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光和董瑞雪所在的采石班是一個集體,他們的集體活動是很多的。每天按時到石坑裏采石頭,這就不說了,沒人把勞動說成是活動。他們的活動多是在八小時以外進行的,多是政治性的。比如每天班後的政治學習,是必不叮少的。對這種學習有一個命名,叫天天讀,意思很好懂,就是每天都要讀,一天不讀就違背了天天讀所規定的原則。至於讀什麼,卻沒有嚴格規定,有文件就讀文件,沒文件就讀報紙。報紙上每天都有大批判文章,隨便找來一張就夠讀半天的。董瑞雪他們這個班是八點班,就是說早上八點上班,下午四點下班。下班後,他們洗過手臉,換過農服,就集中到班長所在的宿舍去了。班長屋裏有三張床,他們大都坐在床邊上。有的人帶了自製的小馬紮,坐在小馬紮上。屋裏人太滿,還有人坐在門口。這一段時間,他們並不覺得難熬,因為班後學習已成了習慣。他們臉上洗得很光鮮,有的搽了雪花膏。有的洗了頭,頭發還濕著,抿出了自覺的形狀。有比較好看的衣服,他們也喜歡在學習的時候穿上,有意無意地展示一下。剛幹了一班活兒,他們有些放鬆,表情有些適意。學習期間,什麼活兒都不許幹,不許打線衣,不許鉤花,不許看別的書,隻允許抽煙。除了女工,那些男工幾乎每人嘴上都叼著一顆煙,很自足很享受的樣子。煙當然是很一般的,價錢不貴。但都是熟煙,不是生煙,煙味不難聞。煙霧大了些,每個人臉上都霧蒙蒙的。李春光是個例外,他不抽煙。他父親就不抽煙,他沒受過的熏陶,也不抽煙。在學習期間,他不抽煙也有借口,因為他還要念文件,念報紙。班長識字不多,念東西不行,就讓李春光替他念。書記讜過,李春光是個秀才。班長也認為李春光是個秀才。班長不會隨便指定一個人念東西,他覺得念東西是一種待遇,他把這種待遇給了李春光。盡管人都到齊了,在開始學習之前,班長還要點一下名,說是例行公事,也是班長行使權利。他點了李春光的名。李春光說到。他點了董瑞雪的名,董瑞雪也說到。他點了那個女工周師傅的名,周師傅就在班長身旁坐著,她沒有說到,說姑奶奶在你眼皮子底下呢。別人都笑了,班長不笑,班長說嚴肅點。班長又點了一遍周師傅的名,周師傅這次也回答了到。這樣,李春光就可以開念了。李春光願意念。董瑞雪跟他在一個屋子坐著,他想躲避董瑞雪是很難的,因為人的眼睛跟好的照相機一樣,是帶廣角的,比如他要看一眼班長,就不可避免地把董瑞雪也看到了。而一開始念東西,情況就好多了,他的眼睛盯著黑字,一行又一行,就不用擔心會看到董瑞雪了。他眼睛看著字,嘴裏念著字,心卻不在字上。那些字不過是一些黑色的符號,他無心去理解它們,不知道它們表示的都是什麼意思。他心裏有一個念頭老是翻來覆去,董瑞雪在這裏呢,董瑞雪在聽他念東西呢。這些字都是熟字,而且每篇東西的排列都差不多,他念得很順利。他自己的耳朵還是聽到了自己念東西時發出的聲音,聲音裏沒帶什麼感**彩,不是很好聽,但也不難聽,他覺得自己的音質還是不錯的,比較平穩,還有一點渾厚。
從表麵上看,董瑞雪聽得很專注。她兩手空著,眼睛也空著,完全是謙虛的表情。她耳朵裏不空,聽到的是李春光的聲音。她時不時地要確認一下,這是李春光的聲音。她聽的隻是聲音,對聲音裏所吐的字也不用心。她老是走神,別人的目光在她臉上過來過去,她沒什麼反應,她的目光其實是虛的,或者說是飄悠著的。她想起臨回城那天,李春光冒著雨,躲在車站的一個牆角送他,頭發都淋濕了,很可憐的樣子。她當時心頭湧起的也是憐惜的感情,並有著很大的感動。她記得清清楚楚,當時是答應給李春光寫信的,可到底沒有寫。有幾次,她是想過給李春光寫信,可一看李春光給她的信,她就不敢寫了。她覺得李春光是很會寫信的,字也好看。而她,寫寫不行,寫寫還是不行,覺得相差很遠,不能和李春光的信形成對應,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寫信的事拖下來了。她不能原諒自己,這種理由是說不出來的。認真對自己追究起來,她沒給李春光寫信,是因為沒有心魂的逼使,正如李春光所說,他們人各東西,可能一輩子都沒有見麵的機會了。人互相通信,是因為不能見麵,才以信謀麵,才見信如麵。而通信的真正目的,還是心存見麵的希望,還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見麵。知道了見麵的可能性不大,寫信的熱情就淡了,寫不寫都無所渭。世上有多少親朋好友中斷了通信和聯係,都是長久不能見麵所致。董瑞雪沒給李春光寫信的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想一刀割斷和那個公社所有人的聯係,同時割斷那段曆史,以遮蓋心中的隱痛。如果她給李春光寫信,那裏人難免會知道她的工作單位和地址,說不定會有人進城找她,托她辦事。那樣的話,她跟那地方人的聯係就割不斷,曆史也就割不斷,就失去在城市隱身和自欺欺人的效果了。她能想象得到,李春光一定是天天等她的信,盼她的信。為等她的信,李春光不知受了多少煎熬呢。可是,她讓李春光等來等去,等了一場空。她想,這件事對李春光心上的打擊一定很大,也可能對李春光的精神構成了一種傷害。傷害者是她,她是個失言者,是不人道的,甚至說是個沒人心的人。李春光正念著一篇大批判的稿子,她聽不出批判的是誰。她想還不如批判她董瑞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