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祭告(2 / 3)

那日聽到興平突然這樣稱呼自己,宗真先是一愣,接著一股溫馨之意湧上心頭。暗暗打定了主意,要把姐姐留在身邊。

孰料議題一上朝堂,便引起軒然大波。大臣們紛紛表示反對,說是曆朝曆代從無此例,嫁出去的公主,已經做了別人的王後,做弟弟再把她扣在自己身邊,這成何體統?萬萬不可開此荒謬之例。宗真一開頭還執意甚堅,辯稱此乃耶律一族的家事,外人知道便可,不容置喙。然而群議洶洶,自己如此勢單力孤,還是大大出乎意料。要知不久之前,他才剛剛發動政變,推翻了母親法天太後的攝政之位,此刻皇位未穩,怎好與滿朝文武為敵?他把目光投向重元,希望他這個做弟弟的,也能為親姐姐說上幾句話。哪知重元目注於地,不發一語。最後,宗真是又怒又愧,無法可想之下,隻好擺了擺手,說道:“罷了,就從眾卿之議吧,朕會另擇吉日,送長公主返歸西朝。”

此後一連數天,興平都哭哭啼啼的來尋宗真,宗真哪裏敢見,隻推說朝政繁雜,讓太監前去擋駕。最後,興平具表上奏,說自己隻有一個請求,就是要見見母親法天太後。

對一個皇帝來說,最讓他顏麵掃地的,便是失信於人,何況又是自己的親姐姐。任何人此時求見法天太後,都大犯宗真忌諱,但興平除外。宗真已然無法再狠心拒絕興平,便準了興平所請。

次日一早,宗真、重元、興平三人率領文武百官,由全套鹵簿儀仗開道,前往慶陵祭祀。慶陵是宗真父皇、遼聖宗耶律隆緒的陵墓,重熙三年,宗真發動政變之後,法天太後便被幽禁於此,長年“躬守慶陵”。

祭祀事畢,百官在慶陵外候著,姐弟三人來到偏廂的一處佛殿,見到了已被圈禁三年的法天太後。法天太後正盤腿坐在蒲團上,麵對三世佛像,左手撥著念珠,右手敲著木魚,口誦大悲咒。三人凝視自己的親生母親,見她滿頭銀絲,身形瘦削,霎時間心潮跌宕,眼淚奪眶而出。

興平聲音抽噎,泣然道:“娘,興平來看你了。”

木魚聲頓住,法天太後緩緩轉過身來,顫聲說道:“興平來了?興平,我的孩兒,快到為娘跟前來,讓為娘好好看看你?”

興平跪到法天太後身前,叫了聲:“娘!”二人相擁在一起。興平眼淚如斷線珠子,撲簌簌滴落下來,洇濕了法天太後的肩膀。

法天太後輕撫興平背部,柔聲說道:“好興平,娘太開心了。哀家沒想到,今生還能再見你。哀家就算立即去了,也可無憾了。”

興平痛哭失聲,說道:“娘,不要這樣說,你會長命百歲的。隻要娘好端端地活著,興平無論身處多遠,心裏總還有個掛念。”

宗真內心隱隱作痛,瞥了重元一眼,見他已然淚飛如雨,不由得喟歎一聲,心中再次暗暗起誓:“朕欠重元的,實在太多太多了,此生凡朕擁有的,都要分一半給他,包括朕的江山!”

法天太後看了一眼宗真、重元,歎了口氣,說道:“唉,你們倆也來了。何必呢!徒令我們母子傷心難過。不過,哀家感謝你們,難得你們還記得哀家。三年來,為娘不斷反省自己,是為娘錯了,一切都是為娘的錯,你們……你們永遠都是為娘的好孩兒。”

宗真、重元跪倒在地,泣不成聲,隻是叫著:“娘……”重元更是叩頭不止,涕淚橫流,完全沒了平日儒雅蘊藉的風采。

興平道:“隻骨弟弟,娘如今這個身子骨兒,已是風燭殘年。何妨把她接回宮中,一家人共享天倫,豈不是兩全其美之事?”

