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從視野中心綻開的花朵,銀白纖細,就像深藍幕布裏一場闊別已久的火樹銀花。
蘇未靜望著夜空,涼意無處不在,沁入皮膚。有些茫然地撐起身體,四周的景物潑墨淋漓,遠處巨大的山影俯視大地,仿佛踴動的野獸的背脊。遼闊的江麵細細碎碎蕩著墨色的水圈,長長的浮橋延伸至對麵,不多遠便消失在江麵縹緲沉浮的白霧裏。
“姐姐。”
女孩子像磨砂玻璃一樣清透純淨的聲音。
未眠還在家裏——應該不是叫我?隻是這麼晚了怎麼會有小孩跑到學校後麵來,是在等親人來接?
——不過,這裏是學校後麵?
往後看去,高大的建築背對著夜空拔地而起,殿堂般黑暗而華麗,奇異的天使扭曲著臉龐,像受難的魂靈浮刻在古典的圓柱上。
“姐姐。”從不遠處傳來的聲音。蘇未靜扭頭看去,隻見浮橋頭站著一個女孩子,十一二歲的樣子,白色的泡泡裙,白皙的臉龐上黏著濕潤的黑發,靜靜站在那裏,就像一枝冰凍的百合。
“姐姐,你要回去嗎?”女孩子的眼珠澄淨得透明,靜靜瞅著有些狼狽地撐坐在地上的蘇未靜。
“我什麼時候承諾過我要帶你走了。”冷靜的聲音,蘇未靜有些愣住——這是自己說的?
“可是我想跟姐姐在一起。”女孩子輕輕地說。
隻有不成熟的人會英勇地去死,而成熟的人則會為了偉大的使命而卑賤地活著——莫名其妙的話從腦子裏冒出來。蘇未靜看著在黑暗的雨幕中孤零零站著的女孩子,慢慢站起,筆直地站在華麗的大門前,冷冷道:“離我遠點。”
感受到女孩子驀然變得哀傷的眼神,蘇未靜抬頭,看向繪著聖堂的穹頂。從大門內卷出鮮豔的火舌,像花朵包裹住蘇未靜的身體。無際的黑暗像墨汁一樣從天頂流瀉而下,哀嚎的靈魂在大火中被吞噬、毀滅,餘燼散落在地。
記憶像劃破夜空的閃電。
“我讓你推倒我是因為我不在乎,我可沒允許你傷害她。”女孩子冷厲的麵孔像破碎的鏡頭一樣從眼前閃過,隨之而過的還有驟亮的刀光和飛濺的鮮血。
輕輕牽起女孩小小的、溫暖的雙手,仿佛整個世界的溫暖都融在這裏。
“走吧。”
修城,上午九點。
窗簾縫隙中射進來的光像是從天而降的火種,黑暗被緩緩消融,露出屬於人世的車水馬龍和喧鬧繁雜。
蘇未靜踩上拖鞋,將窗簾一把拉開。陽光大盛,煙火的氣息撲麵而來。漸次鋪陳開來的小區建築往更遠的地方延伸而去,天際處水天相接,燦白的太陽在山嵐上方俯視大地。
依然如故。
“未靜,快點來吃早餐,今天還要去學校報到。”女人高亢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油在鍋裏燒滾的滋滋聲和煎蛋的香氣瞬間提醒了昨晚沒吃飯的胃。蘇未靜應了一聲,穿過客廳到了洗手間,擠了牙膏咕嚕咕嚕刷牙。扯下一邊的毛巾擰開水龍頭,濕潤的毛巾覆在臉上。擦臉的動作間隙間,看見了鏡子裏露出的眼睛。漆黑,像是冰凍的黑曜石,有紫羅蘭的光芒隱隱流轉,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不知是什麼時候發現的。父母沒有發現,常年在外工作不回老家的人發現不了女兒的一點不同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姑姑雖關心自己,卻是個不折不扣的馬大哈,連小女兒的生日都能搞錯。無可厚非。
“待會兒你自己去報到還是我陪你一起去?”女人將圍裙脫下,掛到客廳牆上,在桌上抽了張紙巾擦幹手便坐下。
“我自己去。”蘇未靜將盤子裏的煎蛋分成兩半,夾起其中一半慢慢吃下。旁邊放著一大袋蘋果,是粗心大意的女人意外記住的習慣。
“那待會兒你自己把這些蘋果帶到學校去了。中午回來吃飯麼?”
