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 3)

吃罷午飯,沈鴻慶還沒來得及與妻子鄔愛香親熱一番,就把自己關進書房溫習功課去了。他心裏遠大的理想是中甲科進士,但他必須先中舉人,一步一個台階地上。妻子鄔愛香見丈夫進書房用功,便坐到客堂褐色的紅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出神。嫁過來大半個月,她謹小慎微地與婆婆朝夕相處著。盡管婆婆才四十歲,卻已經是個十分嘮叨的女人了,總是一遍遍地重複著說過的話。

這天夜裏新婚小夫妻做了兩次愛,一覺醒來已經太陽照床頭了。沈鴻慶匆匆吃過早餐,搖頭晃腦地進書房背書,而鄔愛香則被婆婆打發著去洋鐵鋪補一隻煮飯的鋼精鍋。那是鄔愛香第一次上洋鐵鋪,隻見鋪子內堆著亂七八糟的破舊鍋子,一個老頭悶著頭在鋪子門口燒焊鐵,吱吱響的聲音,讓她不敢走近他。大約等了十來分鍾,老頭終於停下了手中的活,朝她看看道:“補鍋子?”鄔愛香說:“是啊,換個鍋底。”老頭說:“放著吧!”鄔愛香就把破舊的鋼精鍋放到他身邊。老頭說:“下午來取。”鄔愛香正要轉身回去,卻聽見有人喊:“愛香,愛香。”她定睛一看,驚訝地突口而出道:“蓮子。”

蓮子是她娘家的鄰居,比她大11歲。祖上曾有人在朝廷當差,所以她年幼時家裏有好幾個女傭和男仆,過著飯來張嘴衣來伸手的生活。她長得也很富貴相,胖胖的臉,耳垂又大又圓潤,一雙白嫩的手肉乎乎的。三寸金蓮似的小腳,更是她母親向人炫耀的資本。隻是在她17歲那年,父親經營的米店突然起火,把家燒了個精光,從此家道衰落,淪為窮苦人家了。18歲那年,她嫁給了一個肉倌,可是新婚不到一年,丈夫突然得肺癆死了。20歲那年,她又嫁給一個開南貨店的,剛結婚時日子過得還不錯,但隨著兩口子新鮮感的消失,男人開始嫖妓院吃花酒,氣得她找上門去吵鬧。男人卻一紙休書,把她給休了。回到娘家呆了兩年後,她又被嫁走了。這一回她娘家人守口如瓶,鄰居們誰也不知道她嫁去哪裏,嫁給了誰。

鄔愛香在洋鐵鋪見到了蓮子,便知道她嫁給了這老頭的兒子。而蓮子意外地見到愛香,既驚喜又驚訝,仿佛遇到了娘家人似的,她拉著愛香的手問長問短。然後又告訴愛香自己做洋鐵鋪老頭的兒媳婦有七年了,兒子也已經上學了。她比丈夫徐阿寶大三歲,都說女大三抱金磚,她是真正地抱上金磚了。

新婚後,鄔愛香第一次在婆婆家過新年。除夕那天,家門口的屋簷下已高高掛起了六盞大紅燈籠。兩扇黑漆鐵門上,也貼了大紅紙的對聯。鄔愛香還剪了窗花,那些飛鳥蟲魚栩栩如生。家裏一堵牆上,掛著醬鴨、醬肉、發皮、粽子等年貨。鐵皮罐頭裏,也裝滿了凍米糕、芝麻糖等零食。家裏一股過年的氣氛,全家人的心情都不錯。黃昏時,沈鴻慶幫母親上街打醬油,街上已沒有什麼行人了,但意外地遇上了徐金榮的遠房大侄子徐錫麟。於是兩個人就站在醬油店門口聊天,原來徐錫麟已被紹興知府熊起蟠聘為紹興府學堂經學兼算學教師,除夕便到叔父徐金榮家團聚來了。徐錫麟長得十分清秀,瘦瘦的臉上,架著近視眼鏡。他是山陰縣吏的兒子,光緒十九年中秀才,但他一點不嫌棄徐金榮這門遠房的窮親戚。

徐錫麟是個能說會道的人,知識麵十分豐富,特別喜歡談論國家大事。於是他從慈禧太後率光緒皇帝和文武百官出逃北京,一直談到他們回京後的舉措。天全黑下來了,他們才依依不舍地道別。沈鴻慶回到家裏,母親說:“你在幹什麼,醬油呢?”沈鴻慶這才想起剛才隻顧聊天,忘了打醬油,便道:“我再去。”母親說:“知道你心不在焉,老早讓鴻武買回來了!”

