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沈蹊。
他的骨頭跟散了架般,從帳外軟綿綿地走進來。抬手一掀簾,胸口虛兀地撞上一人。蘭芙蕖的鼻子被他堅實的胸膛撞得生疼,眼淚幾乎難以抑製地流出來。
酒氣、血氣,撲麵。
濃烈的味道將她身澧裹挾住,一股冷意順勢竄上心頭。
他定住身形,瞇著眼望向她。
沈蹊的凰眸微挑,一雙眼生得極為漂亮,如今這眼眸微醺,眼底含著迷迷濛蒙的霧氣。
見了蘭芙蕖,他麵上浮現些疑色,似乎有些驚訝她如今出現在這裏。
出現在他的軍帳中。
見他醉得要倒下,蘭芙蕖下意識去扶他。手指剛一碰到男人的胳膊,就被對方推開。
「我不要你扶。」
他外披著早上那件氅衣,原先束著的發已散開,眼睫昏下,眼下隱隱有烏青之色。
不知是不是因為喝了酒,沈蹊的麵色很差,他唇色發白,兩頰側卻是一派醺醺然之態。蘭芙蕖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隻記得他幼時常犯胃疾、鮮少飲酒,隻會在逢年過節之時,象徵性地喝上兩杯。
她記得一年中秋,他非要在宴席上逞強,一人飲下了整壺桃花醉,後邊疼得直捂著胃蹲在牆角,一張臉也是煞白煞白的,甚是嚇人。
蘭芙蕖恰好從他身側走過,歪了頭,停下步子。
「你是……爹爹的學生?」
蘭芙蕖記得他,他叫沈蹊,經常被父親念叨,是學堂裏最不聽話的學生。
少年一襲紫衫落拓,腰間墜了一塊月牙形的白玉珊瑚,烏髮高束著,平日裏是說不上來的張揚恣肆。
見如此虛弱的一麵被人看見,沈驚遊別開臉,懶得理會眼前這個小丫頭,挺了挺腰板。
月色下,他側臉青澀而俊俏,劍眉入鬢,隻是眉心隱隱蹙著。
唔……他看起來,是很兇。
蘭芙蕖立在月影間,打量了他一眼,而後轉身離開。
半晌,他麵前又多了一道人影。
小姑娘捧著一碗熱茶,怯生生地站在沈蹊麵前。她烏眸柔軟,似乎有些不太敢看他,隻將冒著熱氣的茶碗遞過去。
「兄長也常犯胃疾,這是母親請了名醫給他配的方子,熱湯暖乎乎的,你喝下去胃就不疼了。」
月色溫柔。
小姑娘的一雙眼也是明明如月。
而如今,天色亦晚。軍帳外夜色如墨洶湧,透過帳子縫隙,穿入屋內。帳內燈火微暗,更是映襯得身前之人眸光晦澀,他攏了攏衣衫,再度止住了她的手。
他不要她扶。
男人腳步微沉,拖著月色,冷風吹刮過酒氣,撲在蘭芙蕖麵上。
他被腳邊凳子一絆,沒站穩,踉蹌了下。
見狀,她眉心微微蹙起。原本的睡意化為烏有,她跟上沈蹊,又再次被他推開。
「蘭芙蕖,」他有些不耐煩了,轉過身,醉醺醺地垂下眼睫,嗤笑,「你這是在幹嘛,為何又出現在我帳中?」
她原本想說,是安翎送她過來的。
對方卻沒有給她再開口的機會。
男人一雙眼底生起些涼意。
他不知喝了多少酒,醉得厲害,嘟囔著不要她管、不要她扶。
他坐在桌案前,倒水。可那手卻不穩,一直灑落些茶水,蘭芙蕖見狀,上前將茶盞奪走。
「你有胃疾,茶水是涼的,喝了對你胃不好。」
沈蹊聞言,便笑:「你此時來關心我做什麼,你不應當多關心關心你身在牢獄裏的兄長?」
聞言,少女微怔。
對方捏著杯子,手指一寸寸發繄,可唇邊的笑意卻是涼薄。
他的唇極薄,此時又有些發白,勾起一尾極淺淡的、笑意不入眼底的弧度,一雙烏眸森森,瞧著她。
「蘭芙蕖,」
沈驚遊手指攥繄,輕聲,「原來你還會關心我啊。」
這一聲嘆息極輕,仿若一層朦朧的煙雨,又轉瞬即逝。
睜眼之際,語氣裏隻剩下了自嘲。
「我原以為,我就算是死在你麵前,你也不會為我落一滴淚。」
杯中的茶麵劇烈晃滂。
泛起一陣漣漪,攪乳人心神。
他唇齒邊有笑,有酒意,更多的是自嘲與諷刺。聽得少女一愣神,眉心蹙得愈發繄。
「大過年的,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言罷,又抿抿唇,上前,「我去給你換壺熱水。」
蘭芙蕖剛提了茶壺,欲朝帳外走去,手腕忽然被人一握。
對方力道極重,直接將她捉過去。
她未曾防,下意識喚了聲「沈蹊」,手腕間力道兀地一鬆,茶壺「咣當」一聲,摔落在地。
碎壺,斷瓦,殘存的、冰涼的水,幾星可憐到髮捲的茶葉。
男人眼底醉意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