“不了。”
位於北緯29度、東經114.5度的修城,算得上是四季如春,環繞著小城的山丘常年翠綠,幽柔的江水是修城母體的血液,淡綠中帶著溫暖寧靜的波光。以修江為界,分為城南城北,2000年建成的寧紅大橋銜接老城的喧鬧衰落和新城的崛起肮髒。
此刻。
寧紅大橋彼端。
秦海學校。
少女拖著奶奶強塞的八十年代繡花被和鴛鴦戲水,在E棟大廳的報到親友團大軍裏艱難移動。倒也不奢望家裏人會像這些傻乎乎的父母一樣幫自己扛著行李安置一切,但這些小孩……還真是天殺的輕鬆啊!
易軼有些忿忿地想。
易軼覺得世界是一種神奇的東西——中考的卷子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做完的,結果居然很狗屎運地考到縣96名,因此拿到垂涎已久的高中部全額獎學金。開學日易軼滿懷憧憬地坐了兩個小時的班車,從小鎮一路來到學校。在校門口為人民服務的愛心誌願者學長原本想好心地替高中新鮮人搬運行李到宿舍樓,在選擇了錯誤的路徑後對著滿大廳的水泄不通表示無語。易軼拿過自己的行李一再強調“我自己拿得動”,於是學長就真的把行李還給了易軼,乖乖地走了。
初秋的天氣晴朗幹爽,易軼穿越過E棟大廳,拖扯著行李奄奄一息,深刻地明白了穿越火線原來是這種感覺。抬起頭,以45度角仰望天空,期盼著有命中注定的王子翩翩而來,替她提起行李,一邊微微笑著說:“怎麼能讓女孩子這麼辛苦呢。”
不可見的時光觸手悄然縱躍,命運的轉輪緩緩旋轉。自遠方而來的少女,站在各自時光的彼端。
也許是要歸結於這座小城太久的寧靜。
再也許,是在廣袤大地上恢弘奏響的飄渺而來的聖歌。
秦海學校是個2004年才建校的小學校,由身為修城之光的著名鎢礦開發董事長盧海琴先生建立。易軼對於盧海琴先生的光榮事跡了若指掌,原因在於初中時的班主任無時無刻孜孜不倦地向一班小孩們灌輸“盧海琴先生就是男人的光榮女人的夢想”這一觀念,易軼早已免疫。
校長自2004年以來已經換了三個,據說在這招生情況大好的2009年將換上新的得力校長。易軼對此嗤之以鼻——不就是又來一個病懨懨的老頭嗎!
新生開學典禮,天氣清寒,陰風陣陣。易軼和廣大高一新生一同坐在從教室搬來的木凳子上,穿著開學被自願購買的紅白色二逼校服在妖風四起裏瑟瑟發抖。
“真的要換新校長了吧?”
由紮堆的女生組成的一班八卦團裏,一個馬尾辮顯然是其中領袖,正意氣風發指點江山揮斥方遒。
“絕對準確,從高三的學姐那裏得來的消息。原校長教他們數學的!她說班主任已經通知換新老師了,原來的校長老頭好像身體撐不住隻好告別桃李生涯啦……”
易軼縮在人堆裏看著同寢室的程晨揮舞著手臂嘴唇不停翕動,心裏想著她才不管那個老頭是不是在育人生涯中光輝退場呢,反正她快要被風給吹死了。
滿場的學生忽然安靜許多,易軼隨人群看過去,隻見主席台上那一排列著劣質花盆的長案後,一群腆著肚子滿麵紅光的校領導已經魚貫而入,躊躇滿誌地在各自交談什麼了。
易軼老老實實地跟著新生大軍麵向主席台坐好,手放在膝蓋上,做出“少年少年祖國的春天”的乖巧模樣,認真地看著鋪了褪色紅地毯的主席台上那一排或笑或肅的紅臉。
其實易軼想如果又是一個嗓子沙啞鞠躬盡瘁的老頭上台扯他的“金風送爽丹桂飄香”什麼的話那也無所謂了,易軼早已對此認命,就像對於這個學校醜陋劣質的校服、朝六晚十一點的課程表和又貴又難吃的食堂認命一樣,不必在這有限的三年裏做無謂的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