宗真垂著頭不答。他都感受到,興平、太後、重元都緊盯著他,目光中飽含期待。

興平又道:“隻骨弟弟,朝政如今盡由你掌握,難道你還擔心……”

“皇姐,此事事關重大,朕必須和朝臣們商議。畢竟,當初是他們提著腦袋,擁朕親政的,有的人還為此付出了身家性命!這些日子,想必你也切身體會到了,很多時候,朕也是身不由己。”宗真打斷興平說話,陳說著令人難以心服的苦衷。

“迎太後回宮,肯定也是朝臣的心願,皇帝有孝心,做臣子有什麼理由不予成全,況且……”

“興平孩兒,不要再難為你皇兄了。哀家自己作孽,怨不得旁人。這裏很好,很安靜,哀家日常誦經禮佛,為你們三個祝禱,已經覺得很知足了。”這次,卻是太後岔開了興平的話頭。

宗真硬起心腸,不吱一聲。

他不用抬頭,就能感受到,周遭那巨大的失望和怪責之意,如覆倒的氣牆,一陣陣的逼迫而至,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宗真至今還清晰記得,興平臨返西夏時,那眼神中充溢的無盡幽怨。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強烈,深深刻印在宗真的腦海裏。未來也必會不時地浮現,折磨他一輩子。

宗真目視興平墓碑,內心無比的清楚明白:他一直說要為興平出氣,並不全是因為痛恨元昊的刻薄寡恩,而是自己為了求得一絲心靈安慰,不停地要向興平、向天下人表白一些什麼。

他心中歎道:“皇姐,原諒朕吧,誰讓我們都生在皇家呢!”

目光斜轉,瞧見重元木然而立,眼睛裏空空洞洞,看不清是悲是喜。“這個弟弟,自己真就了解他嗎?他把皇位讓給我,難道隻是為了感念我的教養之恩嗎?”宗真尋思著,心中一陣迷亂。

景福元年,法天太後攝政,為了鞏固後族的地位,她大力排擠前朝遺老重臣,重新起用隆緒罷掉的官吏和外戚,並大加寵信,任其橫行不法。

宗真對此極為不滿,曾私下大發議論:“這一幹外戚貪官,父皇已經裁示過了,革官削籍,永不錄用。母後這般做,何以告慰父皇?隻怕父皇在天有靈,也不得安生。我等做兒子的,又情何以堪?”

此番言語,終究還是泄了出去,傳到太後一幹寵臣的耳中。他們連續數日,聚在太後身邊,數落宗真的諸般不是。

法天太後越聽越怒,立傳宗真至輦前,疾言厲色,怒責他忤逆不孝,辜負母恩。母子二人之間的心結,由此越結越深。

重熙三年,宗真為防外戚坐大,與聖宗一朝的重臣合謀,展開了打擊外戚的行動。第一步,先不顧太後反對,趁她有恙在身,後宮休養之時,坐朝理政,罷掉幾個外戚和寵臣的官位。

外戚們見勢不妙,立即決定反擊。他們找到國舅蕭孝先,密謀廢立之事。蕭孝先待眾人議定,當晚便覲見姐姐法天太後,陳說眼下朝廷的情勢利害,指出宗真矛頭所指,明白無誤便是太後,這已經悖離天倫,妄顧親情了,可謂人神共憤,不得不廢。

太後內心深處,其實早存廢立之心,當即答應蕭孝先所請。並告之蕭孝先,事成之後,可以另立秦國王重元嗣位。於是,二人夜召重元入宮,商量擁立之策。

重元聞之,惶然伏地,連稱福德淺薄,不敢覬覦神器。

母舅二人惱他胸無大誌,卻都以為他是在做戲,心想一旦大局底定,他自然會甘之如飴。

法天太後還不顧病體,授太後符璽、懿旨給蕭孝先,讓他明日一早便去調集兵馬,幹辦大事。

豈料重元一出母後寢宮,便跑至宗真駕前,將母親舅舅的密謀,全盤向皇兄托出。

宗真聞聽,大驚失色,惶惶然連夜召集元老、親信,共商應對之策。這些元老重臣,久經宦海浮沉,殺伐決斷尋常事,當即便決定先下手為強。

他們都在軍中經營多年,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即刻派出可靠人等,密傳聖旨、書信給京畿守軍的心腹將領,令其旨到發兵,殺入京師,勤王除奸。諸將見既有皇上聖旨,又有恩師親筆書信,無不凜遵應命。

上萬兵馬夜入中都,包圍了後黨的府第和他們控製的衙門。政變出奇的順利,幾乎沒有遇到什麼大的反抗。一夜之間,猝不及防的後黨便被一網打盡,法天太後也被軟禁於寢宮之中。

翌日早朝,宗真君臨天下,高坐玉陛龍椅之上,連發四道敇令。第一道敇令,收回太後符璽,宣布自己親政,幽禁法天太後於慶陵;第二道敇令,冊封耶律重元為皇太弟兼天齊王,領北院樞密使,賜以金券詔書,“許以千秋萬歲後傳位”,契丹由此開創了史無前例的兄弟共治局麵;第三道敇令,封官賜爵,重用親信舊臣,並大力封賞政變中的有功將領;第四道敇令,嚴厲處置一幹後黨,或誅殺,或流放,或圈禁,一個都不放過。其中懲處最重的,便是自己的娘舅家人。

宗真並非嚴峻之人,權欲野心在曆代皇帝中也不算太大,然而今日親政,初嚐皇權威重,亦是誌得意滿。他慷慨說道:“義舉已成,霸業可圖。今日與卿等共理朝政,隻要我君臣同心戮力,定可開創契丹的全盛之世。”百官拜伏,山呼萬歲。

念及這些往事,宗真於興平墓前,更多了幾分感慨。“朕與重元,雖領有天下,但到底是幸亦或不幸,又有誰能說得清楚。”“朕雖貴為天子,卻不能給皇姐一個安身之所,這皇位坐著,又有什麼滋味?”“難道我宗真和那兀卒一般無二,也是刻薄寡恩之人,不然怎麼會欠下母親、姐姐、弟弟這麼多債?”

