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若賡悠然道:“你隻是當局者迷。照我看,玉杯有毒不是重點,重點是,死的人是馮琦。砍倒一棵大樹,無需關注旁枝末節,隻要砍斷其主幹即可達到目的。你隻要專心想,誰最有可能殺馮琦?他死了對誰最有利?”
沈德符搖頭道:“我實在想不出馮世伯死了會對誰有利。倒是最不利的人有一個,那就是二夫人。我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情形,才算真正明白了馮伯父牽著我衣袖指著二夫人的意思,他是怕他走後二夫人母子受到欺侮……”不經意間,驀地想到一事,登時呆住。
錢若賡笑道:“終於想到還是有這麼一個能從馮琦之死得利的人吧?你那個聰明的朋友小傅一定早已經想到了,所以他才有意拖馮士傑下水。因為她可以不關心任何人,卻不能不關心馮士傑。照我猜想,她謀劃這一切,應該也是為了保住馮士傑在馮府中的嫡長子地位。”
沈德符心中的震驚著實難以形容,過了好大一會兒,才期期艾艾地道:“她……馮伯母……怎麼會是她……”
錢若賡道:“薑敏這個女子,我是久聞大名,薑太醫家的一朵鮮花,當年也是個名動京華的人物,到她家提親的權貴子弟不計其數,據說將薑府的門檻都踩平了。但薑敏獨獨相中了新科進士馮琦,並不顧家人反對,堅持嫁給了他,可見是個極有主見的女子。”
沈德符心道:“我向來自命見聞廣博,京師各種人物掌故無不了然於胸,但居然從來沒有聽過這件事。”暗暗叫了聲慚愧,忙問道,“馮伯父家世不差,馮家四世進士,也算得上名門世家。馮伯父更是不到二十歲就高中進士,隨即選入翰林院,是本朝最年輕的翰林,可謂春風得意,一帆風順。薑家人為何要反對馮伯母嫁給馮伯父呢?”
錢若賡道:“這個說來話長。聽說是慈聖太後相中了薑敏,想娶她做當今聖上的皇後,還曾將她接進皇宮中住了一個月。但後來不知道什麼緣故,薑敏自己跑出宮來,回到家中後向父母表示非馮琦不嫁。薑家人自然不同意。但後來慈聖太後沒有再提此事,又為皇帝選了錦衣衛都督同知王偉的長女做皇後。薑家人見薑敏意誌堅決地要嫁馮琦,隻得勉強同意了這樁婚事。她和馮琦結婚的當年,正好也是天子大婚。雖然皇帝沒有娶到薑敏,但對馮家一直很好。據說薑敏每次上功德疏,皇帝都要親自批示。慈聖太後也常常召薑敏入宮。”
沈德符知道薑敏與後宮太後、嬪妃走得極近,常常奉召入宮,但一直以為那是因為其父薑太醫和她本人亦通醫術的緣故,現在才知道另有緣由。心道:“原來馮伯母差點就當上了母儀天下的皇後。那麼她對馮伯父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呢?會不會因後悔而有所怨恨?這麼多年來,她始終沒有生下一兒半女,盡心主持馮府大小事物,與馮伯父倒也夫妻恩愛,相敬如賓,直到夏瀟湘出現,情況才完全變得不同。隻是……隻是……”
他雖然早就知道馮琦、薑敏夫婦因為夏瀟湘母子不大和睦之事,但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身為三品夫人的薑敏會因為想要保住嗣子馮士傑的地位而毒死相伴十餘年的丈夫。但除了她,馮府中還會有誰這個動機和能力呢?想過一回,還是對為什麼單單隻有馮琦一人中毒感到不解。
錢若賡道:“照我推斷,毒藥一定是下在馮琦的茶盞中。至於後來錦衣衛檢測不到毒藥,要麼是錦衣衛校尉說了慌,要麼是有毒的茶水已經被薑敏搶先換掉。賢侄也說過,薑敏是除了仆人馮七外最先進來萬玉山房的人。至於玉杯之毒,最大的可能是薑敏本來要連夏瀟湘也一並除去,但夏瀟湘一直沒有用玉杯喝水,因此而逃過一劫。”
