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文和勒住定陶王的脖頸,“都給我退下!”說著又吐出一大口鮮血。
“都退下!都退下!不得妄動!”嚴君平張臂攔住眾人,扭頭叫道:“賈文和!你放開定陶王。老夫以性命擔保!絕不會讓你們吃苦頭的!”
“以性命擔保?”賈文和大笑起來,蒼白的臉上也多了一絲血色,他仰天嘆道:“出師未捷,功敗垂成,天命如此,為之奈何?”
“正是如此!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嚴君平喊道:“如今人事已盡,當聽天命!董破虜,切不可一誤再誤啊!”
董卓道:“漢德雖衰,天命未改。老夫本來就沒打算造漢室的反。”
“你知道就好!”嚴君平道:“董破虜!賈參軍!切不可再錯下去了!”
場中一片寂靜,在場眾人都在等著兩人的回答。趙充國不想打;涼州軍鬥誌已失;程宗揚等人是因為定陶王還在對方手中,投鼠忌器;霍子孟不動聲色,沒人知道他心裏到底怎麼想的。
“雖曰天命,無非人事。”賈文和道:“諸位以為大局已定,以賈某看來,為時尚早。比方說……”
賈文和笑道:“我這一刀下去,會是什麼樣?逆賊劉建授首,定陶王緊跟著又沒了,霍大將軍,要立誰當天子呢?傷腦筋啊。”
嚴君平顫聲道:“你可別亂來啊!”
“五十匹馬。六個時辰。”賈文和道:“過了伊闕我們就放人。你們要覺得換個天子更方便,盡管動手。”
程宗揚靠在郭解身邊,低聲道:“有沒有機會?”
郭解搖了搖頭。牛輔、華雄一左一右,前麵還有個董卓。而賈文和的刀鋒就抵在定陶王的頸上。
“黃口小兒,”霍子孟森然道:“乃翁未曾教你,我漢國律令,賊人劫持人質者,不必顧忌人質性命,一並處死!”
“諸位盡可一試,”賈文和道:“反正我已是將死之人。霍大將軍,請。”
霍子孟目光微閃。
嚴君平急道:“霍公!”
霍子孟此時也是騎虎難下。賈文和劫持了定陶王,卻把定陶王的生死放在自己手上。若是殺了定陶王,自己與長秋宮必生嫌隙。可真要放了他們,以董卓的狂悖,賈文和的奸詐,一旦虎歸山林,魚入大海,將來必成大禍。
“老霍!”嚴君平唯恐霍子孟狠下心腸,一聲令下,玉石俱焚,他顧不得體麵,一手扯住霍子孟坐騎的韁繩,急聲喝道:“長秋宮尚在!”
呂氏已然失勢,皇後趙氏垂簾勢所難免。何苦在這種要命的關頭得罪趙氏?
霍子孟思忖片刻,開口道:“此事非老夫一言可決。當請宮中聖諭。”
程宗揚臉色一黑。沒想到這個滾燙的熱炭團轉了一圈,又掉到自己手裏了。皇後聖諭……皇後要在長秋宮就好了。
“皇後殿下有恙在身,豈可妄擾?”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若因此事使得皇後鳳體難安,你我萬死難辭其咎。”
程宗揚聞聲一陣激動,金車騎,你可總算來了!
金蜜鏑身披麻衣,頭戴白布。連日來,卷入風波的軍民足有數萬,他是唯一一個始終記得給天子披麻戴孝的。
霍子孟看著自己的老友,無聲地嘆了口氣,隨即點頭道:“說的是。那麼,就依你。備馬吧。”
金蜜鏑解下兵刃,徒步行至涼州軍中,向定陶王叩首施禮,“臣金蜜鏑,請隨殿下西巡伊闕。”
董卓摸了摸須髯。金蜜鏑雖然聲名赫赫,但孤身一人,自己怕個鳥來?
郭解開口道:“我也去。”
賈文和“哇”的吐了一大口血,笑道:“不敢有勞郭大俠大駕。”
“在下蘭台典校秦會之!”
