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故望有知其全者以療教,則必集大成以為主,非可平分也。溯其原同,則歸於易耳。萬世者,明體適用,原無無用之體。孔子下學而上達,詳於用而不盡用。其最上者,俟人自得。……老子則專主不用為曲全,不得已而後應耳。平懷論之,善世之心一也。門庭設施,當以好學為正大中和,各安生理,本末內外,一致隨時。而以二氏之迅方資後儒之痛癢,懸遠峰之青,以為城郭江河中之必不可少者。盡心,知命,不二生死,有何殊耶?吾所謂神,神不離跡,跡以神化,其跡亦神。既有全神,何惜補不全之跡乎?留輪回之因以助神道之教,以縱橫之逼激補正告之拘牽,以懦弱製獨尊之矜悍,而以棒喝迫曳尾之退避。洛下、考亭不妨樹拂拈椎,象山、慈湖當證心於象數;注我自得矣,獨不念六經賤而私心橫耶?修武、廬陵宜過牢關,臨濟、趙州何嫌上學。兩而參之,博約並用,時益時損,時艮時震。無妄蓄識,足繼見心;修詞立誠,豈非乾三人道之極,德業之知終哉!自強不息,無住生心;精義入神,開物成務。無可無不可,無為而無不為也。嗟乎全矣!然未敢望也。(《象環寤記》,《東西均》附錄)
這一長段話,是他關於三教關係的集中表達,也是他散見於各篇對儒釋道的批評的一個總彙。他的意思是,三教各有所偏,必集中了三教優點的人才可望糾補,而所謂集中三教優點的人,必以儒為主。而儒又以易為最全者,因為易可以明體達用。孔子之學下學而上達,以日用事為為學,由此上達天命。其向上一著,俟人自得。老子以懦弱謙下,守柔貴雌,不用世為教,這也有其不得已之苦衷,與儒家善世之心同。但其門庭設施當改為好學,方為正大中和,並保持其隨時俯仰的優點。儒家須得釋道補助之、療治之,作為它不可少的資養。說到底,儒家之盡心、道家之知命與佛家之不二生死是同一的。佛家的生死輪回說可以補助儒家之神道設教,禪宗的機鋒公案之縱橫激逼可以補助儒家教法正麵訓導的拘牽,道家的懦弱謙下可以糾正佛家的惟我獨尊,禪宗的當頭棒喝可以糾正道家的避讓退守。理學中程頤、朱熹的傳注不妨吸收禪宗的當機省悟,陸九淵、楊簡的心學不妨植入象數以糾正其師心自用,鄙棄經典。辟佛者宜閉關以體會佛家修行之法的好處,禪宗宜多讀經典,以明了禪教本來一致的道理。總之,各家各派互相補足,博約並用,損益兼舉,動靜互濟,自強不息與無住生心融通,精義入神不遺開物成務。這就是方以智對百家眾藝的主張。他的主張中明顯含有儒釋道三教統會、禪教統會、理學心學統會的意思。
方以智關於三教的看法,受他對“神”“跡”關係的見解的製約。他認為,儒釋道皆道體一個方麵的表現,所以皆跡,拘守跡而不知神,則不知最上乘義。三教皆跡,亦三教皆神。以其皆跡,故不妨以跡救跡;以其皆神,本不須救,聽之任之。在方以智看來,儒釋道三教皆可以跡救跡,故皆藥也。佛教以解脫對治人的纏縛嗜欲,道教以懦弱謙下對治人的爭強好勝,儒家以救世對治釋道的出世。然藥亦因藥致病,故雖可互相療救,亦不可執定。方以智對於三教的態度是:“今而後儒之,釋之,老之,皆不任受也,皆不閡受也。……何不曰天地大矣,或亦當有此無用之用。”(《東西均·神跡》)不住一法,亦不離一法。非釋非老非儒,亦釋亦老亦儒,不偏於跡,亦不偏於神。
但方以智又認為,從事事無礙的角度著眼,儒釋道三教的教義是相通的,所以三教本一,不必言合,他借王宣之口說:
無待貫待,待即無待,明方之本圓,則知方之即圓矣。……佛生西,孔生東,老生東而遊西,而三姓為一人。人猶有疑者,謂東異於西,西異於東,人豈信乎?是謂大同。(《象環寤記》)
如果說,三教各有其教義,但三教之教義可以互相補充修正,那麼,三教教義本來相通,不必合一而無不合一是反,反則“山自山,海自海,補毋乃迂!”(《東西均·神跡》)從三教教義本通這一麵說,三教皆可丟棄其本性,成一亦此亦彼非此非彼之不可思議物。而從三教各有其義,各執其義而不肯化這一麵說,三教又堅硬不通。綜合此二義,可以說,三教皆“棘栗蓬”。“棘栗蓬”者,隨風而轉,不知何底,遍身設防,難以把握,盤錯糾結,不可理喻。方以智說:
轉八十轆轤中者,“玆燚黈”也。鑿而破之,破而補之,破則悟,悟則補。象數以表不可言之理而至於無象數,聲音以通不可象數之微而至於無聲音。言語道斷而未嚐不言,色即是空,貞悔之反對也。(《東西均·玆燚黈》)
“玆”者,玄之又玄,黑也,緇也。燚者,四“火”二“炎”之合,火為紅色,表紅也。“黈”者,黃也。黑代表佛家,紅代表儒家,黃代表道家。《象環寤記》中所托為儒釋道三教之代表者,即赤老人、緇老人和黃老人。遍中國之域中,莫非三教。互相吸收,互相纏結,融而為一,總為一棘栗蓬。故須鑿破,鑿破而後能補足之。鑿破方悟自己,悟則思補足之。但須知補足是在“權法”層麵,在此層麵猶有象數、聲音、言語。究竟層麵則無象數、無聲音,言語道斷,故色即是空。如物之不可說之域為一棘栗蓬,對此可以“交輪幾”等人為的工具鑿破之,但鑿破後仍是一“棘栗蓬”。所以,對於儒釋道三教,補足亦各自如如,不補亦各自如如,各自如如則不見補而自然補。最後的境界乃“本無一法”,“打翻三諦”,“白茫茫大地真幹淨”。《象環寤記》在赤老人、黃老人、緇老人辯詰之後設為一仙女之言,代表方以智對此境界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