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鴻慶剛娶了媳婦,蜜月還沒有度完,就去蒙館給孩子們上課了,在私塾裏擔任教師才一年的他,給這所蒙館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勤耕讀”書屋。他家離“勤耕讀”書屋隻兩裏路,每次他都像老先生那樣捧著紫茶壺去。他光光的額頭後麵拖著一條長辮子,走在沿河的青石板路上,冬日裏凜冽的西北風呼呼地吹來,讓他的鼻子凍得通紅。盡管新娘子鄔愛香給他編織了黑色的長長的粗毛圍巾,可他卻壓在箱底舍不得圍。
“勤耕讀”書屋是臨河而築的瓦屋,但瓦屋後邊有一個天井,種著冬青樹、枇杷樹和葡萄樹。沈鴻慶總共隻有七個學生。蒙學讀物是《三字經》《千字文》或《幼學瓊林》,但在他眼裏這些傳統讀物,似乎已跟不上時代變化的節奏和需求。
一輛木架子板車從他身邊經過,車上坐著一個年輕女人。這女人是他家附近的豆腐店老板娘。街坊鄰居都叫她豆腐西施。豆腐西施見他穿著長袍夾著課本,便道:“新郎倌,你怎麼不在家陪陪新娘子?一大早就往蒙館趕,真是好先生哩,等我兒子長到六歲,一定送他來你這讀書。”他本來不想理睬她,但看她拉著三四板熱騰騰的豆腐出來賣,說:“留兩塊豆腐,給咱們家吧!”
青石板路上,每走幾步路都有驢糞,那是趕早集的毛驢車留下的屎臭。沈鴻慶用手捂著鼻子,朝邊上走。這時豆腐西施丟過來一句:“哪裏還用你交代?你姆媽天不亮就從我的磨坊裏拿走了四塊豆腐呢!”她那神氣,好像姆媽白拿了她的豆腐似的。
木架子板車漸漸遠去了。沈鴻慶知道拉車的男人是豆腐西施的姘頭。他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忽有一小男孩奔跑過來與他撞了個滿懷後,又摔倒在一攤驢糞上。小男孩看著自己的布鞋和褲子都沾滿了驢糞,一點兒沒有英勇氣概地哭了。
“別哭別哭。來,我幫你擦擦幹淨。”沈鴻慶從長袍口袋裏取出一塊大手帕,幫小男孩擦鞋麵上的驢糞。這時小男孩母親手上拿著一副大餅油條,急急匆匆地趕上來罵道:“一眨眼,就不見你人了,你跑那麼快於什麼?你個小畜生,就會給我添亂。”母親說著舉起右手,給兒子一個耳刮子。兒子“哇哇”哭起來,母親沒有與沈鴻慶打招呼,拉起兒子的衣角就往回拖。沈鴻慶心裏滿懷愧疚,若不是他盯著豆腐西施的背影,小男孩就不會摔倒,也不會挨母親的打了。
沈鴻慶蹲到河邊洗手,並將擦過驢糞的手帕丟進了河裏。河水翻滾著浪花,手帕像乘風破浪的船一樣漂遠了。沈鴻慶望著遠去的船帆,突然想起去年夏天庚子事變,八國聯軍攻入北京,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倉皇出逃北京的事,不免心裏像吞了蒼蠅一樣的屈辱和難受。國難當頭。老百姓人心惶惶。他不知道今後的日子怎麼樣。19歲的他,雖然已經成家立業,但和父母住在一起,家就是他的避風港。
前邊就是“勤耕讀”書屋了。孩子們朗朗背誦課文的聲音,隨著風兒傳進他的耳畔。這些孩子程度不一,有的才剛識字,有的已能開筆作文了。他對孩子非常嚴格,如果學過的內容有不過關的學生,就會挨他的戒尺。孩子們都怕挨戒尺,但家長們卻喜歡他的戒尺。尤其,徐一華的爺爺徐金榮認為小孩子不打不成器,戒尺就是最好的武器。