秦檜報出身份,朗聲道:“定陶王殿下年紀尚幼,你們到了伊闕把人放下,總不能棄之道旁吧?這樣吧,我等隻出一百名扈衛,與諸位前後相隔一裏。涼州虎羆之士三千,想必董將軍不會介意。”
“五人。”
“八十人。”
“五人。”
“七十人。”
賈文和笑道:“最多五人。不要考驗賈某的耐性。”
“那好,我等就出五名扈衛。”秦檜說著,壓低聲音,“主公。”
賈文和戒心十足,奸臣兄能爭來五個名額已經不錯了。程宗揚開口道:“金車騎隨行,還請霍大將軍坐鎮宮中。”
霍子孟微微點頭。
程宗揚道:“以金車騎為首,程某為副。另外還有蘭台典校秦會之,車騎將軍長史趙充國,以及布衣郭大俠,一共五人。董將軍以為如何?”
董卓聽到有趙充國,想也不想就應道:“可!”
秦檜欣然道:“既然如此,單常侍,有勞你找幾名內侍……”
賈文和笑了起來,“別玩什麼花招。單常侍的名聲,賈某還知曉一二。”
秦檜辯解道:“找幾名下人伺候起居也不行嗎?”
賈文和沒有回答,隻是將錯刀又按緊了一分。
秦檜舉起雙手,高聲道:“我等五人,上自金車騎,下至秦某人,都不曾照料過孺子稚兒,如今天寒地凍,定陶王又受了驚嚇,萬一染痾,該當如何?”
賈文和道:“所謂天命所歸,若是染痾,就算他命不好吧。”
“既然內侍不可,選幾名宮人如何?”秦檜抬手一劃,“僅此數人。
閣下堂堂須眉,不會還忌憚幾名女子吧?”
賈文和視線掠過眾人,那些宮人有的執燈,有的還抱著寵物,除了那名手持長刀,身材高挑的宮人,其餘幾名女子都看不出什麼威脅,否則他也不會在對方眼皮底下把定陶王劫持到手。最後賈文和的目光停在小紫身上,眉頭慢慢擰緊。
趙充國嚷道:“就幾個娘兒們——老董!痛快些!”
董卓一錘定音,“就這麼說!”
賈文和提起錯刀,朝小紫一指,“除了她!”
小紫笑道:“膽小如鼠的家夥。不去就不去好了。”
不多時,五十匹坐騎便已備好。賈文和道:“時辰已到,請將軍先行。”
董卓踏上戰車,先仰首哈哈大笑,半晌後笑聲一收,雙目猶如鷹狼望著一眾手下,放聲喝道:“兒郎們!方才大將軍已經說了,董某此去,便是為賊為寇!爾等都是良家子,董某也不連累你們!”
董卓撩起衣袍,用短戟割下袍角,往地上一擲,“大夥從此恩斷義絕!就此別過!”然後一聲令下,驅車便行。
不等董卓招呼,他手下的親兵便齊齊割下袍角,擲在地上,然後翻身上馬,緊追著戰車而去。
餘下的涼州軍沉默片刻,接著陸續有人割下袍角,與昔日的手足同袍割袍斷義,相別於江湖,繼續追隨董卓。
賈文和眼中光澤幽幽閃動,仔細注視著涼州軍士的舉動。片刻後他終於打定主意,開口道:“將軍!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回返洛都。還請將軍行前,撥冗吊祭天子。”
董卓在車上遲疑了一下,然後略一點頭,“老夫行前,自當拜別天子。”
一名涼州軍士忽然朝著遠去的車馬叫道:“董將軍,你回涼州,可不能把我們丟下啊!”
這一聲喊出,剩下的軍士如夢初醒,紛紛叫道:“將軍!不能丟下我們!”
“一起回涼州!”
“對!要走一起走!”
賈文和一直挾持著定陶王,不敢稍動,直到看見這一幕才微微鬆了口氣。既然軍心尚可一用,不妨豪賭一鋪,謀取一線生機!
他當機立斷,提聲道:“霍大將軍!這些涼州壯士都是大好男兒!
還請大將軍網開一麵。”
霍子孟目光微閃,然後抬手一揮,示意放行。
眾軍歡聲雷動,賈文和挾持著定陶王登上另一輛戰車,帶領三千軍士浩浩蕩蕩往南開拔。
華雄策騎追到賈文和車旁,低聲道:“帶上這麼多人,還怎麼走?”
“此去涼州,山高水長,無論如何也走不了的。”賈文和道:“但隻要過了蘭台,將軍就贏了。”
定陶王睜著烏亮的眼睛,一直沒有吭聲。被阮香凝安撫過後,他就沒有再哭泣,反而像個小大人一樣,行止有度,頗為早慧。
賈文和低頭,微微一笑,“陛下聽懂了嗎?”
