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漢宮日暮
第一章 長門燈暗
洛都北宮。永安宮外。
突如其來的驚呼聲如同海嘯,翻滾著往四麵八方擴散開來。巍峨的瓊玉闕樓上方,一具穿著袞服的屍身雙手扶著欄杆,兀自傲然挺著胸膛,鮮血噴泉般從斷頸中噴出。那顆戴著天子冕旒的頭顱,此時正被人提在手中,冕延前方用白玉珠串成的垂旒亂糟糟絞在一起,搖晃著不斷淌下血滴,如同一隻血腥的玩具。
秦檜提著劉建的首級,沿闕樓的牆麵一路滑下。另一方向,吳三桂背著長矛逆勢而上。
兩人錯身相過時,秦檜傳聲道:“人在上麵。”
吳三桂笑道:“甕中捉鱉。”
秦檜叮囑道:“當心狗急跳牆。”
“省的。”
當秦檜落到地麵,闕樓下方翹首以盼的軍士立刻爆發出一片巨大的歡呼聲。
金蜜鏑走馬上前,接過首級,仔細看過,然後摘下天子冕旒,將劉建的頭顱高高舉起。
四周歡聲雷動,平叛軍士氣如虹。
親眼目睹了“天子”被一劍斬首的一幕,原本還抱著一絲幻想,在宮中頑抗的亂軍瞬間被打回原形。那些劉建用重金召募來的家奴、門客,投誠來的內侍、軍士,冀圖成為從龍功臣的野心家們,此時都仿佛被滾水澆到的螞蟻,轟然作了鳥獸散,爭相往宮外逃命。跑不掉的紛紛丟下兵刃,跪地求饒。
當吳三桂攀上闕樓,這座片刻前劉建還聲稱能堅守逾月,固若金湯的要地,已經完全沉浸在一片絕望的氣氛中。原本用來抵禦外敵而拿石料封死的闕樓,如今成為一座墳墓,將劉建的追隨者們徹底封死在內,外麵的亂軍還可以逃走,他們連逃跑都成為奢望。
那位無頭的“天子”倒在一旁,無論他生前如何囂張狂妄,此時隻是一具卑微而肮髒的屍體。
劉建宣稱的兩百名死士,三個雇傭兵團,隻是大言吹噓。闕樓內實有護衛不過二十餘人,都是劉建從江都王邸帶來的親信。其餘還有一些內侍、宮人,以及幾名阿附劉建的官員、士人,此時如同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見吳三桂翻身躍過欄杆,那些護衛下意識地舉起長矛,但他們眼中已經沒有任何戰意,隻剩下驚惶和對死亡的恐懼。
“將軍來得正好!”死寂中傳來一聲充滿驚喜之意的高呼,緊接著一名身著繡衣的官員大步流星地出來,滿麵堆歡地高聲叫道:“卑職奉太後之命!已然擒下逆賊劉建的家眷!”
說著他威風凜凜地一擺手,一名妖嬈少婦被人綁著推了過來。
此時的太子妃成光再沒有以往的風光,她金釵滑脫,鬢腳散亂,高髻歪到一邊,玉容毫無血色。口中塞著一團麻布,雙手被繩子捆住,扯在身前,華服撕開半邊,狼狽不堪。
“此乃建逆之妻成氏!在下暗中謀劃,一舉擒下此婦!不料天軍神勇無敵,萬軍之中斬殺建逆!果然是天佑炎漢!金車騎運籌帷幄,神機妙算!跳踉醜類,轉瞬即滅!哈哈哈哈!”
吳三桂咧嘴笑道:“我認得你,江繡使。”
江充笑聲一滯。
“你是太後的親信,呂巨君的心腹,”吳三桂毫不客氣地說道:“呂巨君事敗,轉投劉建;董卓勢大,改投董卓;這會兒劉建沒了,又上趕著抱金車騎的大腿,嘖嘖嘖,這般的見風使舵,讓我用哪隻眼睛看你?”
吳三桂一邊說,一邊摘下背後的長矛,在空中一掄,發出沉悶的風聲。
江充臉色發白,顫聲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你不能殺我……”
吳三桂奇道:“我幹嘛要殺你?倒是這兩位——”他長矛一抖,指向那兩名壯漢,“晴州來的吧?”
兩人放開成光,攤開雙手,表示並無惡意。其中一人說道:“這位兄台,兄弟們做的是賣命的生意,和閣下往日無仇,近日無怨。”
“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另一人啞著嗓子道:“大夥兒井水不犯河水。閣下以為如何?”