沈鴻慶剛進書屋,就看見徐金榮領著他的小孫子徐一華來到座位上。他轉身見到他笑著說:“沈先生,徐一華不乖,你就用戒尺給我狠狠地打。”沈鴻慶沒有吭聲,望著他沾了不少油汙的長袍前襟,以及兩隻汙穢不堪的袖口,目送著他走出書屋去。而徐金榮在屋外聽到沈先生的講課聲音,心裏便踏實多了。他雖年紀大了,耳朵卻是格外地靈。現在他雙手反背著,走在回家的路上。冬日裏,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仿佛和他一樣是個遲暮的老人。
徐金榮與沈鴻慶住在一條東街上。徐金榮是看著沈鴻慶呀呀學語長大的,在他眼裏,這孩子國字臉兒,雙眼皮,鼻梁一挺,看上去很有做官的樣子。的確,沈鴻慶比他的兩個兒子都有出息多了,年紀輕輕就中秀才做上了私塾的教師。而他的大兒子徐阿寶好吃懶做,整天幹著偷雞摸狗的事。小兒子徐小寶呢,卻賭博成癮。輸了錢,連家裏鋪上的鐵鍋子都拿去當廢銅爛鐵賣。他們家隻有他的遠房大侄子徐錫麟,曾經參加過山陰院試,並且被錄取為縣學附生。徐金榮老人常以大侄子徐錫麟為榮。一談到大侄子徐錫麟,他的臉上就掛滿笑容。
回到家裏,徐金榮也就是回到了他叮當響的洋鐵鋪。他已開了大半輩子的洋鐵鋪子,街上誰家的鍋子漏底了都拿到他這裏來修補。從前他的老伴幫他幹些下手活,可現在剛五十出頭的老伴,就開始病病歪歪地服藥。為了省錢,他還必須給老伴上山采草藥。兩個女兒已出嫁,兩個兒子不學好,兩房媳婦窩裏鬥,一家大小的活口,就全靠他的洋鐵鋪子。
這會兒,徐金榮彎著腰準備坐下來幹活,老伴從裏屋捧著藥罐出來對他說:“這是最後一天的藥,明天沒有了。”徐金榮皺了一下眉頭,沒有作聲。老伴語氣加重地說:“明天沒有藥了。”徐金榮不耐煩地說:“沒有就沒有了,沒有就不吃。”老伴見徐金榮這樣說,不免傷心地落淚道:“我老了,病了,你就像嫌棄一條病狗一樣地嫌棄我。”
徐金榮雖然心裏煩,但最容不得老伴落淚。畢竟風風雨雨、同甘共苦走過來幾十年不容易,大戶人家的千金嫁給他這個開洋鐵鋪子的,盡管沒有給她挨餓受凍,可也沒能給她過上好日子,心裏有一份虧欠。於是,徐金榮在她的腦門上狠狠地點了一下道:“你就會哭鼻子,這輩子我就輸在你的眼淚上。”
拉著木架子板車的徐金榮,宛如一條老黃牛。他要去采草藥的那座山矗立在市中心,春秋時期建立紹興城時,就以此山為城市中心了。山腳下的越王宮城仍然巍峨莊嚴,幾棵數百年的老樹就像曆史老人一樣見證著歲月。徐金榮最喜歡山頂上的嘹望台,他想象當年越國的士兵,該是如何警惕地注視著海灣,抵禦著已經強大了的吳國的突然侵略。大約二十多分鍾後,徐金榮已拉著板車穿梭在山腳下狹窄的古城區內了。吳越爭霸時留下來的鐵甲營、西營等地名,仿佛記載著血與火的往事。
徐金榮把板車停在山腳下,將鐮刀放進竹籃內拎著上山采草藥去了。他從來不走石階上山,而是從樹林中攀援而上。老伴有支氣管炎、風濕病,紫花前胡、白芥子、款冬花等幾種治療支氣管炎的草藥幾乎滿山都是,他隻要彎一下腰,想采多少就多少,可治療風濕病的草藥,卻不是那麼容易找了,尤其是黃岑、桂枝、澤蘭比較難尋覓。通常徐金榮就采些車前草、金銀花、蒲公英回去。
