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糖的滋味
有一天早晨我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徹底亮開。房內黑沉著,窗玻璃上凝結著的霜花分明還很清晰,一些破碎的寒光就是從玻璃麵上反射到地板上的,顯示出窗格子的規矩與冷漠。
我媽好像起得特別早,她起來後就開始用一條小棉被包裹尚在熟睡中的弟弟。我哥和藍丫還在睡懶覺,她卻把我叫了起來,她說弟弟發高燒了,她要抱著他到醫院去看病。
出門前,我媽從衣兜裏取出兩角錢悄悄塞給我,叮囑我去幫弟弟取牛奶。那時,她的臉上依稀綻放出難得一見的輕鬆和藹的笑容。我很久沒有看見我媽有那樣的笑容了,或者說自從我爸不在之後,她就不再這樣笑過一次。所以,我對她的這次笑容同樣記憶猶新,這笑容讓我在漫長的童年生活中感到了一絲少有的溫暖。
我帶弟弟去醫院打針,你記著要早點把弟弟的牛奶打回來,別光貪玩!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那種難得一見的笑容早已煙消雲散。
我接過那張兩角的紙幣,突然間產生了某種虛空的感覺,它既真實又蒼茫無邊。我覺得自己好像快從地上飄了起來,我忘了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看到過那麼嶄新又那麼令人激動的兩角錢。我甚至已經開始為這兩角進行了一次複雜而又冗長的盤算,後來我決定先用它買一隻漂亮的棒棒糖,然後再買上幾個香脆可口的米花糖,剩下的錢或者還能買到一隻果蛋皮的。我應了一聲便睡眼惺忪地拎著奶瓶子跑出家門。
因為這兩角錢,我幾乎用去了整個上午的時間,仿佛陷入了某種圈套。我看見瘦長而狹窄的街道上空留下我孱弱的影子,這也是我對吳忠這片巴掌大的地方所有記憶當中最為重要的一部分。這天我突然感覺到我媽對我那麼好,好像她從來都沒有對我那麼好過,最直接的證據就是,今天不年不節的我媽居然很大方地給了我兩角錢。因為有了這兩角錢,我就開始胡思亂想。那是一種令人發狂的資本,我有兩角錢啊!我估摸著我媽帶弟弟去醫院看病必然不會那麼快回來,看病是件很麻煩的事情,要掛號再排很長的隊,還得讓穿白大褂的家夥們問這問那摸來摸去,所以我大可不必抓緊時間。
我並沒有如願地買到那種好吃的棒棒糖、米花糖,還有果蛋皮,事實上我什麼也沒有買到。我很快就遇到了麻煩。我的錢被幾個比我大一點的男孩搶走了,他們什麼時候跟上我我一點也不知道。當一團黑影擋住了我的去路時,我依舊沉浸在擁有財富(如果那兩角錢也能稱作財富的話)的喜悅當中,我隻是本能地把自己那隻攥著兩角錢的手緊緊地插進褲兜裏。他們命令我乖乖地把錢拿出來,否則就要給我點顏色看看。我就說我沒有錢,真的,孫子騙你們,我真的沒有兩角錢!我媽從來都不隨便給我零花錢的。
他們自然不相信。他們說他媽的沒有錢你在商店裏轉來轉去幹什麼?後來,他們大概不想再聽我羅嗦什麼了,就狗一樣撲了上來。我的一隻手裏還拿著打牛奶的玻璃瓶子,我必須保證它不能摔碎,否則弟弟就沒有奶喝了。我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再說他們有好幾個人呢。
於是,我被他們製服了並死死按在地上,他們用上了吃奶的勁才掰開了我的另一隻手,我的手指都快被這幫家夥擰斷了。你們一定不知道冬天挨打的滋味有多麼難受啊,我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巨大無邊的疼痛如同一把把堅硬鋒銳的冰叉一直刺到五髒六腑中。見我死狗一樣趴在地上不動了,他們幾個又從棉褲裏掏出各自的小東西,然後一聲號令,每個人嘴裏都發出哨子一樣的怪響,五六柱尿液噴泉似的在我的身體周圍織成水簾,濕熱的尿臊味彌散在嫋嫋的霧氣中……