沈德符聽後思潮如海,仔細想過一回,雖然也承認錢若賡的推斷合情合理,動機、手段、過程均沒有任何破綻,但內心深處還是覺得難以置信,連連搖頭道:“不,這不可能,我相信馮伯母不會那麼做。小傅也想錯了,回頭我見到他一定要跟他說清楚。”
錢若賡歎道:“你真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即使身處危境,還是不肯用惡意去揣度他人,寧可自己吃虧。唉,希望好人有好報吧。”
他是胸襟坦蕩之人,見對方不願意相信薑敏是惡人,便不再多提這件事,一轉話題道,“沈賢侄,你我能在詔獄相遇,也算是有緣。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你這次出去後,可否幫我找個人?”沈德符道:“先生放心,如果小子這次得脫大難,一定幫先生找到錢夫人和錢公子。”
錢若賡搖頭道:“不,我要找的不是他們母子。雖然當年錢家家產被抄沒,但公道自在人心,料來民間有不少人肯暗中照顧他們母子,絕不至於淪落街頭。”
沈德符道:“那麼先生要找的人是誰?”錢若賡道:“我弟弟錢若應。若應是我小弟弟,比我小上二十歲。當年錦衣衛校尉到臨江時,將他和我一起逮捕,但他半途掙脫桎梏跳水了。雖然屍首沒有打撈到,但我一直以為他早已經死了,直到這次能與你同獄。”
沈德符道:“先生認為是尊弟若應先生暗中賄賂了獄吏,所以才得以轉到這間囚室?”錢若賡道:“嗯,我反複想過,除了若應,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別人。”
沈德符道:“好。我出去後一定為先生辦這件事。”錢若賡歎道:“二十多年不見,他如果還活著的話,算年紀也是中年人了,不知道相貌有沒有變,有沒有成家。”
沈德符道:“先生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又忍不住問道,“如果賄賂獄吏的人真是尊弟,他為何不來詔獄探視先生?”錢若賡道:“詔獄不允許探視,這是鐵律,誰也不能例外。犯人要跟家屬見麵,隻能在提審過堂時隔著柵欄看上一眼。況且若應還是官府名單上被緝拿的逃犯,他應該用了化名,不過他右手的虎口處有一塊傷疤,是小時候抓火鉗不小心燙的。你找到他,隻要提起這件事,他就會知道是我派你去的。”
沈德符道:“原來如此。”心道,“難怪之前小傅說花了許多錢也進不來,最後還是素素出麵向王名世求情。唉,我可欠下了素素一個大大的人情。”
事實並不像錢若賡所推測的那樣。傅春強行稱馮士傑跟夏瀟湘有奸情時,還沒有懷疑到馮府女主人薑敏身上,他隻是感覺到證人和證據都對沈德符極其不利,錦衣衛必然會指控沈德符為這件謀殺案的主謀,夏瀟湘不過是個幫凶。正好此時馮士傑起身欲走,他情急之下,便將通奸的罪名照貓畫虎搬到馮士傑身上,僅僅是想藉此說明一個道理:不能僅憑推測和酷刑來坐實通奸一事,官府沒有取得通奸實證,就不能以此作為殺人動機。
哪知道世事微妙得很,沈德符被帶走後,夏瀟湘被發現當堂流產,馮士傑的反應更是出人意料——在眾目睽睽下流露出對夏氏的真切關懷和愛惜。傅春和魚寶寶的信口胡扯居然立即變得有模有樣,連也錦衣衛指揮僉事鄭國賢也公然表示支持二人。
然而,令所有人瞠目結舌的事情還在後頭。
馮士傑凝視堂中地上殘留的血跡許久後,長歎一聲,打破了大堂的沉默,道:“好吧,我實話告訴你們,是我往二娘的玉杯中下了藥。我想給她一個教訓。”
本來眾人才剛剛懷疑他跟夏瀟湘有私,他卻忽然主動坦白了下毒之事,無不大出意料。
魚寶寶奇道:“是你?真的是你?原來你之前賭咒發誓沒有下毒,全是在騙我們。”馮士傑道:“我沒有騙你們,沒有騙過任何人。”
鄭國賢道:“馮大公子是不是因為大夥兒正懷疑你和夏瀟湘有私情,所以想假意承認下毒謀害庶母,好來轉移視線?”
