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稔了的黑子見了小趙也不再虎視眈眈凶巴巴地吼了,到了後來還有些討好地搖著尾巴。小趙到底是年輕人,貪玩,有時還逗逗它,這狗就興奮得上躥下跳。小趙說:“您老這黑子別看是條土狗,卻聰明,是條好狗呢!”董老漢說:“那當然,你瞅瞅,能從它身上挑出一根雜毛不?”小趙仔細打量了說:“哎喲,還真不行!”董老漢就意味深長地笑了。
小趙說:“我就不明白,叔,你兒子在城裏當官,又不缺吃少穿,你還和姨窩在這兒下這苦幹啥?盡管跟著往城裏享福去就是!”董老漢說:“要說呢,還真不缺啥!兒子媳婦都孝順,家裏啥都有,但人還是要有個愛好不是?我在鄉裏過著白在,就不麻煩他們。再說他們也各白有著各白的潑煩。老大呢,娃多,老二呢,娃又小,雖說在城裏,兩人還想迸步,我和你姨文化淺,幫不上他們什麼,能不麻煩就不麻煩吧……”末了小趙感歎:“還是您老想得開!”間或董老漢也會把他的二胡取下來,小趙年輕,不愛戲,但他說:“您老可真是個能人呢!”董誌茂這時候沒說什麼,心裏卻受用得厲害:你以為呢!在這董家灣的一畝三分地上,我董誌茂從小到大,你打聽一下,求過誰?即使前幾年日子苦成那樣,也沒給人下過話借過一個兩個的嘛!
麥收之後,種上玉米,有一天傍晚,董誌茂與申紅英坐在門前皂角樹下納涼喝茶,董誌茂說好久都沒拉二胡了,申紅英立馬說:“我給你取去!”二胡遞到了董誌茂的手裏,他調了調弦,試著拉出幾個散音,抬頭望著申紅英說:“你說,拉個啥?”申紅英說:“你看拉個啥就拉個啥。”董誌茂說:“拉個《梁秋豔》,你給咱唱一段!”申紅英連說:“不行不行,你當是前多年呢?
再說,讓誰聽見了不把大牙笑掉!”董誌茂說:“誰聽見!你還怕莊稼把你聽了去?那是他們的福氣!咱這彎裏還有誰嘛!”兩口子極目環視,除過彎底有一戶人家外,方圓二百米再找不到第二戶鄰居了。董誌茂感歎:“倒退幾十年,咱倆的《梁秋豔》他們誰想聽還要求著哩!”說著扯動弦索,申紅英張嘴唱:“慰勞軍屬把呀麼菜剜,樣樣事我要走在前麵。入家英雄上了前線,為保衛咱的好家園。手提上竹籃籃,又拿著鐵鏟鏟……”一段沒唱完,感覺喉嚨發癢,停下來喝水,董誌茂也停下來,喝了一口水,說:“小趙有一陣子沒來了。”申紅英說:“可不是!”董誌茂說:“還有點想這小夥子。”申紅英調侃他:“想讓人拍你馬屁了吧!那小夥子太聰明了,知道你好這一口。”董誌茂說:“我要他拍?”申紅英答:“再說人家不收麥子不種玉米了,光往你這兒跑呀?”董誌茂沒吭聲,院子籠裏的雞卻叫了,咯咯咯地打著鳴,申紅英朝著那個方向罵了一聲,說:“你們這些瞎眼睛的,亂吱哇啥?哪天全殺了吃肉!”皂角樹上,一輪明月亮晃晃地像個大網盤。申紅英對了董誌茂說:“你娃們都嫌我喂雞髒,喂豬髒,我看吃肉時沒一個人嫌髒!”花貓的肚子不那麼癟得難看了,它的仔們都去了各白的去處,這會子它一個人不知從哪兒遊蕩了一圈回來,看到董誌茂兩口子在皂角樹下坐著,就悄然走過來,在申紅英的腿上蹭了幾下,臥下了。申紅英伸手在它的背上撫了兩撫,說:“貓女子回來了,上哪兒逛去了?”……
進入7月底,天熱得像著了火,申紅英依然一天兩趟挑泔腳,董誌茂說:“把那倆豬賣了吧。”恰好豬也能賣,就賣了。賣豬回來的幾天,附近一有集,申紅英就讓堇誌茂跟她逮豬娃去。因為隻有董誌茂才認得什麼樣的豬肯吃肯長。但他不去,申紅英說狠了,董誌茂就沒好氣地回她:“我剛把那兩頭處理了,你又要逮,這天熱的,你當你還是十七十八呢,還是你的鐵娘子隊隊長呢?”申紅英隻好作罷。然而那一籠雞還是要吃的,她就扣了一頂去年的破草帽,把毒辣的太陽稍微擋一擋,依然一天兩趟下山去。
聽見敲門的時候董誌茂與申紅英剛剛迷糊過去,前半夜熱得睡不著,他倆在皂角樹下坐到12點過後才進屋。大門的鐵環被拍得咚咚響,黑子也煩躁不安,跑著喘氣,把鐵鏈子拽得嘩嘩的。董誌茂問:“誰呀?”隱約聽到一聲“我”。申紅英也醒了,董誌茂起身,剛一打開門,院子裏就擁進了三個黑影。他們逼著他向窯裏走去。剛剛坐起來問誰,想看個究竟的申紅英看著撲騰騰站在腳地的三個人驚呆了。她覺得自己是要喊的,卻被其中一個人手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的光刺痛了眼睛。
