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回頭我們再來看看《傷痕》中的愛情敘事。王曉華和蘇小林同為知識青年,在火車上相識。和“叛徒媽媽”的決裂,並沒有給王曉華帶來政治身份的清白,在主觀心理上,她有很強的自卑意識,這種自卑心理從母親被定為叛徒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停止過。尤其是組織上對她也並不信任,雖然她采取了很決絕的方式對待母親的來信和寄來的東西,她的入團問題還是沒有通過組織的審查。親情缺失,環境艱苦,自身又不被認可,在這樣無助的情況下,和蘇小林愛情關係的確立,對王曉華來講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愛情暫時可以成為王曉華全部生活和生命的寄托。“她的臉上重新有了笑容,宿舍裏、田間又有了她的清脆的歌聲,而且麵龐上也有了微紅的血色,更顯出青春的俏麗。”作者所作的所有這些鋪墊,都是為即將出現的“突變”做準備的。由於和王曉華的關係,小蘇工作調動的事被擱淺。這個打擊對王曉華來說是巨大的,“她現在似乎已經真正理解了她所處的地位和她的身份”。如果說此前愛情的甜美暫時衝淡了政治身份的苦惱和焦慮,那麼這一變故無疑又將這種苦惱和焦慮重新推到王曉華的麵前,甚至更加嚴重。“這以後,她幾乎完全變了一個人,比先前更沉默寡言了,表情也近乎麻木起來。”至此,作者的意圖再清楚不過了,如果說王曉華和母親之間的顯在線索控訴的是“四人幫”對親情的破壞,那麼王曉華和蘇小林之間的隱蔽線索控訴的則是“四人幫”對愛情的肆意踐踏。兩條敘事線索內在上是一致的,完成的都是對“四人幫”極左路線非法性的控訴。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王曉華和蘇小林之間的愛情故事,隻不過是作者假借的一個敘事資源,它是以愛情的名義,完成了政治性的說理闡釋。這和“十七年”文學中的愛情敘事在本質上如出一轍。
當然,除了上麵提及到的三個方麵,我們還可以從語言特色、人物形象、審美情趣等諸多方麵進行類似的考察。比如在語言上,很多地方都留有文革文學和“十七年”文學的影子。一對回滬探親的未婚青年男女“談著抓綱治國一年來的大好形勢”、王曉華和小蘇“建立了越來越深厚的革命情誼”,還有最後王曉華口號式的表白:“‘媽媽,親愛的媽媽,你放心吧,女兒永遠也不會忘記您和我心上的傷痕是誰戳下的。我一定不忘黨的恩情,緊跟黨中央,為黨的事業貢獻自己畢生的力量!’”這些都說明,《傷痕》作為新時期文學的開篇之作,雖然以嶄新的姿態出現在讀者麵前,但無論是內在的思維邏輯、敘事結構,還是外在的表現形式、語言特色,都不可避免地帶有此前文學的陳跡。這是曆史的宿命,而不是作者創作水準的問題。
指出這篇小說的這一特性,沒有追逐時尚、全盤否定的意思——雖然現在許多人對這篇小說的評價越來越低。相反,我認為,這篇小說雖然藝術水準不是很高,但它在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還是不可替代的。甚至可以這樣說,這篇《傷痕》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20世紀80年代文學的存在狀態。新時期文學雖然一直致力於文學自主性的追求,但在整個80年代,文學的目光始終在追隨政治問題、社會問題,比如傷痕文學回應撥亂反正,改革文學為經濟、政治體製改革搖旗呐喊,尋根文學無疑是文化熱的伴生物……在形似顯要和輝煌的背後,80年代文學始終在犧牲著自我的存在。這一狀況與“十七年”文學甚至文革文學雖然程度有所不同,但本質上並無太大差異。筆者之所以要對《傷痕》這篇小說進行再解讀,目的就在於提醒大家,在充分肯定新時期文學的開創意義的同時,不要忘記新時期文學對以前文學資源和非文學資源的繼承,絕對的斷裂是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