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衝來了又走,但其思想對於嶽泉的衝擊是留下了。
接下來的幾日,嶽泉都無法心齋,總是靜不下來。小夥伴們們也說他這幾天跟吃了火藥一樣,更加悶聲不響不說,還一副誰點炸誰的樣子,讓人望而卻步。在又一次撅了好意來安慰自己的好友牛強之後,嶽泉決定再去趟綠野道觀找師父解決這一問題。
夏天是個熱情似火的季節,嶽泉素來喜歡。雖這火熱的環境此時也叫他愈加上火,但這一路滿目風光,滿耳鳥鳴下來,還是靜心不少。暑氣雖是酷烈,也比不得人心之躁,當心靜了,滾滾熱浪也便成了習習涼風。
走著走著,嶽泉已忘了來時的煩悶。當他踏進綠野觀時,隻聽院中傳來師父的唱詞,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隻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嬌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嶽泉聽罷,便進院道:“師父,你方才唱的都是甚麼?我隻聽見些‘好了’‘好了’。”
綠野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
嶽泉聰明則已,卻還是沒有生而知之的夙慧,聞言,便對綠野觀主道:“師父,我還是似懂非懂。”
道人笑道:“要說到這‘好了’二字,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懂了呢?我再給你注解一番吧。”繼而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
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
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至此綠野觀主已是將能說的說盡,但這並不意味他能教的教盡。語言符號具有兩方麵的功能,一方麵是它的所指,它指示一個具體的事實或對象;另一方麵它又是一種表達,它描述一種思想。
“所指”與對象有關,而表達則與意義有關。對象常人都能從中得知,意義卻不行。正如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一般,世上也是沒有兩個思維方式相同之人的,所以彼所示之意未必就是此理解之理,隻在於相去多遠了。
而世間傳承總不可能寄托在後人的理解,所謂“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謬以千裏”,此間偏差隨世推移終將趨於無窮大。這固然也是推陳出新的揚棄過程,但先人東西就這樣丟掉也總是可惜。故而,修行界中真正的傳承總是通過意義的世界來傳承的。
如佛教所謂的衣缽傳承,也是一種意義傳承的方式,衣缽不是物質的衣缽,而是代代先人寄托其中的精神理念,讓繼承者能夠直接溝通先人的意念,以避免文字傳承可能導致的因個人理解不同而致使道統失傳的情況。
在意義的世界裏,思維與存在是同一的,現象與本質是同一的,本質就是現象,現象就是本質。在此意義的世界裏,慣常的意見和想法都被清除,或者說是被擱置起來,存而不論,而直接訴諸純粹意識的直覺。回到了純粹意識,也就是回到了事實本身,如此便可達到真理的絕對性。
綠野觀主雖是個山野小觀觀主,但本身還是有道之士,意義傳承之法也是會的,隻是法不輕傳,現在,也隻是通過言傳身教來教導嶽泉而已。
雖然,嶽泉最後還是向綠野道人訴出了自己遇到的困惑。
綠野道人輕笑捋了捋胡須,道:“這你莫要問我,問還得問你自己。”
“可是······”嶽泉有些不安,“我正是因為不知道才來問您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