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歆大驚失色:“你是說,因為你曾經被人欺騙過,所以我就活該受你懷疑?——哪怕你的經曆給了你充分的理由,但是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受到懷疑,心裏總是會難過的;我不知道英國人對此是不是無所謂,不過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就算能向你證明,也會心存芥蒂的——你不知道有些話說出來就會傷人的嗎?如果你不信任我,可以暗中觀察,可以不委托給我重要的事情,有必要當麵說我騙你嗎?——而且你無端懷疑我的時候,並沒有先向我說明這是你的處事原則:好,我現在知道了,所有人在你麵前都必須自證無罪,否則無法開脫嫌疑——如果這是你要求的工作方式,我接受。但是接受不代表我認同,我也希望告訴你我的感受:你大概會覺得相信人性本善的人太天真太傻氣——我也會覺得認為人性本惡的人太卑鄙太齷齪……”
Jason被繞得暈暈乎乎,不由大喝一聲:“夠了!你們中國人說話都沒有point的!”
子歆冷笑著看他。她本來思維發散,又沒修過邏輯,年少無知的時候,無論誰朝她喊一句“沒有point”,她就嚇得誠惶誠恐,立刻虛心受教——可是後來發現,說這話的人,多半自己也沒有什麼point,不過是句口頭禪罷了。跟市井潑婦口裏的“神經病”異曲同工,都是一棍子打死,不讓人說話——任說了也不作數——的妙招。
“你的point是你有權懷疑我,我的point是我有權對受到懷疑感到不高興——我們交流的point是要站在對方立場,明白對方所想——但是交流到此為止,再爭下去就是試圖說服對方同意自己的觀點——我們知道自己做不到,總不能強迫——”後來她才知道,他是絕對想要強迫她同意自己的觀點的。因為他隻能對,不能錯;隻能贏,不能輸。
Jason耷頭不語,狀如沉思,冷冷地維護著自己的尊嚴。子歆看著他,驚訝地想,此人雖不讀書,表麵看著卻飽學儒雅——順便想起了深圳那位老板,也是大字不識幾個,而一副儒商模樣。雖說相由心生,但有些人就是相貌生得好,處處占便宜。她很驚訝自己總是遇到這樣的人,卻忽略了這其實也是她自己選擇的緣故——如果當初是那些套著粗金鏈子、趿著拖鞋的本地暴發戶,或者禿頂凸肚、自以為風度翩翩的外國人要她當助手,她就不會願意。
既然不說話,她便自上天涯去看帖——文字都在她麵前毫無意義地閃爍跳躍,她也不肯轉眼。
直到登機的廣播響起。子歆恪盡職守,在英文廣播響起之前就對他說:“該我們登機了。”
他“嗯”了一聲,低頭收拾行李。
子歆看著他閃避的眼睛,無助地想:旅途就要開始,兩個人別扭成這樣,該如何修好?
“走吧。”他拎起行李,無精打采地說。
她站起來,往前一邁,差點撞上他。
“你有白頭發了。”她一抬頭,忽然發現。
“什麼?”他慌得忘了生氣。她知道他對年紀非常在意,尤其因為比她大八歲,想要表現得比她成熟卻又害怕露出老態。他的生日在年底,不到那一天他絕對不加歲數——她告訴他的卻是虛歲。聽說北方有加三歲的算法,她恨不能那樣說。
“你有白頭發了。”她平靜地說。覺得他太可笑,因為他三十二歲,還是像個大男孩,看起來仍然不過二十來歲。根據傳聞,外國人二十五歲後便老態畢露了,他這樣實在難得——她這樣想,典型中國式的寬容:外國人嘛,做到這樣就不錯了。一種長者——以五千歲的高齡——的大度和慈愛。
“很多嗎?幫我拔掉它們!”
“不多——可是拔掉會很疼的哦。”她的語氣不自覺地柔和起來。
“歆,拔掉它們!”
她咬咬牙,拔下那幾根白發,又用食指輕輕揉著他的頭皮。
片刻的柔情瓦解了這些天來她艱難形成的business concept。當這個陽光大男孩回頭向她粲然一笑,她幾乎馬上就忘了笑臉背後那個冷酷無情的商人靈魂。