女傭素貞過年回家鄉去了,母親便自己下廚房燒菜做飯。母親做了七八道菜,最重要的一道菜就是油煎紅燒魚。魚,象征著年年有餘。因此,年夜飯的油煎紅燒魚端上桌,吃不完就留到明年了。

全家五口人團團圍一桌,有了鄔愛香這個媳婦,家裏比從前熱鬧一些,也有色彩一些。母親隻盼著媳婦給她生個孫子,讓家裏添丁加口。鄔愛香的胃口不錯,最喜愛吃甜食。一上桌,她便先吃了甜羹和八寶飯。而沈鴻慶和沈鴻武兄弟倆,喝了幾盅酒後便到家門口放鞭炮去了。劈劈啪啪的聲音,洋溢著過年的喜氣。

父親上桌後,張口不離南潯的張家,說是要請張寶善一家來家裏吃飯。母親有些欣喜,雖然與張家生意上的往來有些年頭了,但人家是名門望族,要讓他們路遠迢迢地來家裏吃飯並不容易。母親說:“你別吹牛了,這麼些年你什麼時候把張寶善請來家裏了?”父親說:“我隻是沒有請他來家裏,從前他們來紹興都在館子裏請他們父子吃的飯。”

兄弟倆鞭炮放完回來,又吃了一些菜,年夜飯結束了。洗碗、掃地就是媳婦鄔愛香的事。廚房裏有一隻大水缸,但冬天水缸裏的水刺骨地冷,鄔愛香便借著月亮到後院的井裏吊井水。她將洋鐵皮水桶“嘭”一聲甩下井去,卻不小心手一鬆連水桶的繩子也被甩下井去了。這可急壞了她,隻好跑進房去喊鴻武。井內伸手不見五指,鴻武在竹竿上裝了一隻鐵鉤,伸到井底搗來搗去,也沒法把水桶打撈上來。這時婆婆正巧來廚房,聽到後院的聲響便發現了他們。婆婆說:“黑咕隆咚的,你們在幹什麼?”鄔愛香嚇得不敢作聲,鴻武說:“水桶掉井裏去了,我們正在打撈呢!”婆婆說:“水桶是愛香掉下去的吧?”鴻武說:“是我,我不小心掉下去的。”婆婆說:“你是我兒子,我怎麼會不知道你在撒謊?”婆婆這麼說,鄔愛香站在一邊尷尬地承認道:“姆媽,水桶是我不小心掉下井去的。”婆婆不高興地說:“今天是大年三十,這一天出錯,就會一年都倒黴了。”婆婆說完,回房去了。

鄔愛香站在漆黑黑的井邊,情不自禁地眼淚簌簌地掉下來,自己在不該出錯的這一天出了錯,仿佛有一種罪孽感似的。鴻武說:“回屋丟吧!我姆媽胡說,哪裏就會一年都倒黴呢!”鴻武把嫂子鄔愛香勸回了屋,又替嫂子把碗刷洗幹淨。而這時沈鴻慶正在書房裏借著油燈捧著書搖頭晃腦地閱讀著,並不知道妻子鄔愛香犯錯惹惱了母親。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鄔愛香見到婆婆心裏有些怕怕的。女傭素貞不在家,她就必須幫助婆婆幹些家務活。家裏有客人來了,她也必須小心翼翼地沏茶點煙,笑臉迎送。然而越是小心翼翼,卻越是出事情。當她把一杯沏好的龍井茶端給客人時,突然一陣頭暈,眼前一片漆黑,房屋也倒旋了起來,青瓷杯便“嘭”一聲掉到地上碎了,茶水四溢。客人的長袍上,被濺得濕濕的一塊,但客人連連說:“沒關係,(碎碎)平安嘛!”