“江湖事,江湖了!”吳三桂豪氣地說道:“把人放下。你們滾吧。”
兩人把成光往前一推,縱身往後躍去,在欄杆上略一抱拳,然後並肩躍下。
吳三桂一揮長矛,“都滾吧!”
剩下的護衛麵麵相覷,他們可沒有那麼好的身手,能從十幾丈高的闕樓上一躍而下。
“蠢!”吳三桂道:“往下麵跑啊!別說你們不知道這下麵有暗道。”
那些護衛互相看了一眼,然後一哄而散。
江充也想跑,卻發出一聲慘叫。
吳三桂橫身一矛,刺穿了江充的大腿,就像釘一隻蒼蠅一樣,將他釘在木柱上,揶揄道:“沒看見那夥太監都沒動嗎?下麵有個屁的暗道!你能往哪兒跑?省些力氣,老實待著吧。”
江充放聲慘叫,被吳三桂反手一個耳光,抽得暈了過去。
成光瞪大眼睛,她嘴裏塞著麻布,說不出話來,隻能用綁在一起的雙手在身前勉強比劃著,拚命打著手勢。
吳三桂目光閃了幾下,回了一個手勢,然後伸手扶她起身。
成光大喜過望。各方在洛都勾心鬥角,彼此的底細都摸得七七八八。吳三桂是那位程少主的得力臂助,自然躲不過她們的眼睛。吳三桂與秦會之一樣,出自殤侯門下,別人也許不知道,但在巫宗內部並不是秘密。問題是巫毒二宗向來不睦,巫宗沒少給殤侯下絆子,毒宗那位紫姑娘更是在洛都周邊大開殺戒,惹得教尊不得不親自發話,與對方休戰談和。成光絕望之際亮出身份,沒想到他竟然認下同門。
絕處逢生,成光感激不盡,剛遞出左手,放在吳三桂手中,就聽見“格”的一聲輕響,手指被拽得脫臼。接著吳三桂雙手齊出,使出分筋錯骨手。一連串密集的脆響在他掌下響起,眨眼之間,就將成光的指、肘、肩、膝、踝……所有能夠摘脫的關節全部摘掉,最後抬手捏著她的下巴一扯一扭,將她下頜拽脫。手法幹淨利落,節奏分明,又快又準。
轉瞬間,成光就像一隻被人扯壞的木偶,關節不自然地扭曲著,再沒有任何掙紮的餘地。
看著吳三桂微微吐了口氣,露出滿意的神情,成光才突然意識到,就如吳三桂的身份在自己眼裏不是秘密一樣,自己的身份在他眼裏也不是秘密。劉建授首之後,他仍然冒險攀上闕樓,就是衝著自己來的。
“別太看得起自己。”吳三桂大義凜然地說道:“我是來給主公爭功的!這回我家主公立下的討賊第一功,誰都搶不走了!”
…
南宮。長秋宮外。
呼喊聲由遠而近,像海嘯一樣從永安宮方向傳來。從玄武門進入南宮,然後是建德殿、宣德殿……
涼州軍的士卒將賈文和與定陶王團團護住,董卓手提短戟,立在前方。
賈文和對遠處的驚呼聲充耳不聞,他將定陶王挾在臂間,生鏽的錯刀抵在小兒幼嫩的脖頸中,雖然胸襟上吐滿了鮮血,卻神情自若,就像一名超凡脫俗的棋手,麵對棋局,胸有成竹。
程宗揚雙手握緊刀柄,往前踏了一步。
“且請閣下留步。”賈文和從容說道:“我有寸鐵,亦可殺人。”
程宗揚寒聲道:“一介稚子,你也下得去手?”
“受國不祥,是為天下主。欲得天下,些許風險自當難免。”
程宗揚死死盯著這位董卓麾下名列第一的謀士。六朝智謀之士,自己已經見過不少,可是像他這樣,大庭廣眾之下毫不猶豫能把一個幼兒當成人質的家夥,自己還是頭一回見。這種事,奸臣兄背地裏也許能幹得出來,但公開幹多少會有些不自然,哪裏會像他一樣從容?
一個修為平平的文士,卻能在兩軍陣前劫走自己手中最要緊的關鍵人物,靠的就是這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毒辣與狠絕。
“姆娘……”定陶王啼哭著,朝阮香凝伸出手。
賈文和提氣揚聲,“定陶王在此!爾等還不束手就擒?”
