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赤篇(1)(1 / 3)

1.黃銅玩意

那時候,我們這座西北小鎮就像一隻被踩扁的麻雀那麼單薄,不過是幾條窄街和兩三家小工廠,最高最顯眼的地方,是從一片低矮的廠房伸向天空中的煙囪,一年四季總是有氣無力地冒著青煙。而一到傍晚,街道更是冷冷清清的,偶爾會有一群小孩被挾在風沙中亂跑,嘴巴哇啦哇啦地叫喊著,像極了一群淒惶的麻雀找不到充饑的穀子。

這時外麵確實有點兵慌馬亂的樣子,標語和大字報簡直像可怕的牛皮癬四處蔓延,黑的紅的白的貼遍了大街小巷。幾乎一夜之間,所有的牆壁和電線杆子都成了爆發戶,身量變得又厚又粗,看不清它們原先的麵目了。

我們食品廠也亂成一鍋糨糊了,車間停產了,煙囪不冒煙了,廠革委會隔三差五就要揪出一撮人去遊行,搞群批群鬥。這裏麵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工人也有幹部,還有我們子弟學校的所有“臭老九”。大夥反映空前強烈,因為這些壞人平時就不太老實,愛亂說亂動,還蓄意破壞生產和團結的大好局麵。全廠職工都被動員起來了,革委會號召大夥要時刻保持警惕,把眼睛再擦亮一點,爭取盡快將那些壞人像垃圾一樣清理出來,讓他們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很快,就連食品廠子弟學校也被迫停了課。教室門被撬飛了;窗戶叫學生砸得稀巴爛;桌子板凳都一夜之間缺胳膊少腿;講台上屙滿了屎尿;黑色的紙灰裏偶爾能看到一半頁幸免於難的學生課本,白森森地露著一角怪嚇人的。學校的代課老師整天也被揪來抓去,連我們的老校長也都被剃了可笑的陰陽頭,叫人拖著死豬般在廠裏一通亂打,可憐的老校長哭爹喊娘,生不如死。所有人都說念書沒有用了,知識越多的人陰謀詭計也越多,對人對己對社會主義,一點兒好處都沒有的。

我們子弟學校高年級的那些學生,個個都像是中了邪。他們六親不認、罵罵咧咧、喊打喊殺,不是砸桌凳燒課本,就是朝那些教過自己的老師臉上吐口水、擤鼻涕。通常是,這邊批鬥會還沒有正式宣布結束,那邊學生們早就帶頭衝進人堆裏,爭先恐後地揪老師的頭發,扇很響亮的耳光,還往老師的身上啐白唾沫,往臉上塗黑墨汁,給老師頭上戴尖頂帽子,往鼻子和臉上貼無數張白紙條,把他們裝扮成黑白無常的樣子。

我哥這時也光榮地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我親眼看見他用毛筆在一個女老師的臉上畫亂塗亂畫。我哥的畫技實在太差了,那個女老師在他筆下很快就變成傳說裏的鍾馗,披頭散發,齜牙咧嘴,臉上長胡子,模樣十分的荒唐。女老師自始至終都在抽泣,好像犯了錯誤的女學生,但又好像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而遭受如此的戲謔和折磨。

我看見我哥像個蹩腳的指揮家,一邊抖著手裏的畫筆,一邊對那個女老師呸呸地吐著口水。他說哭屁哭,再不老實的話,看我不揍扁你。那個女老師才不敢出聲了。我哥這種人什麼事都能做出來,如果當時他的年紀再長幾歲的話,我相信他能幹出更荒唐更大膽的勾當。

那時,廠裏確實破敗和蕭條得一塌糊塗了,到處都是被焚燒和砸毀過的痕跡。子弟學校的操場上也空蕩蕩的,一群討厭的麻雀在上麵漫不經心地用碎步跳躍著,好像也在示威遊行。所有的牆壁上都貼上了白紙黑字,那些字個個寫得有人頭大,讓人見了渾身直發怵。