馮士傑道:“是我往二娘玉杯中下了藥,但我告訴你們,我下的絕對不是什麼毒藥。”他蒼白的臉頰逐漸紅潤起來,聲音也變得高亢尖銳,道,“你們不信的話,我可以馬上證明給你們看。”上前端起公案上作為證物的玉杯,將裏麵的水一飲而盡。
王名世大吃一驚,忙上前奪下杯子,喝道:“你做什麼?”又呼叫校尉快去請大夫。
馮士傑道:“不必,我就是要證明給你們看,玉杯裏麵隻是類似瀉藥的東西,雖然有毒,但隻會讓人難受,卻不會害死人。”
王名世道:“當真?”馮士傑道:“當真。我怎麼會害二娘?又怎麼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傅春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嫉妒夏瀟湘母子得寵麼?”馮士傑不願意回答,道:“總之我隻是想要作弄一下二娘,這藥絕不會害死人。”頓了頓,又道,“我本來可以不說出這一點的,可是我不願意看到玉杯誤導了你們破案的方向,我也希望能早日將害死父親大人的凶手繩之以法。”
鄭國賢驚道:“公子的意思是,馮尚書不是喝了玉杯的毒水而死,另外有人在馮尚書身上下了藥?”馮士傑道:“那還用說!我早說過了,我下在玉杯中的隻是瀉藥!是絕對喝不死人的!”話音剛落,肚腹中忽然傳出“嘟”的一聲巨響,他急忙捂著肚子跑了出去。
校尉忙舉刀攔住。馮士傑嚷道:“我要解手!解手!”推開阻擋的錦衣衛,往院側的茅房跑去。
王名世生怕他有事,急忙跟了進去。果見馮士傑飛快地解開褲子,蹲到茅坑上,“撲哧”一聲,登時臭氣熏天。
大堂上周嘉慶等人麵麵相覷。隔了好半晌,鄭國賢才問道:“不是喝了玉杯中的水,那麼馮尚書到底是怎麼中的毒?這……這不是等於又重新回到起點了麼?”
周嘉慶的心思卻全然不在案情上,小心地問道:“鄭僉事,你看夏瀟湘在堂上小產這事……”鄭國賢會意過來,道:“噢,這個不是什麼大事。周鎮撫事先又不知道她懷了孕,馮府也沒有人提過,周鎮撫隻是照規矩辦事,沒事,就是皇上知道了也不會多說什麼。”
周嘉慶這才放了心,討好地道:“這件案子審結後,我請鄭僉事喝酒。”鄭國賢道:“好說,好說。”
他本人還是頭一次參與審案,對這樁繞來繞去的怪案很感興趣,話題一轉,又引回到案情上,道,“眼下終於可以弄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案子跟馮大公子無關。傅公子,魚公子,你們之前說馮大公子跟夏瀟湘有奸情,看來是不對的。如果他們兩個人相好,馮士傑就不會下瀉藥整夏瀟湘了。對不對?
傅春道:“鄭僉事分析得極是。不知道僉事有沒有興趣進一步發掘一下?”鄭國賢道:“好啊,好啊,是要重新再回去馮府取證麼?”傅春道:“不,我們去查查玉杯上的毒。馮大公子說是瀉藥,至少我們要驗證他的說法,是不是?”鄭國賢道:“那是。”
魚寶寶道:“周鎮撫,這案子怕是要延後了。還有,馮大公子是不是也應該扣押下來,等驗證了他的話,再放也不遲。”
正好王名世帶著拉完肚子的馮士傑進來,周嘉慶便道:“這件案子重新取證需要時日,隻能這日再審了。幾位以為如何?”見鄭國賢和王名世均無異議,忙道:“好,就這麼辦。來人,請馮大公子先到空房中暫作歇息,等查明真相,再做處置。”
傅春用手帕包了玉杯,跟魚寶寶、鄭國賢一道出來。王名世疾步跟了出來,叫道:“傅公子,魚公子,我理解你們想救朋友的心情,但我可要警告二位,別再玩火。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讓你們踏進錦衣衛的大門一步。”
魚寶寶道:“呀,千戶這是在威脅我們麼?”
鄭國賢忙道:“哎,王千戶別說得這麼嚴厲。傅公子適才在堂上雖然有強辯的意味,但話聽起來也有幾分道理。好在已經弄清楚馮大公子很不喜歡夏瀟湘,更談不上有苟且之事,你不如專心去尋找沈、夏二人通奸的實證。不是有仆人作證說看見沈德符送給夏瀟湘玉戒指麼,那戒指在哪裏?找到它,不就可以以理服人了麼?旁人老說咱們錦衣衛如何如何,這次事關禮部尚書命案,一定要以理服人,才能不負聖上所托。”
他官秩比千戶要高出許多,又是皇親,王名世不得不躬身應道:“鄭僉事教訓的是。”狠狠瞪了魚寶寶一眼,轉身去了。
離開錦衣衛官署後,王名世徑直來到馮府,先向姨母薑敏稟報了案情進展,包括小產及馮士傑。薑敏居然沒有露出一絲意外,照舊保持了一貫波瀾不驚的風度,隻淡淡道:“有勞了。”
她這般態度,既不催促錦衣衛快些審出凶手,也不托付外甥照顧嗣子,實在大異常人。王名世雖然奇怪,也不好多問什麼,又說了還要尋找證據一事。薑敏道:“那麼便照章辦事吧。來人,帶千戶去搜二夫人住處。”
王名世便帶了校尉往後院而來,先搜了夏瀟湘在北院的住處,卻沒有找到玉戒指。
仆人馮七道:“二夫人大多時候跟老爺住在竹林那邊,不如官爺再到書房看看。”便引著錦衣衛朝萬玉山房而來。
卻見前門大開著,王名世不由得暗覺奇怪,因為自從馮琦中毒死在裏麵以後,萬玉山房被視為凶地,沒有人再願意踏足半步,當即問道:“裏麵好像有人。是誰還會來這裏?”