郭解道:“我方才那一掌未曾留手,你經脈已斷,若不及時救治,隻怕活不了多久了。”
“我信。郭大俠千金一諾,向不虛言。”賈文和提起錯刀,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鮮血,笑道:“既然賈某已然時辰不多,諸位可要快一些了。”
他手剛一抬起,王孟就像獵豹一樣縱身躍起,長劍直刺賈文和咽喉。
程宗揚正要趁機出手,眼前忽然一花,一個人影截住了王孟。
董卓身軀肥壯得猶如肉山,動作卻極為敏捷。他閃身封住王孟的去路,短戟一遞,用戟鉤絞住劍身,接著反手一擰,剛猛無鑄的勁力狂湧而出,將那柄精鋼打製的長劍絞成數段。
董卓揮戟將王孟震飛,大笑道:“小家夥,你還嫩了點。”
王孟踉蹌著退了幾步,劍身崩碎的反震之力使他手臂一陣劇痛,胸中氣血翻湧,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再看手中,隻剩下一截斷劍。
郭解抬掌托住他的後背,幫他化去力道,王孟吐出一口氣,氣血漸平。
賈文和道:“這位不知名的好漢,趁著郭大俠和我說話時候偷襲,是在打你們郭大俠的臉嗎?”
郭解道:“小兒輩無知,孟浪了。”
郭解雖然不介意,王孟卻像是被人抽了一記耳光,臉上鬥然漲紅。
他抬起左手,斷劍寒光一閃,斬下左手食指,然後將斷指拋了過去,叫道:“我的不是!給你賠罪!”
“是條漢子!”董卓大笑道:“小家夥身手還成,就是這劍太不濟事。改日老夫送你一把好劍!”
賈文和重新把錯刀放回定陶王脖頸上。定陶王哭聲剛停頓了片刻,這會兒小嘴一扁,又要哭出來。
阮香凝蹲下身,焦急地望著他的眼睛,擺著雙手道:“不要哭,不要哭。”
在她的竭力安撫下,定陶王抽泣聲漸漸停止。
賈文和勉力提起聲音,“賈某不才,敢請太後出來一見。不然,大夥就一拍兩散。”
程宗揚臉色陰沉。假若呂雉在長秋宮露麵,局勢必然再起波瀾。以賈文和的奸詐,天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最壞的局麵,莫過於呂雉和定陶王全都落入董卓手中,那大家都可以洗洗睡了。
小紫眨了眨眼睛,“太後在劉建手裏啊。難道他前麵傳的是偽詔嗎?”
“十息。請太後出麵。”賈文和沒打算跟她饒舌,手中的錯刀又緊了一分,幾乎割破定陶王的皮膚,微笑道:“還有皇後殿下,也請一見。”
這個條件一出,程宗揚反倒輕鬆下來。這中間的變故實在太過蹊蹺,以賈文和的智商恐怕也想不到,長秋宮裏倒是有太後,皇後卻不見蹤影。他想見太後還有得商量,皇後是徹底沒指望了,反正都完不成,也不用再琢磨什麼。
“我乃鴻臚寺大行令。”程宗揚擺出官員的架勢,沉聲道:“皇後殿下因天子駕崩,憂思成疾,如今抱病臥榻,無法麵見外臣。”
“事關江山社稷,隻能請皇後殿下支撐病體,辛苦一番。”
程宗揚板著臉道:“國事要緊,殿下的鳳體也要緊。不若請董將軍移步,入宮覲見。”
董卓大笑道:“有何不可?”
“請恕將軍甲胄在身,難以行禮。”賈文和打斷他,“還是請皇後移駕。”
董卓皺了皺眉頭。自己入宮見駕,理所當然,硬逼著皇後出麵,豈是人臣之禮?
賈文和麵帶苦笑,他何嚐不知此節?隻是眼下實在顧不得了,失了臉麵,總比丟了性命好。
程宗揚打定主意,以拖待變,自然不肯讓步。
就在雙方僵持中,遠處的驚呼聲越來越近。忽然間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趙充國渾身是血,如同魔神一樣策馬奔來。他一手高高舉起,提著一顆頭顱,一邊縱馬疾馳,一邊放聲吼道:“逆賊劉建!已然伏誅!”
他手中那顆頭顱因為失血而變得慘白,但臉上仍然殘留著一絲猙獰與瘋狂混雜的笑意,正是三日前在崇德殿登基的那位“天子”,江都王太子劉建。
程宗揚臉色終於恢復正常,他長呼了一口氣,狠狠攥了把拳頭。趙飛燕陷身秘境,定陶王落入賈文和手中,自己手裏的兩張王牌全部落空,他都已經準備要跑路了。誰知道峰回路轉,生死關頭,劉建居然先一步進了鬼門關。
“建逆伏誅!叛軍已平!”緊跟著趙充國,傳訊的軍士紛至遝來,甚至還有幾名北宮內侍夾雜其中,他們邊奔邊喊,將消息四處傳開。
程宗揚目光一閃,看到人群中的秦檜和單超,不由大喜過望。
秦檜躍下馬,拱手道:“幸不辱命。”
程宗揚笑得嘴巴都合不攏,“真是劉建?不會弄錯吧?”
