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相安無事(1 / 2)

董瑞雪和李春光在久別重逢的最初一段日子裏,互相都小心地躲避著,裝作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這一點他們的想法和做法是一致的。他們並沒有商量過,但步調一致得跟商量過一樣。在班上,他們各幹各的活兒,隻和石頭打交道就行了。石頭是沉重的,也是曆經滄桑有來曆的,它們從來不說什麼,整也好,碎也好,都是隨遇而安,不壞人間的事。下了班,他們各自呆到自己的宿舍裏,守著自己的一塊天地,誰也不知道他們以前是認識的。董瑞雪跟同宿舍的兩個女工都認識了,除了那個農村來的姑娘小王,還有一個小魏。小王在石坑上畫的絞車房開絞車,上的是夜班,跟董瑞雪不是一個班。小魏是食堂裏的炊事員,開飯的時候在窗口賣飯。董瑞雪是後來的人,有些理虧似的,每天灑水掃地都是她。窗玻璃不知多長時間沒擦了,灰蒙蒙酌,透明的玻璃幾乎不透明了。董瑞雪登上窗台,把窗玻璃裏裏外外擦了一遍又一遍,幹淨得跟沒裝玻璃一樣。小魏是個愛幹淨的人,她的幹淨勁兒都用在自己床上了,小王不擦玻璃,她也不擦。董瑞雪把玻璃擦得這麼透亮,她一眼就看見了。但她沒誇董瑞雪,沒提擦玻璃的事,隻說董瑞雪怎麼不買個箱子呢,沒箱子是很不方便的。董瑞雪聽出來,這就是對她的勞動和服務的讚許了,裏麵有關心和為她著想的意思。她說是的,是需要一個箱子。她問小魏,附近哪兒有賣箱子的。小魏跟她說了一個地方,是一個商店,說那兒有賣箱子的,但不是木箱子,價線也貴。要講實用,便宜,還是木箱子好一些。董瑞雪讚成小魏的看法,舉了實例,說她家有一隻屬於她的木箱子,不但能盛東西,還耐用,她用了好多年了,還是好好的。而商店裏那些說不上用什麼東西做的箱子,大紅大綠的,一看就是樣子貨。說話得順風,小魏向董瑞雪提了一個建議,說董瑞雪要是急著用箱子,可以向場裏放炮員那裏要一個炸藥箱子,放炮員每天要放炮,一兩天就空下來一個炸藥箱子。炸藥箱子都是用木條釘成的,結實著呢。小魏說著,掀起她床下的被單,讓董瑞雪往她床下看,說她床下放的那隻箱子就是盛炸藥的箱子。董瑞雪承認這箱子挺好的。她心說,她才不會隨便跟人家要東西,凡是公家的東西,她一概不沾。她嘴上可不這麼說,她說,等什麼時候有機會了,她也跟人家要一個先用著。話一說開,她們的話就多了。小魏手上也正在織一件線衣,所用的材料不是毛線,也是拆手套拆下來的棉線。董瑞雪注意到了,這個場裏的女工幾乎每人都在用手套線織花織草,再把花呀草的拚成線坎肩、線衣和線褲。她們上班時都不戴手套,寧可把手磨破,卻把手套省下來了,改織成別的東西。她們織的花樣不斷翻新,隔幾天就有一個新的花樣推出。這仿佛成了場裏的一個時尚,女工們都在趕這個時尚。不光是女工,一些男工大概受到傳染,也加入了織線活兒的行列。男工拙手拙腳,半天織上一針,顯得有些可笑。董瑞雪剛領到一個月的勞保用品,其中隻包括一雙手套。一雙手套拆開了,還織不成別的東西。等她攢下幾雙手套之後,她也會在織線活兒方麵露一手兒的。眼下她隻能和小魏討論花樣兒問題,她們討論得興致很高,在別的屋的女工聽來,她們差不多已成了好朋友了。其實董瑞雪的心思全不在這些針頭線腦上頭,她的心思深處藏著別的東西,有時稍有空子,那些東西突然就翻上去,在她心口不輕不重地撞一下下,撞得她半天緩不過神來。待宿舍隻剩下她一個人時,她就把門關了,從提包裏拿出李春光送給她的筆記本,看李春光寫給她的信。這種寫信的方法是奇特的,不是寫在單張的信紙上,是寫在本子裏;不是裝進信封裏投寄,而是以本子代信封,托一個小男孩兒交給她。董瑞雪想,虧得是這種方法,信連同筆記本才保存下來了,要是單獨的一封信,能不能保存下來還很難說。她這次看信看得很仔細,一字一句地看,一字一句地琢磨。也許是時過境遷,她的心情與過去不同了,她在信裏看出新的內容,也看出新的感受。她想,李春光對她是很癡情的,是真的動心動肝。她把李春光害苦了,卻並沒有給李春光什麼回報。她看著看著就走了神,想象到李春光所說的躲在一叢葦子後麵看她的樣子,當時她要是知道李春光對她那樣癡情,那樣忘我,她會給他一點回報的,起碼不至於讓李春光那麼失望。在李春光的信裏,董瑞雪找不出一個愛字。這正是李春光的聰敏處,他對那個字太尊重、太敬畏,就小心躲避著,不把那個字說出來。但滿篇裏都透著那個意思,看了讓人心軟,逐讓人想哭。這是董瑞雪有生以來收到的第一份這樣的信,是第一個人向她這樣表露心跡,之所以一直沒舍得丟掉,大概是舍不得的緣故吧。聽到外麵有腳步聲,董瑞雪受了一點驚,趕緊把筆記本合起來,壓到枕頭底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