馮七先是一愣,“咦”了一聲,隨即醒悟過來,道:“可能是印月。她是二夫人的心腹婢女,剛回鄉探親回來,一向跟著二夫人住在竹林這邊,可能是過來收拾東西。”便揚聲叫道,“印月,是你在裏麵麼?”
卻聽見裏麵“砰”地一聲,似是什麼重物墜地。王名世隱隱覺得不對,急忙抬腳進去。一進院子,就看見印月歪倒在花樹下,雙眼緊閉,似已昏暈了過去,大吃一驚,忙叫道:“來人,快些圍住書房。”
衝進書房時,正見到一條灰色人影從後窗跳出,大喝一聲,叫道:“是誰在那裏?站住!”
等到王名世跟著躍出窗外時,竹影瞳瞳,早已經不見了人影。他急忙分派人手到附近一帶搜索,自己回到院子,叫過馮七問道:“萬玉山房可有地道、秘道、夾牆什麼的?”馮七莫名其妙,道:“這是官宅,哪裏有什麼秘道、夾牆?至少小人從未聽過。”
王名世想了一想,命人拿涼水潑醒印月,問道:“是誰打暈了你?”印月一片茫然,不斷撫摸後腦痛處,道:“婢子也不知道。婢子奉夫人之命,要收拾好物事搬去北院,剛一進來,就被人打暈了。”
王名世見也問不出什麼,便命她先下去歇息。
馮七道:“會不會是因為老爺不在了,有手腳不幹淨的下人起了歹意?”
眾人便進去仔細檢視書房,並沒有丟失什麼物品,像案頭的玉鎮紙、瑪瑙硯台、金、銀小對刀等值錢物件都還擺置在原處。隻有書架前滾落了一個銅爐,半散開一張圖軸,撿起來一看,卻是一名女子的全身畫像。畫中女子二、三十歲年紀,豐豔有肌,戎服佩劍,極有英氣。
王名世道:“這畫裏麵的女子是誰?”馮七道:“這小的可不知道。千戶得去問二夫人。”
王名世指著第二層書架問道:“這銅爐原先是放在這裏麼?”馮七道:“是啊,原先就在這裏。這一定是適才那竊賊在翻找東西,聽見有人進來,慌亂之下給碰掉了。”
王名世見第二層書架並沒有放置書籍,而是一些卷軸,問道:“這些都是什麼?”馮七道:“這小人可不知道。”
正好百戶王曰乾搜索竹林完畢,進來稟報道:“沒有發現那竊賊的人影,不過在後牆根下發現了腳印,大概他已翻牆逃走,屬下已派人去追了。”
王名世道:“這人能從我們這麼多人眼皮下溜走,全靠竹林起了掩護作用。他肯定之前來過這裏,熟悉地形。”思忖片刻,將那幅女子畫像卷好,道,“馮七,你立即將這一層的卷軸都收起來,抱去交給夫人保管,順便將今天有竊賊來過萬玉山房的事情告訴她。如果夫人檢視卷軸後有什麼發現,即刻通知我。這幅畫,應該是那竊賊剛剛正展開看的,我先帶走,看看是否能追查到線索,等做完證物,再送還回來。”
馮七雖不明所以,見王名世麵色凝重,忙連聲應了。
百戶王曰乾道:“會不會跟馮尚書毒殺案有關?”
王名世一時也想不通竊賊到底在萬玉山房找什麼,又跟馮琦中毒有什麼關聯,進去夏瀟湘臥室搜索,找到項珠、纓絡、耳墜等物,卻沒有玉戒指,依然一無所獲。
王曰乾道:“該不會是剛才那人搶在我們前麵拿走了玉戒指?”王名世搖搖頭,道:“知道玉戒指一事的人不多,這應該不可能。”又到後院找到馮府二公子馮士楷,問道:“有位姓沈的大哥哥給過你娘一個玉戒指?它在哪裏?”
