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董家灣的梁祝(3 / 3)

申紅英依然一天兩趟挑泔腳,不然她幹嗎呢?那麼大的院子,院外那麼開闊的視野,花們開得那麼好,今年的皂角也油油地吊著了,可是一切都變了。似乎一鍋顏色氣味聞起來都不錯的濃湯,在最後時刻放錯了調味,串味了。申紅英的胸口像堵著一塊大石頭。她咚咚地上山下山,喂雞喂狗喂貓,把院子掃得能攤涼粉,可她還是心慌。

幹完了活,閑下來,她聽見到處都是他的聲音,在說什麼,嗡嗡的,一點也聽不清。董誌茂的嗓音渾厚,活著時說話,聲音一低就聽不清,每當聽不清時她就“唼?”現在這個“唼”字依然一不留意就衝出口,出了口才醒來,告訴自己他走了,狠心甩下她不管了,那些聲音不過是她的臆想,她醒著的一個夢。淚水衝出來,在她瘦成溝壑的臉上恣肆。有時候,她幹著活,就聽見二胡聲,以為屋裏進了誰,跑進去看,二胡好好地掛在牆上。那把二胡已有好久沒人動了,她把它取下來,抱在懷裏,上麵有他的氣息,一縷一縷。她輕輕拭去上麵的浮塵,又為弦上上了鬆香,就像以往做的那樣.然後抱著那把二胡發愣。以前她收拾好了弦,他總要拿過去試試音,現在這物件,卻總是在她懷裏寂著。慢慢的,往昔的一切在她的腦海裏開始鮮活,她的靈魂脫離了肉體,飛回到那些場景中去,於是,她又笑了……

似乎是,又總是,一聲狗叫,或者,花貓跳上了她的腿,她驚醒過來,回顧一屋子的靜,那靜讓人窒息。於是,突然地,她大放悲聲,哭得像個孩子。她哭著心裏的鬱悶,仿佛溺水的人追逐一根浮草,一點點地掙紮,直到嗓音沙啞得說不出話來。以前他在,她做飯給他吃,麵條、包子、餃子、煎餅……他愛吃麵食,她就換著樣地給他做,現在,她給自己都不想做。每每哭累了就用開水泡一點饅頭,泡了也吃不下,放著,總歸又過了一天。

明耀在幹活的間隙來,明禮每天下班吃完飯也帶著孩子來轉一圈,申紅英知道自己的狀態不好,很不好。但她總注意著不讓他們發現,可是還是有人聽到了她的哭聲,這哭聲三傳兩傳就傳給了明耀,也傳給了明禮。還沒等明耀動作,明禮已把院子裏的花園鏟了一半,騰出地方,搭了雞窩,又在門後用一個休息日壘起了一間狗窩。這個狗窩真難為了明禮,從小到大,他讀書、上學、上班,上班也在辦公室,哪吃過這種苦?可他總聽見母親的哭聲,那哭聲攪得他坐立不安,如果不把這些事情做了,他想他是再不能安心上班去的。明禮回了老宅子,抓雞、牽狗,那隻老花貓也被申紅英的小孫子小偉抱在懷裏,就這樣,申紅英被“綁架”了,綁架到了明禮家。從老宅子出來的時候,申紅英挑著她的泔腳桶,懷裏抱著那把被她擦得明鋥發亮的二胡。她說:“我總聽見你爸在拉二胡。”明禮說:“不拿了吧,我哪天給我爸送到墳上去埋了。”申紅英裝作沒聽見,在她的身後是明禮憂鬱的眼睛,他真的不知道怎麼才能把母親從那種狀態中拉出來,他感到了自己的無力。

時光已經進入9月,漫山遍野的雛菊開得金黃,申紅英在那搖曳的金黃中走過,耳畔就響起了董誌茂的《梁祝》,那樂音似有似無,顫顫悠悠,仿若耳語,一直跟著她,直到進了明禮的院子,進了明禮兩口子為她收拾出來的屋子,依然,揮之不去。申紅英進屋的第一件事是找了根釘子釘在了她那屋的牆上,然後把那把二胡端端正正掛了上去。

明禮的媳婦原本就是大戶人家的孩子,知書識禮,董誌茂與她的父親是很好的朋友,後來她父親就把她許給了明禮。可以說,她跟明禮訂的足娃娃親,卻沒娃娃親的那些別扭。她說:“媽看你穿的,跟我上街去!就上街去,裏邊的,外邊的,全換。”“申紅英說:“我有衣服。”明禮媳婦說:“那叫啥衣服,您老辛苦一輩子了。”一邊不由分說拉著就走。媳婦隻讓她看,看上的就掏錢。

申紅英的泔腳桶找不見了,扁擔也找不見了,她翻著屋的找,但那是那麼大一個東西。

她問明禮,明禮說:“不知道。”問媳婦,媳婦說:“沒看見。”再問小偉,小偉說:“您別問我。”申紅英甚至到不遠處的垃圾台去找過,鄰居問她找啥呢,她笑,問緊了,就笑著說:“你看這些娃們,把我的扁擔藏了……”鄰居就露了羨慕的神色,說:“你家孩子孝順啊,你就安心歇歇吧!”申紅英也笑:“我不歇有啥辦法呢?!”眼裏卻有淚花滲出來。

申紅英閑下來,閑了的申紅英呆著發愣,隻一會兒眼裏就有淚出來,她抹,卻越抹越多了。在大家都在家的時候,申紅英就躲,躲在她自己的屋子不出來。誰突然一進去,就看到她的淚眼。小偉說:“奶奶你怎麼了?”申紅英裝著若無其事地說:“沙子迷了眼。”可是屋裏哪來的沙子呢?申紅英打岔:“奶奶說錯了,是眼睫毛進去了,快給奶奶吹吹……嗯,舒服多了,還是我孫子能幹!”