婆婆聽見打碎杯子的聲音,三腳兩步地趕了過來,向客人賠禮道歉道:“我這媳婦年輕,不懂事兒,對不起,對不起。”婆婆一邊說一邊手腳麻利地給客人重新沏好了茶。然後轉身對媳婦鄔愛香道:“你還站在這裏做什麼?回屋去吧!”

鄔愛香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接二連三地犯錯,她感到很自責。回到房裏後,她傷心地趴在棉被上嗚嗚哭起來。沈鴻慶從書房出來道:“大年初一哭什麼?運氣都要給你哭跑了。”丈夫這麼一說,她就哭得更淒涼了。

客人們走後,婆婆總算忙裏忙外地應酬完畢。但她對媳婦新年裏打碎杯子很懊惱,本來就嘮叨的她,更是像夏日的蟬鳴那樣吱啦啦地叫個不休了。鄔愛香害怕得躲在屋裏不敢出來,凡事讓丈夫沈鴻慶去應付。可這更加惹惱了婆婆,婆婆對兒子說:“你這樣護著你老婆,眼裏還有我這做娘的嗎?”兒子說:“愛香病了,她頭暈。”

其實,鄔愛香不僅頭暈還嘔吐。大年初三,丈夫沈鴻慶給她請來了中醫郎中按脈,結果中醫郎中說:“她什麼病也沒有,她是害喜了。”中醫郎中的話一落,沈鴻慶便高興地衝母親大喊:“姆媽,愛香她害喜啦!”母親聽兒子這麼說,本來還在生媳婦氣的她,想著馬上要抱孫子了,便眉開眼笑道:“好啊,好啊!我們要有孫子了。你讓愛香躺著別動,想吃什麼盡管和我說。”

年很快就過去了。女傭素貞從鄉下回來時,帶來了糯米團子、糯米年糕,還有幾隻漂亮的竹籃。鄔愛香懷孕後,更加喜歡吃甜食。每天早上她都吃糖水年糕氽雞蛋,吃得白白胖胖。隨著早孕反應的結束,她的肚子就一天比一天大起來了。沈鴻慶快做爸爸了,心裏樂滋滋的。還有讓他樂滋滋的是他剛受紹興知府的邀請,從“勤耕讀”書屋被聘去紹興中西學堂任教了。

前幾年,紹興中西學堂由蔡元培擔任監督。這是由紳士捐資創辦的新式學堂。蔡元培剛接任這所新式學堂時,紹興城內引起了一番爭議,街頭百姓議論紛紛。那年沈鴻慶正在考秀才,但他出於好奇心,跑到中西學堂找蔡元培監督。可事不湊巧,那天蔡元培監督專程去杭州拜訪兼通中文及體操的日本人,準備聘他來紹興中西學堂執教日文課。沈鴻慶一直等到黃昏,蔡元培監督還沒有回來,於是悶悶不樂地回家去了。回到家,母親問:“你去了哪裏?”沈鴻慶說:“我去了中西學堂。”母親說:“你要考秀才的人,別三心二意,不準再去。”沈鴻慶便聽母親的話,一心一意用功,後來中了秀才,也沒再去那裏。現在蔡元培剛剛離開紹興,接受上海南洋公學的禮聘到校任教去了。然而盡管蔡元培去了南洋公學,但他的魂似乎還留在中西學堂裏。

沈鴻慶雖被聘來教詞學,但他已深知蔡元培的教育理念就是要真正兼學中西,改變傳統私塾教育唯經是讀、唯經是尊的積習。同時,他還向那個被蔡元培聘來的日本教師由木榮子學習日語,向督導理學齋的馬用錫先生學習英文。在新的崗位上,教學、讀書,接受日語和英文學習,使他忙得不亦樂乎,幾乎想放棄考科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