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雨果在這部浩瀚的作品中實際上展示的是一個人精神的嬗變、提升與至善至美。這種心路曆程展示的是人類靈魂的史詩。說到靈魂,就必須要提到書中的米裏哀主教這個人物。他實際上是貫穿整部書的一種精神力量,是冉阿讓的悲劇人生達到完美境界的要素,也可以說是冉阿讓靈魂的附體。米裏哀主教這個人物是有原型的,那就是真實生活中迪涅城一個德高望重的主教米奧裏斯。雨果的傳記作者安德烈·莫洛亞說:“真實的米奧裏斯主教大人的為人,完全和書中的米裏哀主教一樣,甚至更善良。”因此,雨果以他為藍本塑造了一個在他的作品中處於提綱挈領地位的關鍵人物。在雨果的筆下,這位主教具有對弱者無限同情的悲憫天性。他品德高潔,決不攀龍附鳳,結幫營私;他長途跋涉,不畏艱險,去窮鄉僻壤宣教他的仁愛,感化和救助沉淪的人。他使冉阿讓這個度過19年牢獄生涯,出獄後又被社會拒絕接納而想對人類進行瘋狂報複的人的黑暗內心世界被一道人性的閃光所衝破,從而發生精神的嬗變。我們讀到了冉阿讓走投無路被主教收留家中過夜,半夜醒來萌生歹意,要偷竊主教家的銀燭台時的一段精彩描寫:
“……大致在半個鍾頭前,就有一大片烏雲遮著天空。正當冉阿讓停在床前,那片烏雲突然散開了……一線月光隨即穿過長窗,正照在主教那張蒼老的臉上。主教正安穩地睡著,他的頭仰在枕頭上……他的麵容隱隱顯出滿足、樂觀和安詳的神情。來自天空的一線采光正射在主教身上……熟睡的主教好像是包圍在一圈靈光裏,使這位慈祥老人酣暢的睡眠有一種說不出的奇妙莊嚴的神態……“冉阿讓,他,卻待在黑暗裏,手中拿著他的鐵釺,立著不動,望著這位全身光亮的老人,有些膽寒。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那樣的人。他那種待人的赤忱使他驚駭。一個心懷叵測,瀕臨犯罪的人在景仰一個睡鄉中的老人,精神領域中沒有比這更宏偉的場麵了。”
終於,冉阿讓內心中那種極端的強暴力被主教極端溫和的力所懾服,他舉起的手緩緩落下,他無法麵對這種至善的神聖,逃走了。而當他被警察抓獲,帶到主教家時,麵對這個偷竊他家銀器的罪人,主教的反應令冉阿讓震驚:“我真高興看見你。怎麼!那一對燭台,我也送給您了,和其他東西一樣,都是銀的,您可以變賣二百法郎。您為什麼沒有把那對燭台和餐具一同帶走呢?”
冉阿讓望著主教,睜圓眼睛,他的表情是沒有一種人類文字可以表達出來的。主教救了他,但正如主教所說:“我救贖的是您的靈魂,我把它從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棄的精神裏救了出來,交回給上帝。”冉阿讓從此變成了另一個人。
這些篇章對於讀者來說同樣是震懾靈魂的。米裏哀主教實際上是雨果心目中的一個理想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理想化的道德形象。而現實中的原型主教米奧裏斯也正是雨果所推崇的榜樣。他的善行感化了苦役犯冉阿讓,並將他提升到了一個精神的高度,使他帶著主教的精神力量去救柯賽特,去濱海蒙特勒伊為窮人造福。在麵臨是繼續當市長還是當囚犯,是自救還是犧牲時,他選擇了犧牲,選擇了逃亡,救了無辜者商馬第。最後甚至感化了一直追捕他的警察沙威,使他“精神崩潰”而“自我毀滅”。冉阿讓所做的一切實際上是主教精神的延伸。作品中還有一段感人至深並予人深刻思考的章節是主教與原法國大革命時期的一位國民公會代表的對話。由於在法國大革命高潮時期的“九三年”革命軍處死國王的極端做法,在波旁王朝複辟後,原來的革命者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這位國民公會代表就是一個。由於世人的唾棄,他孤獨地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山村。聽說他即將死亡,主教決意去看他。他們的政治觀點對立,互相存在強烈的偏見,於是展開了激烈的思想交鋒。主教譴責“九三年”的暴力,處死路易十六連他的兒子——無辜的路易十七都不放過。而這位國民公會代表卻據理陳辭,認為“九三年”是對法國1500年來封建貴族黑暗統治的一次雷霆。至於路易十七那個無辜的王子,他說:“替那無辜的孩子嗎?好吧,我願和你同聲一哭……但人民武裝起義的領袖卡圖什的兄弟被統治者捆吊在格雷沃廣場上直到氣絕,那孩子難道死得不慘?……如果天平傾斜,也應當偏向平民一麵吧,因為平民受苦的年代太久了!”這位國民公會代表讓信奉保王宗旨的主教了解了這個革命者的另一麵:他對暴政進行鬥爭,他是為理想參加到革命中的,沒有絲毫個人私心雜念。他擔任要職卻沒有占國家的便宜,一直過著“吃二十二個蘇”的清貧生活。他盡他所能,保護了寺院,行過善事,可後來卻被人驅逐、搜捕、侮辱,被剝奪了公民權……這一席話對主教產生了很大影響。他明白了,仁愛不僅是救助、關懷,還有理解。對與自己政治觀點相反的“敵人”的理解,對“九三年”為何走到極端的理解。雨果將主教所代表的博愛、人道、感化的精神與國民公會代表所代表的革命、戰爭、暴力的原則作為對立的兩方有機地結合起來,這使他主張的人道主義精神得到了廣義的延伸。這便是雨果的偉大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