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聲音”來自何處?即相信理性能夠最後直達永恒不變的真理,發現存在的秘密。之所以“神秘”,是因為從有限的肉身、有限的個體中抽離出來的“理性”、“心靈”、“靈魂”或“意識”因人類的自戀自賞而被視作是永恒不變的東西,是可以得到真理的唯一主體;如果這種“神秘的聲音”來自尼采所說的“蘇格拉底的守護神”,那麼這個“守護神”事實上就是理性的人格化代稱。之所以是“勸阻的”,是因為這個守護神的第一反應(直覺)總是在以“反思”的形式做出否定的判斷,總是在說“眼前這一切都是虛假的,真相藏在外表的下麵”,所以這個守護神總是以“真相”、“真理”或者“真知”的名義,將藝術視作虛假的東西(作為外表,表象或外觀)予以否定。如果說尼采的審美形而上學以生命的名義肯定一切外觀的創造,那麼科學形而上學則將外觀視作是虛假的東西並加以否定,也正憑“真理”之名,蘇格拉底的弟子柏拉圖將藝術家從其理想王國中驅除出去。尼采深入揭示了蘇格拉底主義的運行機製:
“在一切創造者那裏,直覺都是創造和肯定的力量,而知覺則起批判和勸阻的作用;在蘇格拉底,卻是直覺從事批判,知覺從事創造——真是一種徹頭徹尾的大怪事。”
“知覺”的英文即consciousness,也即“意識”,“意識”與現實感相關,如果某人過於沉溺於自身的幻想世界,那麼我們就會說他不夠清醒,缺乏現實感,這時候我們希望他的“知覺”能夠起到“批判和勸阻的作用”,也即恢複對現實的意識;而蘇格拉底之所以是“知覺”從事創造,正因為蘇格拉底的“真理”是純粹意識性的創造物,而“真理”也好,“理念”也罷,隻是將一種意識的創造物概念化了。“直覺”則是一種以“以少總多”、“見微知著”為基本特征的特殊認識方式,雖然與“知覺”一樣建立在“感覺”的基礎之上,然而直覺本身卻具有非理性、非邏輯性的特點,與講究邏輯與綜合的知覺不同;蘇格拉底的“直覺從事批判”,也就是指蘇格拉底批判本身的非邏輯性與非理性,否定外觀、否定藝術從而否定生命的基本條件就是這種非邏輯性和非理性的體現。因此,尼采稱之為“徹頭徹尾的大怪事”。
蘇格拉底何以要將他那塞克羅普斯Cyclops,即獨眼巨人,尼采以此諷刺蘇格拉底的醜陋,以及僅長了一隻理性之眼。之眼轉向藝術乃至道德和政治?真的是其守護神——理性的命令嗎?尼采揭示了理性主體的不純粹和不客觀的來源,即來自快感:蘇格拉底是“理論家生活方式的典型”。“他(理論家)的最大快樂存在於靠自己的力量不斷成功的揭露真相的過程之中。”如果說審美形而上學是建築在對整體生命信仰上的形而上學,那麼蘇格拉底的形而上學是一種怎樣的形而上學?“那是一種不可動搖的信念,認為思想循著因果律的線索可以直達存在的至深的深淵,還認為思想不僅能夠認識存在,而且能夠修正存在。這一崇高的形而上學妄念成了科學的本能,引導科學不斷走向自己的極限……”思想沿著因果律,依靠概念、判斷和推理的理性程序,依靠辯證法的三段論,就可以直抵存在發現真理,甚至能修正存在掌握真理,蘇格拉底因而是理論樂觀主義者的原型。對理論樂觀主義者來說,“世上沒有比實現占有、編織牢不可破的知識之網這種欲望更為強力的求生的刺激了”。
審美形而上學將審美活動和從事藝術活動放置在人類的最高使命位置上,信仰整體生命(酒神信仰)並肯定個體生命(日神信仰),既寄望於終極慰藉又得到塵世慰藉;科學形而上學的生存旨趣卻在於通過理性發現存在、認識存在和修正存在,將尋求客觀真理的活動放置在最高位置上。固然蘇格拉底等求真者可以通過在有限生命中不斷發現真知來獲得意義有限的塵世慰藉,然而真知的獲得若是以否定生命存在的必要夢境為代價的,那麼這種慰藉也與肯定外觀、肯定夢境、肯定幻覺作為個體必要生存條件為旨趣的日神慰藉截然相反,最終使得生命變得異常貧乏;況且,一旦把酒神信仰——對永恒生命的堅信當作幻覺和迷信驅除之後,就徹底得不到終極慰藉。因此,在尼采看來,科學形而上學精神必將引導理論人走向它自身的極限,到了極限之後的科學必定尋求藝術性的保護,而蘇格拉底本人在其晚年正是親自出演了這一大逆轉的戲劇。語文學知識告訴尼采,將要赴死的蘇格拉底在獄中常常夢見一個人對他說同一句話,“蘇格拉底,從事音樂吧”,甚至直到臨終都如此安慰和欺騙自己,即自己的哲學思索是“最高級的音樂藝術”——然而他在獄中還是從事了他曾經所鄙夷的“普通的大眾音樂”。何以如此?
“因為科學領域的圓周有無數點,既然無法設想有一天能夠徹底地測量這個領域,那麼,賢智之士未到人生的中途,就必然遇到圓周邊緣的點,在那裏悵然凝視一片迷茫。當他驚恐地看到,邏輯如何在這界限上繞著自己兜圈子,終於咬住自己的尾巴,這時便有一種新型的認識脫穎而出,即悲劇性的認識,僅僅為了能夠忍受,它也需要藝術的保護性治療。”
到了人生中途的賢智之士已知天命,喪失了無懼未知的健旺勇氣,因而看到“圓周邊緣的點”也即無限的未知之時,必然產生深深的恐懼——人類理性不可能認識超驗存在,這點已通過康德成為尼采時代的哲學共識:建立在先驗範疇基礎上的人類理性隻能認識經驗存在物,也即為時空因果等條件限製的有限對象。個體生命的經驗性甚至無以發現超驗性的存在(ontology),因此更談不上認識存在和修正存在了。此時,“藝術的保護性治療”即終極慰藉就必須產生——當然大前提是不再從一個是實體且有位格(Person)上帝是實體,這個實體是個靈(spirite),永恒的靈,超越一切空間的靈;上帝有三個位格,聖父,即作為實體存在的靈;聖子,作為肉身存在的耶穌基督;聖靈,作為在每個人心中存在靈魂。實體化存在的上帝既非精神,又非物質,顯示出其超驗性;三個位格的存在證明其無所不能(almighty)。就形而上學而論,此種形而上學的確解答一切問題;然而在不以句號為目的的非形而上學語境中,又顯得不堪一擊。的上帝處尋找慰藉。通過藝術和審美實現的“新型的認識”必然降臨,這種認識就是以永恒生命及其所賜予的終極慰藉為目標的認識,“悲劇如此疾呼:‘我們信仰永恒生命’”。這種新型的認識就是審美直觀,通過審美活動直觀到被稱作“酒神”或“意誌”的“永恒生命”,在這個具有永恒性和無限性特征的更高存在者處,個體生命的有限性和速衰性獲得了肯定:如果一切個體生命的毀滅都是在向整體生命獻祭,而整體生命又保障了源源不斷的新生命得以誕生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