“你們是幹什麼的?”董誌茂這麼問了一句。那三個人的臉陰鬱著,其中一個說:“識相些,拿東西吧!”申紅英再次輕輕啊了一聲,一個黑影立刻向她逼近。剛才說話的那個人再次開了腔:“別喊了,喊也白費力氣,這兒就你一家,我知道……拿東西吧!”董誌茂從最初的慌亂呈鎮定下來,說:“啥東西?”那說話的繼續:“古董、銀元、存折……反正是值錢的東西。對了,你不會耍花招對吧?你有倆兒子,老大住在山下,叫董明耀,三個孩子,媳婦是宜園的;老二在城裏當官,叫董明禮,一個兒子上三年級,紅纓路小
學,中午放學是1l點50,下午4點20分就放了。你那小孫子長得挺排場,脖子上總套個鑰匙,4點20你小兒子兩口子還沒回家呢!”那人的口氣像拉家常,申紅英哭了。
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天亮時那些人像空氣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分明有什麼事發生過了。因為,董誌茂與申紅英辛苦了一輩子的積蓄都不見了,包括祖上留下的一些零七八碎的東西,還有……存折的密碼。申紅英說:“報案吧?”董誌茂說:“讓我再想想。”他把記憶搜了個遍,想尋出一個虛擬的仇家,但是,沒有。申紅英再說:“報案呀!你還等啥?”董誌茂總感覺到思維裏有一個藏匿的結,他想找那個結來,卻百尋不得。聽申紅英說報案,他吼:“你想把他們都害死呀?沒聽說連你孫子幾點放學都知道!狗日的是有備而來呀!……”吼完這一嗓子,忽然記起昨晚黑子就沒叫!是不早就被毒死或一根繩套勒死了?董老漢三步兩步衝到窯洞外麵,看到黑子好好地躺在窩裏,眼前黑了一下,差點役摔倒,撈起一根笤帚疙瘩就奔黑子過去了。
黑子的委屈全變成了嗚咽,董誌茂腦海裏的那個結卻一下子清晰了。他說:“這事不能報案,聽到嗎?錢是個啥?!隻要娃們平平安安的……也不許你跟娃們說,以那兩個的脾氣肯定放不下……看樣子狗日的是早就盯著咱了呀!”在他看來,不光是丟了東西,在他六十多年的生命中,這又是一件多麼丟人的事,白認為是逮鷹的,卻臨了被鷹啄了眼,這話能跟人說嗎?仿佛一夜之間,董誌茂那個氣喘的毛病又犯了。但他又怎麼能咽得下這口氣?接下來的幾天董誌茂沒閑著,他早出晚歸,去了杏村,見了有倉,說是看老朋友。也見了黑娃,有倉癱了,黑娃的媳婦也不是上龍村的,他們對小趙的說法很茫然。董誌茂沒說那晚上的事,看到有倉一家的表情,他隻是沒吱聲,心裏一口氣憋著,說:“走呀,回去還有事。”反身出了杏村又去了上龍村,村裏倒是有幾家姓趙的,但都不是小趙。“小趙是誰?
你找他幹什麼?”人們好奇地問。董誌茂就說:“別人拉了個長嘴,說媒,女方家讓打聽人,可能是自己弄錯了,沒聽清吧!”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裏,他順著那些田邊線繩似的小道,走遍了與董家灣相鄰的十幾個村子。他攆著小趙,小趙卻像一個影子,一團薄霧,讓他永遠也抓不住,摸不著,直到有一天他想出門時卻暈倒在皂角樹下。
挑泔腳回來的申紅英發現董誌茂躺在地上,她扔了泔腳桶,撲上去叫他,卻再也沒有叫醒。
董誌茂走了,走得那麼沉重,以致他死後停在那裏,來吊唁的鄉親還從他的眉宇間看到了一縷遺恨。
董誌茂的葬禮過後,申紅英悄悄說了那天晚上的事,董明耀與董明禮氣得吐血,一致說:“報案!報案!”可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久。申紅英說:“也說不定不是小趙呢?”董明禮說:“不是他也脫不了幹係!我爸不在了,我們倆不能把媽扔在這荒山野地裏,讓媽跟我住吧!”明耀說:“還是跟我住,我沒有公家的事牽絆著,也好照顧媽。”申紅英聽他們爭,末了說:“我哪兒都不去,我就在這老宅子裏。”明耀與明禮異口同聲說:“那哪兒行?不就是放你跟我爸在這兒出的事?”申紅英說:“你們都放心,那賊人得了好處,是不會來了。再說,我就在這兒等著他,倒要見見他的馬王爺的四隻眼!”明耀明禮哪容母親這樣任性?知道她是氣糊塗了。到後來申紅英擰不過,說:“你們都先回,我把這一籠雞收拾了就跟你們住去。”明禮說:“賣了就是,或者給我哥……”話還沒完申紅英就說:“你當踢踏江山呢!
我的黑子呢?我的花貓呢?都賣了?!”董明禮不知道自己哪兒說錯了話,但他知道母親心裏不暢快。況且,她一輩子都跟這些貓呀狗呀的打交道,那些動物就是她的朋友,她喂養它們,跟它們說話……如果連這些都替她拿走了,她能承受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