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眾的精神被汙染之後,思想是無法起飛的。他在小說裏刻畫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幾乎全是如此。比如看客的形象,遊民的形象,都是這樣。這樣的國民,也就造就了這樣的政權。他們互為因果,陷在大的輪回裏。這種對奴隸性的反感似乎有無政府主義的痕跡,可是他是帶著誠與愛麵對等級文化的。個人的高蹈與昏睡的國民間的對立,在其文本裏造成了很大的張力。隻要細細品味那些語言,就能夠體會到這一點。
士大夫不行,民眾也不行,那中國的文化真的萬劫不複了。魯迅後來意識到自己的思路存在問題,修正了一些看法。但這種修正隱含著對第三階級的渴望,那就是既不屬於士大夫者流,也非庸眾者流,而是新興的鬥士。他和各種勢力較量的時候,露出了中國人新的品性。一種全新的人格的力量,把舊文明裏淒慘的存在顛覆了。
這裏,尼采、托爾斯泰的選擇,給了他很大啟示。尼采是古文字學家,深知曆史的隱含,對詞語的敏感是強烈的。他故意以新的詞采抗拒基督教文明,都有深的用意。至於托爾斯泰對宗教中禮儀派的偏離,也是尋找有生命熱力的文章的渴望。魯迅在接觸他們的資料時,其實是意識到解放奴性語言的必要性的,那些也潛在地融入他的生命哲學之中。
我們仔細體味魯迅的一些作品裏的人物,那些對話裏的神態都有奴態的一麵。人的語氣,神態含著木然和俗氣,這些描繪惟妙惟肖。奴性的語言有各式各樣的形態,大致說來,一是綿羊型的,二是殘暴型的,三是流氓型的。而有的時候,這三種形態集於一人之身,可憐與可惡皆有。他描述的阿Q,集中了其中的大部分因素,讀之讓人久久難忘。
阿Q的形象的複雜,乃因為他的內心容有中國人的品行的各類因素。比如在假洋鬼子的哭喪棒前,就顯得異常猥瑣,是綿羊的樣子。可是在小D、王胡麵前,則又有霸道的神態。他欺辱尼姑,騷擾吳媽,在不同人麵前的表現不一。性格有狡猾和樸素的一麵,也有殘酷、無知的一麵。比如革命那一場戲,則完全是流氓態,遊民的狡詐和無知皆在,有很大的欺騙性。魯迅最痛恨的是國民性裏的這種流氓氣。而阿Q那種無賴的狡詐,差不多把國人的劣根性統統呈現出來了。
在阿Q的語言係統裏,昏暗、無聊、粗俗、愚昧等符號都有,有的完全是江湖裏的濁氣。“和尚動得,我動不得?”“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你算什麼東西!”“我要什麼就是什麼,我歡喜誰就是誰。”這些話語,都是底層無賴氣與奴才氣的混雜。魯迅總結說,中國最可怕的是“奴才的破壞”和“寇盜式的破壞”。在阿Q身上,這些劣根性都不同程度地呈現著。
可以說,魯迅在這樣的時候,內心是絕望的,他被一種灰色的霧罩住了。那些奴性的語言,沒有朗照,完全是黑暗裏的產物。這是文化的產物還是製度的產物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