在山上的樹林中穿梭,聽著鳥兒們喳喳的合唱,就像聽一曲交響樂一樣。徐金榮的心裏一下舒朗多了,仿佛那些煩惱事都從他身上消失了。他往往一上山,就有一種不想回去的感覺。有時竟然還有出家做和尚的想法,隻是他畢竟是凡胎俗骨丟不下一家大小。這會兒,他已采了滿滿一籃的草藥,連平時不容易采到的雞血藤和澤蘭也采擷了不少,大有滿載而歸的感覺。
下山是輕鬆的,徐金榮很快拉著木架子板車往回趕路。中午時分,太陽暖暖地撒在青石板路上。由於拉著板車,他的鼻子尖上冒出了細細的汗滴。車至投醪河邊時,他又想起從前越國四萬多武士,在此河裏登船直下錢塘江,發起了古代東方最早的戰爭,使強大的吳國在越國強悍的山地士兵的攻擊下轟然崩潰。投醪河,這古老的河啊!河邊的青石板路,是他每天的必經之路。
幾個小孩從“勤耕讀”書屋裏跑出來,嘰嘰喳喳像麻雀一樣地嬉鬧著。徐金榮知道那是他孫子放學了。這孩子眼尖,正朝他一邊嚷道“爺爺、爺爺”,一邊飛奔而來。徐金榮看到孫子這麼親切地向他跑來,臉上堆滿了笑容。他把自己曾經夢想讀書考科舉的事兒,全部寄托在這個小孫子未來的前程上了。
放學,待孩子們都走光後,沈鴻慶才“哐當”一聲,關上了“勤耕讀”書屋的紫色木門。然後左腋下夾著書本,雙手拱在袖筒裏往回家的路上走。由於早上隻喝了稀飯,他的肚子已餓得咕嚕嚕響。好在口袋裏還有幾個銅鈿,路過賣烤紅薯的攤兒時,他選了一隻熱烘烘的又舒又軟的紅薯,站在賣烤紅薯的攤兒旁狼吞虎咽起來。
賣烤紅薯的男人突然說:“嗨,小夥子,看你像個秀才,中舉了沒有?”沈鴻慶聽到這話,如同害羞的少女那樣臉刷地紅了。他心裏最害怕別人問他科舉的事,盡管他正積極地準備應考,但誰又能保證他中舉呢?他隻搖了搖頭,沒有答話。賣烤紅薯男人覺得自己的問話有點冒冒失失,便改換話題道:“聽說義和團燒毀教堂,砸毀火車站,殺死外國傳教士,結果八國聯軍打了進來,逼得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逃出了北京。這世道真亂啊!怕的是戰爭來了,我這烤紅薯攤也擺不成了。咱們老百姓隻要能太太平平過日子就行。”沈鴻慶回應道:“是啊是啊!老百姓圖的就是平安歲月。”
沈鴻慶吃完烤紅薯,用手抹了抹嘴繼續朝回家的路上走去。河邊已沒有了清晨時的大風,太陽暖暖的,沈鴻慶的全身也是暖暖的。他遠遠看見妻子鄔愛香正站在家門口等候著他,便朝她揮揮手加快了步伐。妻子鄔愛香是個十足的美人兒,瓜子臉,丹鳳眼,櫻桃嘴,柳葉眉,皮膚又細嫩又白皙,還能吟詩作畫,非常討他的喜歡。
女傭素貞已擺好了碗筷,沈鴻慶一進門她就將熱騰騰的豆腐煲沙鍋端上了桌。大家圍桌吃飯,隻有沈鴻慶父親沈昌隆中午時常不回家來。在商界,父親沈昌隆開著一家昌隆綢布店,生意做得不大,卻總有各式各樣的應酬。其實,父親沈昌隆並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是舉人,曾在美國聖公會創辦的培雅書院學習。可是為了繼承祖父留下的家業,他不得不經商做生意。然而他不許大兒子沈鴻慶插手昌隆綢布店的經營,卻讓小兒子沈鴻武跟他學做生意。沈鴻武才16歲,總是三天打魚兩日曬網,有時貪玩整天都不去綢布店,日子過得無憂無慮,讓他十分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