚禁的奴隸,每日每夜趴在窗台前,期盼著光明的來臨。

然而,太陽何時升起,一生的牽掛又在哪裏呢?

彼時,蕭軍的出現,像一道光籠罩了她,給她帶來了希望,送來了光明。可是,她已經懷孕了啊!那是別的男人的種,是她咬牙切齒的恨,是她泯滅不掉的痛。

《棄兒》的完成,如果說是蕭紅選擇對過去告別的一種方式,倒不如說是蕭軍多年來的豁達與相伴相隨的容忍。

他不在意蕭紅過去經曆過什麼,也不管她的愛情曾經多麼波折,又在怎樣的處境下被人騙,甚至懷了孕。在蕭軍的眼裏,她是一個值得保護的女人,是一個需要一生嗬護、不能令其受一寸傷的人。

所以,天冷了,他為她披上外套;沒錢了,他立即外出借貸;生病了,第一時間扛著她去醫院;若受傷了,又是一陣噓寒問暖。自從祖父去世後,除了蕭軍,這個世上再沒有一個人對她這麼好。而她,也在貪婪地享受著這份愛,貪婪地索取著他的關心。

蕭紅肚子疼的時候,蕭軍徹夜守在一旁。

那時,他多想分擔她的苦,多想承受她的傷。然而,很多事不是依靠想象就能實現的。因此,每個燭光搖曳的晚上,他都會被一陣慘叫驚醒,直到再也閉不上眼睛。為了不打攪蕭軍的美夢,她特意跑到無人的角落裏,一邊忍受著蚊蟲的叮咬、孩子“淘氣”地捶打,一邊嘶聲力竭地呐喊、殘喘不止地哀號。

生命到底有多脆弱,為何那時,她居然有種熬不下去的感覺呢?

幸好,在她最無助的時候,蕭軍一直不棄不離。他耐心地為蕭紅驅趕蚊蟲,不厭其煩地幫她擦拭汗珠。這一輩子,遇到這樣一個男人,值了!

然而,當孩子生下後,她卻做了一個殘忍的決定——將其送與別人撫養,從此再不跟著她遭罪。每當看到同產房的母親溫柔地撫摸自己的孩子時,蕭紅卻拚盡全力地向衝著她推來嬰兒的護士搖手,示意她不要過來。

在蕭紅心裏,她是沒臉見自己的孩子的,也不願孩子記住母親的模樣。因為那是生來的痛,是訣別後的傷,她們母女都應該彼此擱淺。

如若當時蕭軍提前知道了這件事,會不會製止她,會不會勇敢地說:留下孩子吧,我們兩個一起撫養。

然而,往事不可追,逝去了,也沒什麼好想的。

如今,蕭軍健康地站在她的麵前,生活雖然仍舊看不到光,但卻在向著希望的道路上前進。而她的孩子,也應該在某個家庭中溫暖地過活著吧?

她如是想,倒在蕭軍的懷裏,臉上劃過悲傷的淚光。

《棄兒》發表後大獲成功,從此,蕭紅一發不可收,陸續在各大報刊撰寫文章。於是,《王阿嫂的死》《看風箏》等十幾篇散文小說,像雨後春筍般崛地而起,在文學界和社會其他各界引起了巨大的轟動。

八月的一天,長春迎來了曙光。風不再砭骨,陽光不再陰寒。

牽牛坊的朋友們齊聚起來,在長春出版社的《大同報》上創刊,以文藝周刊《夜哨》為言論陣地,開始了短暫的文學之旅。這一年,蕭紅寫下短篇小說《兩個青蛙》。

這是一個美麗又殘忍的愛情童話,蕭紅賦予了男女主角秦錚和平野神聖般的愛情。他們相知在一所學校裏,經常在校園裏約會;經常追著散漫的月光,捕捉大自然的美好;經常踏著叢林的鮮草,呼吸清爽的空氣。

如果沒有回到現實中,那必然是一段神仙眷侶般的生活。

然而,現實終究是現實,沒有誰能在夢境中昏睡一輩子。寫這篇作品時,蕭紅曾渴望過這樣的生活,也曾經在無數個不眠的夜裏,夢到那所學校,夢到那片幽林,甚至夢到那兩個牽著手、一邊踏著月華、一邊互訴情腸的男女主人公。

可夢就是夢,等醒來以後,世界仍舊是晦暗的。

兩個進步青年,沒有招惹任何人,隻是聊了幾句工作和下鄉的事,就被人逮捕入獄。或許,正應了那句俗話,悲劇就是把最美好的東西摔碎給人看。所以,蕭紅才以這種意外的方式結尾。其實,這個看似不合理的結局,又是情理之中的無奈。

畢竟,這個世上,沒有誰的愛情是經久不衰的,有甜蜜,就要承擔磨合與艱險。當她想要告訴所有人,東北青年在思想鬥爭上從未止步時,又何嚐不是在告訴自己,曾經希冀的愛情,曾經夢寐以求的肩膀,不過是浮華一夢,該醒來時,就該醒了。

然而,蕭軍可以給她肩膀,卻給不了溫暖;可以給她關心,卻給不了溫柔;可以把她緊緊抱在懷裏,輕聲叫一句“親愛的”,卻無法把她捧在掌心,像水晶球一樣細心嗬護。

蕭紅很明白,這個世上本沒有十全十美的愛情。一個女人一輩子,能找到一個盡了七八分力的男人,其實也是一種美好。

自從蕭紅成為《夜哨》的主要撰稿人後,她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平日裏,再也不必深陷於柴米油鹽之中。她可以拿起筆杆,迎著旭日東升,寫下一篇篇催人淚下的故事;也可以閑來無事,吟一首小詩,訴說百無聊賴的時光。

忙碌的生活開始了,天空仿佛讀懂了她的渴望,不知何時變得晴空萬裏起來。溫暖的八月,伴隨著寫稿、改稿,很快就過去了。直到很多年後,每當想起蕭紅,認識她的人都說,她和蕭軍是一對流浪的藝人,過著真實又不平凡的日子。

在白俄人很多的中國大街上,蕭紅的中學校友曾看見這樣的一幕:蕭軍的脖子上係著蝴蝶結,手中拿著一架三角琴,一邊走一邊優哉地彈著。蕭紅穿著一件花短褂,下身是一條女中學生通常穿著的黑裙子。她的腳上蹬著一雙蕭軍的尖頭皮鞋,走在路上格外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兩人一邊散步,一邊唱歌,好像是一對流浪的藝人。

午間的陽光漫下來,落在秋葉遍布的路上。兩個年輕人,相互對望著微笑,含情脈脈地高歌。試想,世上不論是誰,若看到後,腦海裏都會留下一絲溫存吧?況且他們是二蕭,一個含蓄內斂,一個魁梧奔放。鮮明的個性,特殊的身高差距,讓與他們擦肩而過的行人,開始以不經意間駐留的目光,捕捉著舊時光裏的一份美好。哪怕餘光輕輕一掃,哪怕微不足道地瞟上一眼,今生也定然再難忘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