單超一邊咳嗽,一邊嘶啞著聲音笑道:“秦先生手刃建逆,豈會有錯?建逆的隨從、家眷盡被鎖拿,如今都押在永安宮內。”
得到單超親口證實,程宗揚徹底放下心來。
劉建一死,勝敗立分。偽天子已然授首,董卓這一仗不用打就一敗塗地。大功告成,局麵已定,他就不信那個賈文和還能翻出浪花來……吧?
“老董!”趙充國叫道:“停手吧!大夥不用再打了!”
董卓臉上的肥肉抖了幾下,回頭看了賈文和一眼。
賈文和笑容愈發苦澀。劉建這頭豬,活著坑人,死了更坑人。這一把真把大家都坑苦了。
兵甲聲響,華雄帶著部下匆忙趕回。隻看他的臉色,就知道局麵已經無可挽回。
牛輔從馬上探身過來,低聲道:“趁金車騎尚未回師,先殺出去!”
董卓濃密的劍髯微微一緊,然後揮起短戟,“兒郎們!隨我回涼州啊!”
“董破虜,你可走不得。”
隨著一聲斷喝,一直不見蹤影的大將軍霍子孟閃亮登場。他身披大氅,外罩赤袍,裏麵穿著一身金光燦燦的鎖子甲,跨著一匹白馬,徐徐駛來,身邊跟著王子方和馮子都等一群家奴出身的親信將領,還有一位布衣老者,卻是嚴君平。
“屠掠伊闕,殺戮使者,阿附逆賊劉建,”霍子孟厲聲道:“縱兵入宮,大肆搶掠——董卓,你可知罪?”
看到霍子孟,程宗揚氣都不打一處來。這頭老狐狸,不知道躲在旁邊藏了多久,大局一定,立刻跳出來摘桃子,這臉皮厚得簡直令人發指。
董卓哈哈笑道:“成王敗寇罷了!”
“你是要帶著手下兒郎落草為寇了?”霍子孟說著,往他身後看去。
此時董卓身邊除了賈文和、牛輔,剛剛趕到華雄,還有幾十名親兵,其餘人都麵露驚疑。
涼州軍實力未損,但士氣低落。他們打著平叛的旗號入京,以王師自居。然而劉建一死,他們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叛逆,這種天堂到地獄的落差,足以摧毀一支軍隊的戰鬥欲望和意誌。然而在這場叛亂中,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支品嚐到這種滋味的軍隊了。
董卓一拍胸脯,“一人做事一人當!附逆的事跟他們無關,都是我逼迫他們做的!”說著對自己一眾心腹喝道:“你們——都給我滾!”
“聽到沒有!”華雄瞋目喝道:“將軍讓你們滾啊!還愣著幹毛!”
董卓道:“你也滾!”
華雄脖子一梗,“我不滾。”
牛輔道:“往哪兒滾?回涼州?一起啊!”
“有罪無罪,不是你董卓說了算。”霍子孟道:“有司自會察清原委。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董卓哈哈大笑,“你騙娃娃去吧!”
身陷絕境,尚自桀驁不馴。霍子孟臉色陰沉,厲聲喝道:“趙充國!拿下董賊!”
趙充國手一鬆,劉建的頭顱掉在地上,搖晃著滾到一邊。
涼州軍士卒原本已經萌生退意,霍子孟如此相逼,反而激起眾人的血性,不少人又重新握緊刀槍。
“霍大將軍好狠的心思,”秦檜低聲道:“要將涼州軍一網打盡,半點餘地也不肯留。”
程宗揚也暗自皺眉,這老狐狸操的什麼心?
王蕙聞訊出來,此時與夫君四手交握,眉眼間笑意晏晏。她雙目一轉,柔聲道:“也許霍大將軍早知涼州軍在側呢?”
程宗揚心下一動。這樣一來就說得通了。董卓手下畢竟幾千號人馬,在外郡倒也罷了,兵鋒直抵伊闕,怎麼可能瞞得過在洛都根深葉厚的霍子孟?老霍伺伏在側,一直不肯露頭,八成就是因為沒摸清涼州軍的虛實。問題是他不露頭就算了,甚至連口風也不露,把自己都蒙在鼓裏,這算是什麼事?讓自己出頭火拚,他好坐收漁人之利?
趙充國難以下手,跟隨霍子孟來的一眾將士倒是躍躍欲試。隻要拿下董卓,無論是死是活,都是大功一件,將來論功行賞,足以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