突然有一天,我們無比震驚地發現,我爸的名字也被赫然寫在上麵了,還被畫了大大的紅圈,又打上了鋒利鮮豔的紅“×”,就像被判了死刑的囚犯。

我們還從來沒有見過,我爸的名字被寫得這麼巨大、這麼醒目過,鬥大的名字後麵緊跟著東倒西歪的幾行黑字。我們才惶恐不安地得知,那是廠革委會給我爸定下的一係列罪狀:牛鬼蛇神、特務、披著羊皮的狼,他們說我爸整天盡吹些資本主義的靡靡之音、他是站在煙囪上招手——想把人往黑路上引的;此外,我爸經常性的消極怠工、出工不出力、對社會主義心存不滿,對黨和人民耿耿於懷……總之,我爸一下子就成了大夥眼中十惡不赦的大壞蛋。

其實,我爸這人並沒啥本事,他隻是一個給食品廠燒鍋爐的工人,他最大的愛好是喝酒和吹小號。表麵上看,這兩件事情並沒有什麼直接的聯係,但我爸不往肚子裏灌下二兩烈酒,是吹不出什麼好調兒的。除了上班燒鍋爐,他就成天價抱著他的破號嗚嗚哇哇地吹,邊吹邊往肚裏灌酒,酒在他的五髒六腑裏燃燒,吹出的曲調也透露出火辣辣的味道。我們家時刻有種要被點燃的危險。

順便再羅嗦一下,我爸早先是一個文藝兵,吹拉彈唱樣樣能來兩下,可他就是愛喝酒,酒喝多了就愛吹胡子瞪眼睛(他們這些搞音樂的都有點不太正常)。幾乎沒有領導喜歡他這樣的性格,反正從車間主任到羅廠長,我們廠沒有誰真正願意待見他。他曾在廠裏搞過幾天宣傳,接連與工人、幹部發生過大大小小的摩擦後,他就被提溜到鍋爐房幹活。還有,我爸這個人最大的優點是很自負,永遠都認為自己是對的,還有點厭世嫉俗的臭毛病,不論做什麼事情,他從來不認真地檢討自己,隻知道回家對我們動拳頭發脾氣。我媽總是在說我這輩子算是倒了血黴,攤上你這樣沒本事的男人!這種時候,我爸自然要與我媽大肆理論一番,輕者吵,重則打。之後,他倒跟沒事人似的,把自己關在一間幽黑的房子裏,昏天暗地地一通亂吹,好像我們家死了人要他來報喪似的。我媽的哭鬧聲當然就被小號的聲音淹沒了。我想再潑辣的女人在我爸這樣的男人麵前也毫無辦法。自打燒上鍋爐以後,就很少有人同我爸說話。沒人說話不要緊,好在我爸有他的燒酒和小號,都是嘴對嘴的玩意,隻不過他是把從酒瓶裏吞進肚裏的那團火,又鼓著腮幫子從那隻黃銅玩意的嘴裏吐了出去。那團火便以我爸為圓心向四周蔓延,傳到別人的耳朵裏是不是音樂我並不知道,可我總聽得別扭。我爸這樣吹來吹去喝來喝去罵來罵去,我們家便像一輛被他折騰散架的老牛車,隨時都有墜落懸崖的危險了。

事實就是這樣,我媽跟我爸總在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爭吵,哪怕一丁點事情都會弄得臉紅脖子粗的。我爸大概有些懷才不遇的困惑和迷茫,他也許到死都弄不明白,我為什麼連一點他的音樂細胞都沒有繼承下來。他整天悠哉悠哉地吹著,其實我知道他希望能感染我使我能決意做他的嫡傳弟子,可我對他的黃銅玩意一點也不感興趣,甚至有些厭惡透頂。我爸時時有種擔心,他覺得我完了,其實他是覺得我們都完了,包括藍丫和我哥——我爸對他的子女們充滿了憤怒與失望。我爸經常喝得酩酊大醉,然後挨個數落我們,這是他的一貫風格。

等到我們廠再開群眾批鬥大會的時候,我爸就被一夥人雄赳赳氣昂昂地從家裏架著土飛機推出去遊大街了。

這回,廠革委會決定非要把我爸徹底地批倒批臭不可,讓我爸這樣自以為是的壞人永世不得翻身。我爸這種人天生又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性格,他兩眼緊閉垂頭喪氣一言不發,好像革命烈士,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我媽哭著倒在家門口,好像一隻得了瘟病的老母雞。我們把她攙回屋裏,她哭得死去活來,就像我爸已經被人拉出去槍斃了。