定陶王奶聲奶氣地說道:“孤是諸侯,不是天子。”
賈文和微笑道:“很快就是了。”
第二章 血染昭陽
朝著遠去的涼州軍,嚴君平道:“董卓雖勇,終究隻是匹夫。沒了軍隊就如同老虎沒了爪牙,大將軍為何要一並放行?”
“三千人走得快,還是五十人走得快?”霍子孟道:“一路沒有糧秣給養,三千人又能走多遠?就算鐵打的漢子,餓上三天也是抗不住。他們取死有道,老夫又何必去攔?”
嚴君平嘆道:“可惜了這些軍士。”
“這種隻知將帥,不知朝廷的驕兵悍將,一味縱容,早晚尾大不掉。既然是病枝,便要及早剪除。”
霍子孟一邊說,一邊往長秋宮走去,“吊祭的諸侯王到哪裏了?”
馮子都道:“清河王與梁王已至偃師。”
霍子孟吩咐道:“你帶上人馬,去迎清河王入宮。”
馮子都應道:“是!”
嚴君平大驚失聲,“大將軍!”
“若是董卓到了伊闕,還不肯放人呢?”
嚴君平啞口無言。董卓真要覺得定陶王奇貨可居,一路挾持著他逃到涼州。難道大夥還要追到涼州去贖人?到那個地步,漢國早就天下大亂了。
“未雨綢繆而已。”霍子孟道:“萬一事不順遂,尚可補救。”
嚴君平雖然覺得不妥,但連日來局勢發展千變萬化,霍子孟此舉也算是老成謀國,隻好閉口不言。
那個寶石般精致的女孩立在宮門前,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單超躬身在側,他麵白如紙,一手插在衣內,捂住胸口,不時咳嗽。
霍子孟道:“請稟告皇後殿下,老臣霍子孟求見。”
小紫笑道:“皇後病啦,見不了人。”
“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霍子孟啊。”
霍子孟“嘿”了一聲,“軍國大事,你這女娃娃就別摻和了。”說著抬步就要入內。
單超硬著頭皮擋住去路,咳嗽聲愈發劇烈。皇後不在宮中,自己心知肚明,卻無法明言。
霍子孟神情轉冷,拉長聲音道:“你一介閹人,擅自攔阻大臣——莫非要隔絕中外嗎?”
單超口中發苦。自己真沒有這份心思,可一旦霍子孟入宮戳穿真相,自己這幫閹豎,都該好好殺幾遍頭了。
小紫笑道:“你想進,就進來好了。”說著她讓開身子。
霍子孟昂然入內,隨即一張千錘百煉的老臉就猛地垮了下來。
宮門內放著一駕鳳輦,一個頭戴鳳冠,身著黑衣的女子坐在輦內。
輦前垂著珠簾,看不清她的容顏,但能看到她雙手放在身前,腰背挺得筆直,正襟危坐,氣勢凜然。
呂雉平靜地說道:“霍大將軍,你要擅闖宮禁嗎?”
霍子孟怔了瞬間,隨即腰背立刻彎了下來,他往後退了一步,拂衣跪下,叩首道:“老臣不敢。”
“聽說霍少將軍保下了奉先,霍大將軍也在尚冠裏的府邸收容了不少呂氏族人。”呂雉淡淡道:“別人是兩麵下注,霍大將軍卻是三麵下注。呂氏、趙氏、劉氏,一個都不少,果然是個謹慎的性子。”
霍子孟道:“太後明鑒。聖上賓天,大司馬處置多有不當。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是啊,你感念先父與哀家的恩澤,不肯徹底刈除呂氏。又以國事為重,一意立賢,欲奉清河王為君。說到底,別人都是私心居多,倒是你還有些公心。”
“臣不敢。”
“你當得起。”呂雉冷冷道:“劉建那妄人且不去說。趙氏欲立定陶王,還不是私心作祟?天下動蕩,國賴長君,她一個寒門出身的歌姬,既無識人之明,又無禦人之能,不過受人慫恿,便欲立稚子而操持權柄。正如三歲小兒,學人舞刀,何其荒謬?金蜜鏑雖有忠心,但念念不忘出身,畏首畏尾,失之愚忠。論起擔戴來,比你還差了一分。”
呂雉停頓了一下,然後道:“地上涼,起來吧。”
“謝太後。”霍子孟撐起身體,衣內已經是汗流浹背。呂雉的手腕和政治才能他是知道的,可他怎麼也沒想到,已經一敗塗地的太後,竟然在這種時候還能如此冷靜地剖析局勢。更沒想到她會出現在皇後的長秋宮中,卻還如此心平氣和地歷數趙氏之失,指摘皇後舉措失當。
嚴君平目瞪口呆,難道兩宮之爭,最後還是太後贏到了最後?這樣一來,他與霍子孟謀劃的一切,全都成了一場空。
“你不必擔心。”呂雉道:“此間事了,哀家自然會退位。”
霍子孟大驚失色,“天下蒼生唯賴太後!太後!切切不可啊!”