四孬就是在那一刻從天而降的。
四孬小老虎一樣撲過來,他的確是天生打架的料,三下五除二,那些家夥就開始哭爹喊娘屁滾尿流了。我想,若不是四孬幫忙,我還會吃更大的虧。可我當時從地上爬起來,並沒有對四孬說上一句感謝的話,因為我一直認為他是我們學校裏也是廠子裏最壞的小孩,動手打架是他的天性,他並不是來幫我,他隻是見到別人打架就手癢癢而又正好充當了一次“小英雄”。
四孬說,往後誰再敢欺負你你就說是我哥們兒。
四孬就是這麼說的,雖然當時我對“哥們”這個概念還相當模糊。四孬還說你怎麼不還手呢!笨蛋!是男人就得學會打架!要不你就隻配作孬種受人欺負。
可是,我覺得一個小孩還不夠資格被稱為“男人”。
這件事讓我忽然覺得四孬還算是個有正義感的人,至少一開始是這樣的。我之所以願意和他交往,就是因為他幫我解了圍。這時他大概也就十歲,他可以將那些壞孩子揍得鼻青臉腫體無完膚。所以,在其他孩子都避他惟恐不及的時候,我接受了他的友誼。男孩子的友情通常是跟一次“戰爭”聯係在一起的。
當我終於腳步遲疑地走近家門口的時候,卻被房裏傳來的一記聲響所怔住,似乎有個女人在傷心地抽泣。
進去以後,我媽就莫名地將我摟在她的懷裏,好像她很想念我似的,這種近乎窒息的擁抱讓我措手不及。我根本不明白我媽這樣做的原因和真正目的,我隻記得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抱過我了。我強烈地感受到她癟癟的身體正在不住顫抖,她的身體上有股淡淡的尿臊味,那是來自弟弟的。
我媽終於從痛苦的哭泣與顫栗中將自己解脫出來,她抹去淚水的動作有些勇敢的讓人害怕。
你弟弟丟了!我一回頭他就不見了!
我媽一直僵硬地看著我,好像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似的。她的眼裏全是淚水,看上去簡直悲痛欲絕生不如死。
我明明是把他放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的,可我一回頭他就沒了,這個小孽障啊!
那時,我聽見自己手裏的奶瓶砰然落在地板上,雪白色的液體從地麵上飛濺起來,然後又平靜地匍匐在腳下。我的眼前一片白色,或者什麼顏色都沒有了,隻是一片空白。我還聽見自己的眼淚也掉在地上,它靜靜地躺在那攤白色裏並迅速溶於白色。它讓我依稀想起來有一次在醫院的走廊裏看到的一個快死的人,他就是那樣安靜地平躺著,躺在一片醒目的白色之中。這個麵目不清的陌生死者是我噩夢的重要組成,他經常自由出入於我的睡夢中。而此刻,他突然就變成了可憐的弟弟,麵目清晰得無法形容,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如此渺小而又生動的孩子的麵容。
接下來,我第一個從屋子裏跑出來,一出門眼淚就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什麼也看不清了,外麵天色已經暗下來。
這時我聽見我媽在屋裏衝我哥和藍丫哭叫起來,你們這兩個死人,守在家裏等死嗎?你們的耳朵塞了豬毛了咋的,你們還不快去找找弟弟呀!然後,我媽的哀傷的哭聲再次從屋裏傳出來。她確實傷心得要死,但我就是想不通,弟弟好好的怎麼說丟就丟了呢?說實話,對我媽的這種說法我一直表示疑惑不解。
我哥和藍丫才像兩根木頭似的爭先恐後地從屋裏跑出來,他們倆的臉上掛著極不情願的表情,要不是我媽把他們罵得狗血噴頭,這兩個人也許是不會走出家門的。我們仨一同往外麵走的時候,我哥梗著脖子埋怨我媽,我聽見他說,媽也真是的,一個大活人,還能把自己的孩子弄丟,除非她腦子進水了!