馮士楷因為見不到母親剛剛大哭過,蘋果般的小臉上還掛著淚水,很不耐煩地道:“什麼送給我娘的,那是沈哥哥送給我的。”
王名世道:“那麼玉戒指呢?”馮士楷道:“奶奶看見後,說那東西不是小孩子玩兒的,替我收起來了。”
王名世便命校尉先退出去,自己來後院求見馮老夫人。
馮老夫人潛心向佛已久,其居處名為“真如院”。她正在居處與紫柏禪師談輪回往事,不肯見王名世,隻說身子不好,不便見外客。對於錦衣衛指名追索的玉戒指證物,更是聲稱從來沒有見過。王名世無可奈何,隻得退了出去。
剛走出真如院,背後忽有人叫道:“千戶!”回過頭去,卻是紫柏禪師追了出來。
紫柏是江蘇吳江人,俗姓沈,名真可,字達觀,晚號紫柏。年少時相貌偉岸不群,性格剛烈勇猛,慷慨義氣,有豪俠之風。十七歲時辭親遠遊,本欲到邊關從軍,立功塞上,途經蘇州閶門時遇上大雨,無法行進,遂投宿在虎丘雲岩寺。當晚,紫柏聽見寺僧課誦《八十八佛洪名》,內心莫名歡喜。翌日清晨,便解下腰纏十餘金設齋供佛,請求明覺法師為其圓頂證盟。從此終日閉戶讀經,精勤用功。二十歲從講師受具足戒,至武塘景德寺閉關三年。出關後,回雲岩寺向明覺法師告假辭別,行腳雲遊,以究明生死大事。自是氣宇超絕諸方,聲名愈顯,成為當世高僧,弟子遍天下,與大名士李贄並稱南北兩大教主。
紫柏氣蓋一世,能於機鋒籠罩豪傑,不僅門徒眾多,與京城達官顯貴也多有來往。當今慈聖太後篤信佛教,仰慕紫柏大名,多次請他入宮講法。當年慈寧宮宮女王氏被萬曆皇帝臨幸後懷孕,慈聖太後還特意請紫柏到五台山道場做法,祈願王氏所懷為男性,後來王氏果然生下了長子朱常洛,也就是當今太子。以至後來萬曆皇帝寵幸的鄭貴妃懷孕,皇帝也請紫柏代為做法,但鄭貴妃第一胎卻生了個女兒,即壽寧公主朱軒媁。傳說皇帝勃然大怒,從此嫌惡紫柏,不準他再進皇宮講法。直接主持祈嗣法會的五台山僧人德清也被流放嶺南。而等到鄭貴妃再次懷孕時,萬曆也不再向佛祖求助,而是派人到武當山,請真武大帝庇護愛妃,鄭貴妃由此產下了愛子朱常洵,也就是當今盛傳有心謀奪太子之位的福王。
盡管與皇室交惡,但紫柏聲名著於海內,所到之處,官民無不爭相趨迎。萬曆一朝自權相張居正死後,皇帝怠政,稅監四方滋事擾民,時局日壞。紫柏也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參與了一些政事,如積極解救因拒不執行稅監征稅命令而被逮下詔獄的南康太守吳寶秀,並感歎道:“老憨不歸,則我出世一大負;礦稅不止,則我救世一大負。”
王名世在馮家見過紫柏多次,他並不大喜歡這個人,出家人就該有出家人的樣子,像紫柏這樣積極奔走於官場的僧人,實在稱不上方外世人。但他也知道紫柏能耐不小,不能輕易得罪,便行了一禮,問道:“尊者有事麼?”
紫柏道:“千戶年紀輕輕,同時執掌廠衛千戶,該明白得饒人處且饒人的道理?”王名世道:“名世愚鈍,請尊者有話明言。”
紫柏道:“這是老夫人讓貧僧轉給千戶的原話。”又喃喃誦道,“假借四大以為身,心本無生因境有;前境若無心亦無,罪福如幻起亦滅。”合什行禮,歎息一聲,轉身去了。
王名世心道:“我是來尋玉戒指做證物,老夫人卻說‘得饒人處且饒人’,莫非是在暗示我不要再多為難夏瀟湘?”揣度既然玉戒指落入馮老夫人之手,她又托紫柏帶了這樣一句話,看來是斷然不肯交出證物了,隻得悻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