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循規蹈矩,兢兢業業,用細長的雙腿慢悠悠地踱步,——它們那雙天足很難履步。
旅店夜晚,我到穀倉盡頭去睡覺;馬車夫趕來在草堆中找到我。
旅店……第三杯櫻桃酒下肚,一股熱血在我的腦子裏打轉;第四杯酒下肚,我開始感到一點醉意,一切事物都在向我逼近,我能把它們一把抓住。
第五杯酒下肚,我所在的客廳,整個世界似乎都擴大了。我崇高的精神這時就能更自由自在地在其中回旋了。
第六杯酒下肚,感到乏累,我就睡著了。
(我們感官上的一切快樂,像謊言一樣,都不會十全十美。)旅店我領教過旅店的醇酒,這種酒有一種紫羅蘭的回味,並會使你嚐到中午的酣睡。我領教過黃昏時刻的陶醉,整個大地這時仿佛都在你強有力的思想重壓下搖搖晃晃。
拿塔納埃勒,我來和你談談醉意。
拿塔納埃勒,最簡單的滿足常常足以使我陶醉。因為在此以前,我的欲望已經多得使我陶醉了。所以我一路上尋找的,首先並不是旅店而是我的饑餓。
當你一大早就起身趕路,饑餓不再引起食欲而是產生一種眩暈時,這種空腹就會帶來醉意。你趕路一直到夜晚,就會幹渴得陶醉。
最差的茶飯,那時對我說來也成了山珍海味。我滿懷熱情地來品味我的生命給予我的強烈感覺。那時我感官上的快樂,把接觸我感官的每一事物似乎都變成了我可以觸及的幸福。
我領略過悄悄地歪曲思想的醉意。我想起有一天,思想的演繹會如同那望遠鏡的鏡管;末了一節看似已經最精細了,隨後卻總是有一節更精細的管子出現。我想起有一天,思想會變得如此圓滑,真的隻有聽其自己滾動了。我想起有一天,思想會變得如此有彈性,每種思想都相繼以其他思想的形式出現。有時,又出現兩種平行的思想,仿佛要永遠地平行伸展下去。
我也領略過這樣的醉意:它使你覺得你自己比原來更好,更偉大,更可敬,更有道德,更富有,等等,等等。
秋天原野上,有廣袤的土地。傍晚,土溝中有煙霧升起;勞累了的馬放慢步伐。每一個黃昏都使我心醉神怡,仿佛我是首次聞到大地的氣息。那時我愛獨坐在林邊的陡坡上。四周滿是枯葉。我傾聽耕作的歌聲,我凝視殘陽在原野的深處漸漸入睡。
濕潤的季節,諾曼底多雨的土地……散步——荊棘叢生的荒野,但並不崎嶇——懸崖峭壁——森林——冰凍的小溪。在樹陰下憩息,聊天——深褐色的蕨。
唉,草原,我們為什麼在旅行中遇不上你?我們多麼希望騎馬穿越過你。我們沒這麼想過嗎?
(整個草原都被森林圍住了。)傍晚的散步。
夜間的徘徊。
散步……“存在”變成了我巨大的快樂。我真想嚐試一下各種生命形式。魚類的生命形式和植物的生命形式。我在各種感官的快樂中,最羨慕觸覺的快樂。
平原上有一棵孤獨的樹,秋天為雨水所包圍;枯黃樹葉,紛紛墜落。我想水會長期澆灌它的根部。深處的泥土都浸泡在水裏。
在我這年紀,我喜歡赤腳走在濕潤的泥土上,喜歡在水潭裏踩,領略爛泥的涼意或暖意。我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喜愛水,特別是喜愛濕潤的東西,那是因為水在溫度變化中,比空氣更能迅捷地給我不同的感覺。我喜歡秋天的濕潤的微風和諾曼底多雨的土地。
拉洛克大車拖回來了,滿載著收割的香噴噴的莊稼。
穀倉裏堆滿了幹草。
沉重的四輪車,迎著陡坡,壓著車轍,搖搖晃晃地行駛著。有多少次大車把我從田間帶回。我平躺在幹草堆上,擠在打幹草的壯小夥子中間。
唉!什麼時候我能躺在麥杆上,等候黃昏的到來?……暮色降臨了,我們到達穀倉。——農舍的院子裏還殘留著最後幾道斜陽。
三農場農民!歌唱你的農場吧。
我願在你們農場憩息片刻。——挨著你的穀倉,我要夢想夏天,那陣陣的幹草芳香會勾引起我對夏天的回憶。
去拿你的鑰匙吧,一扇一扇地為我打開每一扇大門……第一扇是草料倉的大門。
唉!假如時間是忠誠的!……唉!我幹嗎不在草料倉旁邊,在溫暖的幹草堆中歇息?……卻出於一股熱忱,去到處流浪,去征服幹旱的沙漠!……我可以放心地傾聽收割者的歌謠;我可以平靜地、安心地看著收割完的莊稼,寶貴的糧食,沉甸甸地裝在四輪車上運回——對我的欲望所提的問題,這些好像是可以脫口而出的回答。我不用再到平原上去尋找滿足我欲望的東西,在這兒我就可以聽任欲望得到滿足。
有一陣歡笑——也有歡笑過去的時刻。
有一陣歡笑——接著,肯定也有回憶歡笑的時刻。
拿塔納埃勒,是我,肯定是我,而不是旁人,注視過這些青草拂動——現在這些青草已經枯萎,散發著草香,像一切被刈割的東西……這些青草過去一片鬱鬱蔥蔥,生意盎然,後來轉成金黃色,迎著晚風搖曳。——唉!我們為什麼不回到那個時光,躺在草地邊上,讓莽莽的野草來陪伴我們相愛。
野禽在葉叢下麵來往不絕,它們的每條小徑都是一條林陰道。當我彎下身子,湊近地麵觀看那一片葉,一朵花時,我看見許多昆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