藍丫卻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她好像一點兒也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好像我媽隻是在跟我們開玩笑似的,她竟然還有閑心邊走路邊打著瘸腿踢她的沙包。那隻花花綠綠的布沙包在馬路上像一隻醜陋的老鼠,一會兒跑到路邊,一會兒又竄到我們的腳下。
不知怎地,藍丫的沙包突然飛起來,正好砸在我哥的屁股上,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反正我哥立刻火冒三丈,好像他的屁股上著了火。我哥簡直怒不可遏地朝藍丫撲上去,一把就揪住了她的羊角辮,用力撕扯著,嘴裏憤憤地嚷,我讓你踢讓你踢!
藍丫頓時痛得尖叫起來,但她也不甘示弱,乘機伸手去抓我哥的臉,藍丫的指甲又尖又長,一下子就把他的臉摳疼了。我哥惱羞成怒,幹脆把藍丫摁倒在地,同時騎到她的身上,用手使勁扇她耳光。他們倆根本就不記得去找弟弟的這件事了,就那樣旁若無人互不相讓地扭打在一處。
我實在懶得搭理他們,這兩個家夥總是那麼沒心沒肺的,弟弟都丟了,他們還有心思在這裏為一點點小事手足相殘,我真希望他們彼此打死算了。於是,我就頭也不回地朝前麵一路小跑而去。我一邊跑一邊弟弟弟弟地叫個不停,每遇見一個過路的人,我就上前不厭其煩地跟他們打聽,問他們有沒有見過一個小孩,並顛三倒四地給他們描述弟弟的小樣子。
後來,我還是徑自跑到那家醫院裏。醫院早已經下班了,我是從大鐵門下麵鑽進院子裏的。可是,很快被值班門房裏的一個老女人給擋住了,她長得就像傳說裏的老巫婆一樣陰鬱。她問我小孩你要幹啥?我說我來找弟弟。老女人抽動著她那隻鷹鉤鼻子,目光凶巴巴的掃著我的臉,好像那裏有一大團細菌。她對我說哪有你弟弟,趕快滾蛋!
我的眼淚都快急下來了,我苦苦央求她說,阿姨讓我進去吧,我媽說她把弟弟放在醫院的椅子上不見的,你就讓我進去找一找弟弟吧!老女人沒有再說話,她瞪著魚眼皺著眉頭,我想她可能正在思考該不該讓我進去。哪知她猛地朝我伸出手來,像是要把我抓住吃了似的。但我畢竟是個孩子,身子一閃,她就抓空了,我乘機從她眼前溜走。老女人在後麵大喊大叫,說小壞蛋,別讓老娘逮住你!
但我並沒有離開醫院,後來我還是跟猴子似的從醫院後麵的一個破窗口爬了進去,一隻手背讓玻璃茬子劃破了,鮮血汩汩地流著,我也顧不上疼,隻是用舌頭把血隨便舔了舔。原來血的味道很甜的,像糖果一樣。我爬進醫院後就開始滿世界摸索,走廊裏麵黑洞洞的,青黴素、酒精還有弗爾馬林的混合味無處不在,讓人惡心得想吐。
我在裏麵瞎轉悠了老半天,後來糊裏糊塗推開了走廊盡頭的一扇房門。裏麵好像有幾塊半人來高的台麵,靠牆還有兩三張病床,都沒有鋪床單,人造革床麵黑溜溜發著冷光。我乍一進去的時候,覺得有點兒陰森森的,我像盲人那樣伸手摸著往前移動腳步,當我準備靠近其中的一張床時,腳下猛地被什麼硬物絆了一下,就聽咣當一聲,我嚇出一身冷汗。大概是放在地上的一隻鐵皮桶被我撞翻了,我急忙蹲下來,心裏想著要把那東西扶起來。
我的手伸出去時,一下子碰到一團粘稠濕軟的東西,我的手即刻又縮回來,與此同時,一股溷濁而又腥臭的氣味鑽進我的鼻子裏。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碰到的是一攤類似於腸腸肚肚的軟東西,我的手已血跡斑斑的了。我強迫自己鎮定,然後不安地起身再次朝四周看。這時我的視線比剛才清晰多了,這一看不要緊,我不由地大叫了一聲,就像撞到了鬼,覺得頭發都一根一根地直起來了。在最靠裏的角落的那張床上,我隱約看到有個人的形狀躺在上麵,一動不動的,人形上麵苫著一條白布單,連頭臉都被苫住了。我的腦子立刻呈現出以前在電影裏看到過的一張死人的臉,猙獰而又邪惡,我似乎又連著叫了兩聲媽呀,同時拔腿往外飛奔。
有鬼呀,鬼來啦……快救命呀!
