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際由於王學盛極而衰,一批倡導由虛返實,注重自然科學、博物等實證知識的思想家脫穎而出。他們同時研究哲學,但屏去心性及道德問題,專意於宇宙根本原理和事物的存在及運動法則的研究。但因身感明亡的苦痛,他們大多有存續、總結中國思想學術的壯心和強烈的統合儒釋道三教的意圖。但他們的哲學中又往往有一種捉摸不定、不知身家何處的悲涼感。方以智就是這些思想家中最突出的一個。
方以智(1611—1671)字密之,號曼公,明亡後變姓名為吳石公,出家後名無可,號五老、藥地、墨曆、極丸等,安徽桐城人。青年時遊學江浙,結交當時名士,為複社領袖之一,參加了驅逐閹黨阮大铖的活動。三十歲中進士,授翰林院檢討。李自成軍入北京,欲留用,他以死相拒,相機逃出,投奔南明弘光朝。為阮大铖所不容,於是南奔廣州,賣藥市中。後投奔肇慶桂王永曆政權,擢為左中允,東閣大學士。為王坤所劾,掛冠隱居梧州,在仙回為清兵所捉,脅迫為官,威逼利誘皆不能屈,於是聽憑他去悟州雲蓋寺出家。三年後在南京高座寺正式受戒,並在此閉關三年。回故鄉服父喪,服闋後雲遊江西,入青原山淨居寺。後為清兵所獲,在押解赴嶺南途中,病死於舟中。方以智有深厚的家學淵源,曾祖、祖父、父親及三個兒子都是著名學者。他幼年聰慧,“年十五,群經史子略能背誦”。喜博物之學,“凡天人、禮樂、律數、聲音、文字、書畫、醫藥,下逮琴劍、技勇,無不究其旨趣,著書數十萬言”。有《通雅》、《物理小識》等著作。晚年潛心哲學,著有《東西均》、《藥地炮莊》、《易餘》、《性故》、《一貫問答》、《愚者禪師語錄》等,學識為黃宗羲、王夫之所敬畏。
一學術淵源
方以智是個有著強烈的實證傾向的哲學家,他與以心性為學說中心的理學家很不同,與繼承傳統氣本論、有鮮明的實學色彩的王廷相也不同。他的思想可以分為二個階段,甲申(1644)國變前以研究各種具體知識特別是自然知識為主,在具體知識中概括出、抽引出哲學道理。下學上達兼致,質測通幾並舉。國變後經過顛沛流離的生活,特別是晚年出家之後,則傾全力於哲學研究。
方以智早年的學術旨趣很大程度上得於家學。他的曾祖父方學漸曾師事耿定向之弟耿定理,為學崇實,其著作《庸言》即以“崇實”為篇名,其中說:“凡有始者,必有所為始始也者,故虛之不能不實,造化之不能不實而虛也。”注重考究事物的實際根據。這一點與方以智後來特別注重對事物之所以然的研究很有關係。方以智晚年的重要著作《東西均》就以“所以”為篇名。祖父方大鎮著有《易意》,象數義理兼取,而歸結於道德義理的闡發。父親方孔炤於易學尤精,著有《周易時論》,特別注重象數,注重掘發《周易》中包含的一般哲學理論。方孔炤以太極為《周易》的最高範疇,同時以太極為宇宙本原。太極表現為有極與無極,有極即有形的萬物,無極即未始有形而隻有抽象之理時。太極貫有極無極,它自身不落有無。方孔炤的思想充滿思辨色彩,不為具體物理所限。方以智晚年對《周易時論》原稿加以編排整理,在各章節中加了按語和解說,名《周易時論合編》並為全書作跋。
方以智在哲學方麵主要受家傳易學的影響,他的博物學則受惠於王宣。王宣(號虛舟)是方孔炤為方以智選定的老師,亦擅長易學,常與方氏諸人研討易理,亦精物理,著有《物理所》。方以智曾說:“智年十七八即聞先生緒論,曠觀千世,間引人聞道,深者征之象數,其所雜著多言物理。是時先生七十,益深於河洛,揚(雄)京(房)關(朗)邵(雍)無能出其宗者。”(《虛舟先生傳》,《浮山集·文集後編》)方以智自言他的《物理小識》即因《物理所》而增廣之。方以智的實證思維方法多得自王宣。
方以智對明代後期耶穌會士傳入的西學也甚為喜好,他讀過數十種傳教士寫的或譯的西學書,內容涉及數學、天文、地理、醫學、機械、水利等方麵。他不喜好關於天主教義的書籍。這使他喜好博物、喜好研究物理的傾向得到充分發展,但也使他同中國典籍相比,得出“泰西學入,詳於質測而拙於言通幾”的看法。
方以智的外祖父吳應賓(字觀我,號宗一)對他也有較大影響。吳應賓精於佛學,以佛理解儒道經典,主張三教合一。著有《宗一聖論》,主“中理旁通,宗一三圓”。認為儒釋道三教為同一精神的不同表現,故自號宗一。吳應賓的“三教合一”和“宗一三圓”對方以智有較大影響。
綜合起來,方以智的思想最主要的是三個方麵,一是思辨哲學,受家傳易學的影響;一是博物之學,受其師王宣影響;一是三教會通,受吳應賓影響。這三個方麵在方以智青年時即植根。他早年為一貴公子,怒馬輕裘,詩酒自娛,雅好博物。明清鼎革後,踉蹌亂離中,對人生世事感悟漸深,這時以純哲學的興趣為多,但仍不忘情博物之學。出家之後廣讀佛書,以佛學統貫早年所得,烹炮於一鼎,三教義理,熔鑄為一。從方以智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出時代影響和學術基礎怎樣互相作用,結出特定時代的思想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