那些戴紅袖箍的人的確非常憤怒,他們嗷嗷怪叫著,就在大庭廣眾之下將我爸的褲子扒光了,又用線繩子把我爸心愛的小號捆綁在他的兩腿之間。他們推推搡搡,像趕牲口似的架著我爸往前走。那個黃銅玩意就在他的腿跨中間吊兒郎當亂搖亂擺,樣子真的醜陋極了。

就這樣,我爸被他們押著從食品廠一路走到東方紅劇院,再從東方紅劇院走到十字街頭的大型批鬥會場,然後他就跟一大群剃了陰陽頭、掛了破鞋、戴著尖頂帽子的人彙聚一處。圍觀的人熱血沸騰,一個個高舉拳頭,振振有辭,誰都像最純粹最革命的共產主義戰士,一副不把舊世界砸得稀巴爛決不罷休的架勢。

這一天,我爸跟那些花花綠綠的人呆在一起,就像是在等待最後的一次判決。他們這些醜陋的“地、富、反、壞、右”,在廣場上歪歪斜斜瑟思索縮跪成長長的一溜兒,仿佛一條半死不活的巨蟒那樣蔫頭耷腦無精打采。

我心驚肉跳地躲在人群中遠遠觀望著。我爸老老實實跪在水泥地上,他這輩子好像從來沒有那麼守規矩和屈服過。他腰身彎曲著,臉麵抬不起來似的瞅著地麵,好像那裏扔著一塊金元寶吸引著他(其實隻有那隻礙事的小號像死狗樣垂在地上)。在我爸他們身後,立著一排穿製服戴袖箍的人,一個個梗著脖子,齜著牙,瞪著眼,牛皮哄哄的。他們手裏還拎著棍子或結實的武裝帶,時不時用力敲打著前麵跪著的那些“壞蛋”們。他們一連聲吆喝,老實點老實點……再不老實剝你的皮!

日頭毒得要命,我在人群裏快被蒸成肉幹了。空氣凝滯而又哄臭,腳丫子味和啞巴屁層出不窮,我口幹舌燥,眼快喘不上氣來了。我想我爸一定渴瘋了,就從人堆裏鑽出來,拚命往家跑。到家以後我就鑽進夥房,把頭伸進水缸裏,像驢那樣咕咚咕咚猛喝一通。自己喝飽了,抹抹嘴,才想起來我爸。

於是,又找來一隻搪瓷缸子,從水缸裏舀了滿滿一杯,端著就往外跑,一路跑一路打水嗝,腳步慌慌張張的,水也跟著滴滴答答灑了一路。好容易從人山人海中擠到跟前,像是被人夾住了尾巴的狗。猛然抬頭,卻發現剛才我爸頭上戴著的那頂又細又長又尖的紙帽子不見了,而且,他的身上肯定有什麼不太對勁的地方,看起來又突兀又別扭——是他的嘴,鼻子,眼睛,額頭……好像都不對,哪裏出問題了呢?

後來我又往跟前湊了湊,這才看見我爸腳底下落著一攤亂糟糟的黑毛發,像生冷的豬棕。這才意識到我爸的腦袋有點不對勁了。是頭發。天哪!我爸的頭發怎麼會被剃成那樣齷齪——齊齊地少掉了半拉——從腦頂心到右耳朵那邊整一半全光了,青亮的頭發茬子依稀可見。這是哪個愚蠢的家夥幹的?手藝這麼差,到底會不會剃頭!我爸讓他們弄成這副怪模樣,今後可怎麼見人呀!或許是,剩餘的那些頭發在隱隱作祟,我爸跪在那裏總是給人一種向左嚴重傾斜的錯覺。

我剛想把水給我爸遞過去讓他解解渴,卻被一隻飛來的大頭皮鞋踢在那隻搪瓷缸子上,咣當一聲,本來就沒剩下多少水,這下全灑在地上了。我可惜得想哭,卻聽見戴紅袖箍的人大聲嗬斥,小鬼,想找死是不是!快給老子滾開!我嚇得腿腳都哆嗦了。這時,我爸抬起臉悲涼地望著我,因為頭發的緣故,他的樣子實在太滑稽了,我幾乎快忍不住笑出聲來。可忽然間,我又淚流滿麵了,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那樣喜怒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