申紅英說:“我上山呀,老宅子櫃子裏還有些東酉沒收拾呢!”她總能找到借口回老宅子去。申紅英提了一隻小竹籃子,身子走起來發飄,村裏人見了一麵招呼一麵背過身就說,又哭去了,你說咋得了啊!大家都替她發愁。

這麼抗了幾天,明禮到底扭不過,把扁擔拿了出來——既然挑泔腳是母親唯一能幹想幹的事情,為什麼要阻止她呢?但他看不得她挑泔腳時那深深彎下去的腰,那細瘦的用力的身影成了他心底的刺痛。他能做的隻是,盡力在下班後推開一切應酬,在半路上接過她肩頭的扁擔。

得把那些雞收拾掉,不然申紅英老有借口拿起扁擔。明禮裝作無意地說:“哈,這幾天真饞了,媽,咱殺隻雞吧!”要不就讓小偉說那天的雞肉真好吃,明禮媳婦也說:“是,自己喂的就是不一樣!”

申紅英的一窩雞就這樣被一隻隻謀殺了。她依然會拿起扁擔,為她的花貓和黑子,不過,那扁擔上的分量已經輕了許多。

申紅英覺得她的心是冷的,冷得她發抖,仿佛吸進了一股涼氣,那涼氣糾結著成一個?

春天的陽光明晃晃照著,她卻感不到溫暖。明禮上班去了,媳婦也上班去了,小偉去了學校,但一回到家也熱鬧呢!現在明禮見人說得最多的就是:“沒事來我家呀,跟我媽聊天打牌。”明禮把門前的老太太都邀請遍了,包括在家的年輕人,牌也準備的有幾種,有撲克、花牌、麻將,來不同的人用不同的牌。比如撲克呢,就是為不會麻將的人準備的;年老一些的呢,打不來撲克,那就抹花牌,圍坐一圈,也能消磨一下午。至於來了年輕的小媳婦,那就湊它一桌麻將,也沒輸贏。輸贏是一把紙牌,一人十張底,完了就笑,誰贏了,誰真背,跟前一張也沒剩。

明禮邀請人,臉上是謙遜的笑,仿佛在求人什麼。事實上,真是求呢,剛開春,除過幾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誰會有一整晌的工夫呢?但是除過這樣,他還能怎樣?他試著說:“媽,我爸人已經走了……”可他一提這茬,申紅英的淚就止不住了,她說:“你爸才六十多,如果他病倒躺幾年,讓人伺候著他,伺候煩了再走,也沒什麼,但他偏偏……”申紅英說:“昨天我在炕上靠著,看見你爸在炕頭喝茶,他對我說聽見大門響,讓我看看誰來了,我就手掀開窗簾,沒人麼!一回頭,你爸不見了……”明禮說:“那是你心裏胡想哩,再不敢達麼想了……”申紅英說:“哪由得我自己呀!”歎息一番。

有一天上廁所,鄰居的小媳婦說:“你這雙皮鞋真好看!”申紅英說:“好看嗎?媳婦買的,我都下不去手,買這麼貴的東西幹啥?年輕人就是手大!”那小媳婦說:“又不用你掏錢。”申紅英說:“不是錢的問題,是買給我把好東西都糟踐了。…‘看你說的!”小媳婦說申紅英,“您老咋這樣說話呢?別人想讓買還沒人買呢!”申紅英長歎一聲:“指我能把這穿得爛?”“越說嬸子越胡說了!”小媳婦再怨她。申紅英說:“真的,我指不定能不能活到明年呢!”然後一轉身走了,留下了小媳婦一個人在那裏發愣。

申紅英依然挑泔腳,可是有幾天她挑不成了,原因是她肩膀的部位長了一個小癤子,開始那癤子隻是扁擔一壓有點疼,後來就破了。申紅英想起以前的一個舊法子,孩子身上長了癤子,人們拿煙屎來抹抹就好了,可是現在哪來的煙屎呢?煙屎是抽旱煙的人長期積在煙鬥裏的結垢,現在人都抽香煙了。申紅英在鄰裏間問:你知道誰抽旱煙嗎?你認識抽旱煙的人嗎?董明禮不知道申紅英找旱煙幹什麼,後來就發現了那個破了的癤子。他立馬請了假帶母親去醫院。醫生說要打開看一下,就打開,又合上,背過申紅英,醫生對董明禮說,慢了半年,快了就是蘭個月。董明禮怎麼也不相信,母親的生命已走到了盡頭。

申紅英的身上在後來的幾個月裏長了很多那樣的癤子,最大的一個在她的腹部,它以瘋狂的速度成長,沒幾天,就讓她的肚子脹成了一麵鼓。申紅英堅持不去醫院,在疼痛間隙清醒的時候,她安排了自己的後事,其中有一條,就是她走的時候要帶著那把二胡。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神色裏竟然有一縷輕鬆。

2010年的清明節,申紅英已經去世九年了。申紅英與董誌茂葬的是合墓,董明耀與董

明禮帶著他們的孩子再次來到了父母墳前。董家的那個案子一直沒破,這是當年董氏兄弟報案後直到現在挽在心裏的一個結。董明禮來時順手在院子裏拿了把鐵鍁,準備把墳頭培一培。燒完紙,兩個妯娌和孩子們在地裏揀白蒿去了,這個時節的白蒿又嫩又大,聽說還治病,她們準備揀一些回去蒸白蒿飯。墳頭上,迎春花黃燦燦地開著,董明禮剛撮了一鍁土就發現了那兩隻蝴蝶,黃白的,翩翩地從迎春花裏飛了出來,在他的眼前上下翻飛。

他忽然就聽到了二胡,父親的二胡,悠悠然地,拉著一曲《梁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