珠簾內,呂雉唇角挑起,帶著一絲似笑非笑的嘲諷意味道:“真的嗎?”
霍子孟訕訕笑了兩聲。
呂雉昂起頭,“阿冀做錯了事,自當受懲。看在哀家的麵子上,賜他一壺鴆酒吧。”
霍子孟這一回真的是大驚失色。呂雉對兩個弟弟愛逾性命,沒想到卻親自下令將呂冀賜死。
“不疑奪爵,廢為庶人,家屬徙邊。諸呂隨巨君作亂者,盡付有司論罪,或斬或流,哀家一概允準。劉建作亂,江都王不得無罪,奪爵,貶為江都廢侯。褫其封地,設為州郡。至於董卓,區區一介邊將,就有膽量領兵入京,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嚴君平眉頭越皺越緊,呂雉為了保呂氏,將呂巨君拋出來當替罪羊,尚在情理之中。而董卓可是打著太後的旗號入京,呂雉居然翻臉把他定為亂臣。這真是太後的意思嗎?他偷偷抬眼打量鳳輦。太後坐在輦中,麵容被珠簾遮住,看不清楚。但語氣、舉止,都帶著久居上位者的凜然之態,絕不是隨便哪個人就能學出來的。
“臣遵旨。”霍子孟停了片刻,“敢問太後,繼嗣之人……”
“清河王你不必想了。”呂雉道:“劉蒜此子仁善有餘,霸才不足。
既然趙氏中意定陶王,你們就多多用心,看能不能調教出一位賢君來。”
霍子孟狐疑地看了小紫一眼。說了一圈,帝位最後還落到了定陶王身上?
小紫笑道:“慫恿皇後的那位奸人,就是某大行令了。你們這些大老爺不把皇後放眼裏,皇後隻好去找奸人了。說到底,還是大將軍你的錯呢。”
霍子孟麵容抽搐了一下,這黑鍋扣的,簡直是天外飛仙一般。他思忖片刻,開口道:“不知皇後殿下之意……”
“哀家的意思,就是趙氏的意思。如今隻剩我們一對寡婦,不能彼此扶攜,難道還要互相拆台嗎?”呂雉道:“如何權衡各方勢力,穩定朝局,就看你們的了。”
“兩宮和睦,乃是天下之幸。隻是……”霍子孟苦笑道:“臣抱病多日,疏於政事,唯恐有負於太後聖明。”
隔著珠簾,接觸不到太後的眼神,但霍子孟似乎能感受到太後銳利的目光。他微微低下頭,執禮恭謹,卻沒有絲毫退讓。
良久,呂雉冷冷道:“霍去病平叛有功,以千二百戶封冠軍侯,統領北軍。車騎將軍金蜜鏑兼管衛尉,遴選功臣子弟入值。霍子孟忠心王事,復任大司馬大將軍,錄尚書事。”
“臣無尺寸之功,不敢受此恩賞。”霍子孟再三推辭。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隱約的叫嚷聲,依稀有人在山呼萬歲。
霍子孟心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難道又要出亂子了?
片刻後,一名軍士從蘭台方向狂奔過來,叫道:“稟報大將軍!董卓……董卓……”
“董卓那廝怎麼了?”
“董卓等人入昭陽宮吊祭天子,誰知……誰知卻在天子靈位之前……擁立定陶王為帝!”
“什麼!”霍子孟如同五雷轟頂,整個人都愣住了。
呂雉一拍扶手,失聲道:“好個董破虜!好個賈文和!”
…
昭陽宮外,程宗揚一臉的目瞪口呆。這是拿錯劇本了嗎?不是自己為了讓趙飛燕坐穩北宮,一力擁立定陶王的嗎?董卓不是劫持定陶王為人質,準備奔出伊闕,逃躥亡命的嗎?怎麼就變成董卓擁立定陶王了呢——這節奏變化得太快了,自己壓根兒都反應不過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