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樂一直都記得,那一年冷宮的夜比別處更淒苦。
夜很安靜,或者說——偌大的皇城之中,冷宮的夜格外安靜。華樂一個人在院子裏蕩秋千,看著月光灑在腳底下,影子一會兒長一會兒短,樹枝被壓得咯吱作響,屋子裏她的母妃用溫柔清朗的聲音一字一句地教導那同樣被遺棄的男孩念著晦澀難懂的詩文道理。
一直等到臉頰都凍得發僵,華樂困得幾乎睜不開眼睛,小屋裏的蠟燭才被吹滅,裹著舊披風的母妃帶著男孩出來,她一個激靈從秋千上跳下來跑過去用自己溫熱的手牽住母妃冰涼的手掌,撒嬌道:“母親,今天比昨日更晚了,我可是一直乖乖的沒有去打攪你們哦。母親是不是今天也可以給華樂唱歌呢?”
“好。 ”她的母妃永遠溫柔賢淑,帶著淡淡的梨花味兒的笑,華樂隨著一起笑起來,又彎下身探頭笑吟吟地看向母妃另一側的男孩:“持哥哥,那我們今晚還挨著睡。”
嶸持應了一聲,進寢宮門時回頭看了一眼孤冷的院子,月光涼的瘮人,院子裏那棵用來掛秋千的枯樹都被它照的格外陰森,映在地上像是張牙舞爪的怪物。
“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
“君擔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
冷宮裏的供給本就少的可憐,還有勢利眼的太監丫頭暗地裏克扣,別的宮得勢的主子甚至還有多拿的,真正分過來的便隻剩下一星半點,哪怕是三個人的份,那可憐的炭火全加起來也不夠點半個月的。
華樂擠在母妃與嶸持中間,被褥壓了一層又一層才勉強暖和過來,母妃輕輕拍著她的身子,唱她有些無法理解的古老的歌謠。
“這是什麼意思呀?”
嶸持搶著解釋道:“就是,如果以後你當了大官,我還是個平民,我們的感情也不會發生改變。”
“但我當不了大官呀。”華樂發愁地。
“傻瓜,”嶸持在被窩裏捏捏她的手,“那我們的感情更不會發生改變了。”
母妃安靜地聽著他兩個對話,又為他們掖了掖被角,扭頭看了一眼窗外。
好像下雪了。
明日該更冷了。
但那個格外冷的冬天還沒過一半,就有一群丫鬟太監浩浩蕩蕩地來到冷宮跪在華樂腳底下,恭敬地說皇帝召她出冷宮。
她穿上了他們帶來的她從未見過的那樣暖和厚實又無比柔軟的華麗漂亮的襖裙,頭上插了許多叮當作響的金銀裝飾,她嫌重便鬧著要摘下來,幾個年紀輕的丫鬟沒辦法隻得請她母妃進來。
“母親,”華樂撅著嘴巴抱怨道:“這些東西又重又吵,我都聽不見說話的聲音了。”
母妃擰了她的鼻子一下,笑道:“就你是個小麻煩精。”她動作輕柔,將她頭上富麗堂皇的繁雜裝飾摘下來,重新為她用墜著金鈴鐺的布條束好了頭發,隨後簪了兩朵精致小巧的珠花,最後用一條墜著紅瑪瑙的銀鏈掛在她額間:“母親都忘了,華樂合該是這樣漂亮的小公主。”
一切整理妥帖,她也沒什麼好收拾的東西,哪怕將整個冷宮都塞進去,也裝不滿兩個太監抬的一口箱子。母妃與嶸持站在門口向她揮手,母妃眼圈全紅了,她強撐著勾起個笑臉來,她拍了拍華樂的肩膀輕聲說道:“好華樂,不用記掛母親,隻走你自己的路。”
華樂緊緊攥著她的衣袖:“我去央父皇,讓母親和哥哥與我一起出去。”
“好啊,華樂。”嶸持突然插嘴道,他目光沉沉,聲音有些冷硬,掰開她抓著母妃衣服的動作也十分粗魯:“我與德娘娘等你帶我們出去。”他將華樂推了出去,讓那高高的門檻隔在一雙幹淨嶄新的繡花靴子和一雙已經穿薄了的布鞋中間。
血紅色的門重新被緊緊地關了起來,華樂愣愣地站在門口,突然蹦起來踮著腳尖趴在門縫向裏麵看去,而她個頭太小了,她看不見院子裏那隻被擋住的秋千,看不見不遠處的小屋子夜裏會亮起來的窗,也看不見母妃與嶸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