倉皇之際,我幾乎連喊帶叫,那種感覺真是恐怖極了,就像一條毒蛇在後麵追我。我一口氣逃到了後麵的住院部,遠遠看那裏倒是有燈光和人影。我的心狂跳不已,我恐懼地一次次回頭朝身後觀望,還好,沒有想象中的鬼魂追上來。我大口大口喘著氣,直到跑進住院部的走廊裏,才稍微平靜了一些,從頭到腳出了一身臭汗。走廊裏不時傳來病人痛苦不堪的呻吟,偶爾有一兩名女護士穿著白大褂在走廊穿梭。
我趕緊上前跟她們打聽我的弟弟,護士翻著衛生球樣的白眼珠,對我的問話帶搭不理的。後來她們大概也注意到了,我的一隻手血糊糊的,另一隻手背上有一道很深的口子還在滴血,她們才眨著白衛生球不無警惕地(也許她們把我當成那種不要命的小混混了)告訴我:小孩這裏是醫院,不是派出所,你要想找人的話,最好去找民警。
直到這時,我才相信,問題並不那麼簡單。也許,弟弟根本就不在這家醫院裏,他確實讓我媽給弄丟了。
在弟弟丟失後的許多天裏,藍丫和我哥他們都表現出無所謂的神情。他們倆除了仇人相向之外,我哥繼續裝模做樣地學習,而藍丫則分明感到了一絲輕鬆,我隱約聽見她說過這樣的話。
哼!少一個啞巴也沒什麼不好!
我非常清楚她的真實意圖。
這下藍丫終於解放了。她再也不用使性伴氣地給弟弟洗尿布了。
幾天後,我媽打算去廠裏報到上班,食品廠已經基本恢複了正常的生產。我聽見她跟藍丫嘮叨著,我不上班難道你們幾個都等著喝西北風呀!而情況的確是這樣,我們家已經快到揭不開鍋的地步了。
那天藍丫的嘴裏很唐突地冒出這樣一句話,她用不屑地眼神盯著我媽。那種神情令人不寒而栗。
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幹嗎還要生下他呢!
這話其實一直都憋在我的心裏,可我始終沒有藍丫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把它講出來。
那時,我看見我媽一臉的晦澀和痛苦,像是嘴裏有一顆牙莫名其妙地掉進了喉嚨裏,噎得她半晌才緩過神來。她想從凳子上跳起來,但我不明白她為何又克製住了,她將下嘴唇咬得很緊,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她依舊不甘示弱。
你什麼意思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藍丫沒有任何回答,她已經用片刻的沉默與僵持回答了問題。她以更加放肆的表情向房裏的每一個人證明了她略占上風的氣焰。
最後,她陰陰陽陽地說,反正是個啞巴,丟了就丟了唄,誰也沒有怨你。
我暗地裏狠狠地瞪了藍丫一眼,她驕傲的神態和惡毒的說法令人傷心,我十萬分地討厭她說弟弟是個啞巴。就憑這一點,我覺得她應該受到懲罰。我相信弟弟並不是啞巴,他隻是不願意那麼早開口講話罷了,弟弟一定是個最堅強的孩子,他甚至在大人無數次狠下心來用手指擰他掐他都沒有哭出任何一聲。但我不知道弟弟現在到底在哪裏,我隻是擔心他那樣不哭不鬧,別人會以為他是個死人,根本不會把他抱回家收養,或者忘了給他按時喂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