他正思之愴然,忽聞身旁有人說道:“皇兄,我們走吧。還有諸多軍務等著處理,皇姐她會體諒的。”

宗真頷首,說道:“重元,你我二人難得來此,再給皇姐磕個頭吧。”

重元一怔,隨即點頭道:“是。”

渭州。

山中一所大宅內,不時傳出少女清脆甜亮的笑聲。

這笑聲無邪而動人,連牆外的旅人聽了,心神也會開朗許多,疲憊的腳步,也像是輕快不少。

倘有外來客好事,詢及本地的村夫,打聽宅內詳情,便會被告知:“這是洪家少奶奶又在遊園了。”

這所大宅,毗鄰渭州城,座落於一個大深穀中,緊靠山村落花塢,主人給它取了個雅致的名字,春明別院。大宅的後花園,位在北側,占地一畝見方,就整個渭州算來,也算是闊綽之極。

時近立冬,然而穀內穀外兩重天,園中的秋菊開得正熾,未見凋色。這一日絲風微拂,陽光和煦,正是戶外遊玩的好時機。

四個十八九歲的女子,正聚攏在後花園花圃邊的秋千架下,陪著兩個幼童嘻鬧玩耍。原來那朗朗笑聲,正是由她們發出。

園內有水有亭,亭內另有一位少婦,年紀二十餘歲,著一身湖綠色紗衣,外套淡粉寬衫,正躺在一張竹椅上,雙手繡著一隻香囊。香囊綴花飾鳥,已大致完成。少婦間或會瞅一眼不遠處嘻鬧的六人,嘴角不禁泛出笑容,那笑容喜樂而閑適,還有幾分倦意。

“小妹妹,長大後,給我們小少爺做媳婦,好不好?”一位白衣女子笑靨如花,向麵前的小女孩說道。

小女孩有五六歲年紀,已略通人事,聽她這樣說話,知是開自己玩笑,不由得麵有微羞,垂下了頭。眾女子又是一陣大笑。

“小少爺,把你的杏仁酥分給小姐姐一點。就顧自己吃!”一位紫衫女子笑道。

“什麼小姐姐,是小媳婦!快,小少爺,看小媳婦多漂亮,分給她一塊杏仁酥,好不好?”白衣女子說完,又引得眾女一陣發笑。

那被稱作小少爺的男童,約隻兩三歲大,正啃著一小塊杏仁酥,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奇怪這些女子在胡鬧什麼。

白衣女子蹲下身來,摟過男童,從他兜裏又掏出一塊杏仁酥,再塞在他的小手中,也不講話,隻指了指那小女孩。

男童立即便把杏仁酥遞向那小女孩。小女孩遲疑片刻,還是接了過來。

白衣女子笑道:“你隻要咬上一口,可就非做我洪家的媳婦不可了。”

小女孩不再害羞,卻隻是笑著搖頭。

白衣女子笑道:“怎麼?不敢咬麼?”

那小女孩居然立刻咬了一口。

眾女子頓時笑得花枝亂顫,一個個上氣不接下氣。

亭中紗衣女子瞥她們一眼,麵現笑嗔之色,卻不說話。

那小女孩卻從兜裏掏出塊小小紙袋,放到男童手中,說道:“給你吃。”語音中透著幾分怪異。

男童眼睛撲楞撲楞地眨著,一臉茫然。

小女孩抿嘴一笑,又把小紙袋拿過來,撕開封口,倒出三條牛肉幹,再遞給男童。男童當即拿起一條,放入口中,隨即眉開眼笑。小女孩也咯咯輕笑起來。

周邊四個女子,不再說話,隻微笑著觀瞧,不時打個眼色。

那小女孩容貌,迥異於中原孩童,雙眸湛藍,秀鼻高挺,這展顏一笑,便如蓓蕾綻放,沁人心脾。

身著淡黃衣衫的女子說道:“讓兩個孩子玩秋千吧。”

身著淡綠衣衫的女子卻道:“他們年歲太小,出點事可不得了。”

白衣女子說道:“呸呸呸,打個秋千,能出什麼事。秋天玩秋千,最好不過。”

紫衣女子童心大起,已然站上秋千,自顧自地蕩了起來。然而她方法卻是不對,秋千歪歪扭扭,前後左右的亂晃,直嚇得她花容失色,“啊呀”連聲。

白衣女子頗為不耐,拉住繩索,叫道:“起開,起開,真是個大笨妞!”

紫衣女子下來,白衣女子上去,飛快地蕩了開來,卻是頗為順溜。

紫衣女子從秋千架下跑開,進到亭子之中,嘟著嘴兒說道:“少奶奶,你瞧嬋雪姐姐,人家沒蕩幾下,她就給搶了去!”

被稱為“少奶奶”的紗衣女子笑出了聲,衝著秋千架上的白衣女子喊話道:“嬋雪,不要欺負你鵑兒妹妹。”又衝紫衣女子笑道:“嬋雪打小就是個假小子,玩這個她肯定拿手,你是比不過的。”

白衣女子下了秋千,笑嘻嘻地走過來,嘴裏說道:“小姐,你可別聽死鵑子亂嚼舌頭。她蕩的歪歪扭扭,還愛一驚一乍的叫喚。我聽得心煩,還替她擔心,這才趕她下來的。蓮香、金柳,你們說,是不是這樣?”

穿著淡黃衣衫的金柳和淡綠衣衫的蓮香卻不搭話,一同笑著走進亭中。

紗衣女子笑道:“好了,鬧騰了這會子,歇一會兒吧。”

嬋雪向著鵑兒扮個鬼臉,走到石桌跟前,徑自倒出一杯茶來,往嘴裏一陣猛灌。飲完茶,杯盞往石桌一置,即趨近竹椅蹲下,伸手在紗衣女子肚腹上摩挲兩下,笑道:“他不會比我們還鬧騰吧?”

紗衣女子在她手上一拍。

嬋雪手一縮,在唇前吹了吹,又把臉湊過去,說道:“我瞧瞧這繡的是什麼?咦,並蒂蓮下一對鴛鴦兒,嘻嘻,真是隻羨鴛鴦不羨仙。”

紗衣女子笑罵一聲:“邊兒去!”又自顧自地繡著。

嬋雪有些無趣,瞧瞧一旁站著的三人,說:“少爺在前庭與客人飲酒……”又瞧瞧秋千架旁蹲著的兩個孩子,續道:“小少爺在陪他媳婦看螞蟻。唉,都不讓我們伺候。小姐隻管自己心裏美著,又不和我們說話。你們說,還有什麼好消遣的?”眾人都笑出聲來。

紗衣女子笑罵道:“這死蹄子。”

嬋雪眼睛一亮,悄聲向紗衣女子道:“少爺前庭痛飲,定是酣暢。今兒所幸無事,我們何不在花園內也效仿一下!小姐,咱們就淺酌些許,好不好?”

紗衣女子停下手中活計,想了一下,說道:“後院廚房的壁架上,尚有一瓶女兒紅,那還是從紹興老家帶來的,你去……”嬋雪叫了聲:“好小姐。”早已興衝衝奔出園外。眾人又是一陣笑聲。

不多會兒,嬋雪便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拿著五個小盅,趕了回來。

一進涼亭,她便把酒盅一字兒排在石桌上,一邊倒酒,一邊嘻笑著向紗衣女子問道:“小姐,如何飲法?”

紗衣女子抬起了頭,手工卻不停,說道:“有酒自須有令。今兒個我是令官,專行監酒之職,你們隻管暢飲好了。”

嬋雪笑道:“小姐做令官,我最信得過,像個青天老爺!不過須先飲一盅令官酒。”

那紗衣女子笑道:“你一不要激我,二不要拍我馬屁。酒,我是無論如何不喝的。”

蓮香一旁搭腔道:“是啊。還是小心點的好,夫人有孕在身,就不要喝了。”

嬋雪笑道:“瞧蓮香說話的調調,像極了少爺。”

蓮香暈飛雙頰,啐道:“老不正經的死嬋雪,死不正經的老嬋雪。”罵完,自個兒“噗嗤”一聲,徑自先笑了。

紗衣女子笑道:“這幾日教你們讀詩經,不知可有進益?今日園中,雖無百花盛開,卻有你們四‘芳’爭妍,所以這酒令,就著落在葩經花名上,花名須嵌於兩句《詩經》中,還須得是並頭花,說錯了定罰一盅。就以蓮香為先,金柳、鵑兒次之,嬋雪最不濟,就最末吧。”

除嬋雪外,三女齊齊稱好。嬋雪一撇嘴,道:“又來這一套。”見少婦眼睛一瞪,趕忙閉嘴。

蓮香想了想,吟道:“月離於畢,季女斯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